洪启七百一十六年,距大离王朝吞灭诸国,一统天下,已是七百余年过去。
这一年,在王朝的西境边陲,隶属于西月王的封地上,一座庄严肃穆,守卫林立的宫殿一角,一身深青布衣,显然不是宫殿中人的青年伏跪在地,包扎在他右臂的白布上,满是干涸了的黑色血迹,而在他身前的书案后,一名气势威严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披着整张斑斓兽皮的大椅上,皱眉凝视着手中的书信,他的紫锦长袍上用金丝在胸前绣有林间悬月图,衣襟,袖口则是用金丝勾勒出的飘逸祥云,身份的尊贵一目了然。
当他放下书信时,脸色变得铁青,握拳的手背青筋暴起,锐利的眼神怒火中烧。
“他信上说他是在家眷遗物中发现了端倪。”强压怒火的他,声音虽平缓却冷如寒冰,让人不寒而栗。
“属下失察,当年竟未能发现玉中暗藏玄机。”伏跪在地之人的惊慌之情溢于言表。
“他说借试药死囚的假死之尸,与外界取得了联络。”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
“属下失察,废弃尸体的岩缝,昨日已探明与山庄所记确少一具,想必丢失的那具,便是逃脱的假死之囚。”青衣男子头抵地面,声音如身体般颤栗不已。
“他说五年间,以肉食诱南山之鹰,使之驯服,并与假死之囚招来的人以鹰互通消息。”
此刻伏跪男子早已两鬓冷汗淋漓,后背尽湿,“属下失察,误以为他逗鸟为乐而未警觉。”
放下手中书信,看向跪在地上的下属,“你将前夜发生的务必巨细无遗地讲述一遍。”锦袍男子愤怒之余依然保持着冷静。
“那夜属下像往常一样,巡视了一遍岗哨后,回房将当天的大小事情记录在册,午夜时分,山庄忽然火光四起,手下回报山下有人放火箭袭击山庄,属下猜测山下的暗哨没有一个能发出示警,那对方一定有备而来,所以属下立刻召集人手准备依地势固守山庄,同时放出求援渡鸟,并派人想将古云山和洛沐恩转移至山庄的石室之中,不想派去的人回报说洛沐恩当晚被古云山叫去考查功课后一直未归,而古云山的屋子被反锁,叫门也无人回应,属下见事有蹊跷,便亲自前往,在叫门无果的情况,只好破门而入,然后,然后......”说到这里,青衣男子的声音渐低,“接着说。”锦袍男子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
青衣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他面前的石板地面上,几点汗水无声滴落,“属下,属下就看见古云天正往洛沐恩的尸体上倒洒蚀尸水,尸体的上半个身子所穿衣物已经瘪扁,里面肉骨已经化成了一滩血水,属下本想先制服古云天,再查明情况,不想古云天甩出无数凌空爆裂的毒丸,毒烟让我们不得近身,只能眼睁睁看着洛沐恩的尸体被他化成血水,而他也将手中瓷瓶剩余蚀尸水一饮而尽,肺腑被腐蚀一空而亡,此时山下攻势甚烈,属下只得先抽身前去抵挡,直到援军抵达,击退夜袭之徒,才返回屋中仔细搜查,最后在书桌上发现了这封书信。”说完后青衣男子头抵地面,静待发落。
“这么说你并没有亲眼见到洛沐恩的死,甚至连尸体都未确认是他的。”锦袍男子眉间闪过一丝疑惑。
“禀王爷,那夜屋中确只有那二人进出,屋外守卫不曾离开半步,且尸体所穿衣物也是洛沐恩进屋时所穿。”青衣男子小心说道。
西月王封地内能被称为王爷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大离王朝四大王位的世袭继承者之一:西月王。
西月王闭目沉思半晌,再次睁开眼睛时,眉间似乎仍有疑虑未消。
“为本王办事,向来赏罚分明,这次你可知你应受何处罚?”
面对西月王的厉声质问,青衣男子面露绝望之色。
“属下死不足惜,只是望王爷看在属下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能对属下一家老小照拂一二。”青衣男子抬头含泪恳求。
“安心去吧!”西月王侧过头,冷冷地说道。
“谢王爷!”青衣男子重重磕了一个头后,决然起身离去。
片刻后,一身着宽袖素袍麻布鞋的白发长须老者,缓步推门而入,双眼深邃明亮,朴实无华的外表给人温文儒雅之感。
“王爷,山庄回来的人刚刚都已为王爷尽忠了。”老者俯身作揖。
“先生不必多礼。”在老者面前西月王收敛起怒容,抬头颓然道。
“夜袭逃脱的那几人,老夫已派人暗中尾随,其余人没有活口留下,想来他们也都是死士,不过已让画师临摹下面容,而他们兵器精良却庞杂,武功也涉及各宗各派,所以从这两方面极难追查。”老者说完见西月王仍神情萎靡,等了半晌,也未置一词,刚要再进言时,西月王才开口道:“倘若十二年前,本王狠下心来,绑了逆子送去山庄,任凭古云天处置,也许就不会落得现在这般境地,这逆子贪恋古家儿媳美色,强抢不成竟带人杀上门去,屠灭古家满门,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可古家的家主古云山可是我封地之内唯一的炼丹宗师,这不异于自毁根基吗?为了瞒过尚在山庄为本王办事的古云山,骗他说是其他宗派贪图他们古家的丹方而为,更严令他不得出山庄一步,以保安危,哪知在送去的古家遗物里,一个小小的疏漏,竟让他知道了真相,为此他隐忍十二年,在他留给我的信上,他说他生前有两大夙愿,一是家仇得报,二是解开涅槃丸的秘密,如今他带着这个洛家渴望了七百余年的秘密一同归去,也算是了却了夙愿,死而无憾了。”西月王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爷,来日方长,这次虽遇挫折,但我们只要从长计议,大事终有可成之日,眼前还是善后为重啊!”白发老者劝慰道。
西月王一拳砸在书案上,怒吼道:“来日方长?我们洛家一族已经等了七百多年,眼看本王有生之年,有望可以除去西月王这个家奴一样的封号,一洗先祖所受屈辱,没想到,没想到最后却功亏一篑!”见到老者吃惊的表情,西月王自知失态,叹了一口气,缓声说道:“至于善后之事,对方既然有意隐藏身份,事后绝不会再声张,而且对方必定不是圣都那位,不然本王封地只怕早已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现在只要毁去关于山庄的一切,本王还有何顾虑?”说完,西月王冷哼一声,又补充道:“派人烧掉山庄,务必不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有今天开始将三公子禁足,没我允许不得出府一步。”
老者面露为难,“这个,若老夫人问起?”
“老夫人问起,便将那几十颗尽忠的人头拿去,告诉她这就是缘由。”西月王恶狠狠道。
十日后,西月王宫殿,南方二百里之遥的群山中,那里地僻山险,人迹罕至,一座焦黑而又光秃的山崖,在一片绿色的山林之中十分显眼,此刻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几颗矮木成了这山顶上仅剩的几点绿色,一只山雀站正在矮木的树枝上,对着山壁上几个刚好能容它钻进去的孔洞,好奇地摆动着小脑袋。
早晨的阳光斜射进那孔口,里面的情形从黑暗中显露出来,那是一个简陋的小石室,石室中一个三尺见方的水池占据了小半个空间,在水池边一个小小少年合衣而睡,蜷缩在地上,当阳光照射在他眼帘上时,少年睁开惺忪睡眼,起身走到墙角,解下裤带小解,浇在他脚下一个小坑里面,坑里面是这些天排泄物,上面覆盖着一层泥土,少年方便完后,又趴到水池边喝了几口水,喝完抬头看了看阳光照射进来的孔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懒散地拿起地上的一个包裹解开,取出里面一张又干又硬的面饼,苦着脸翻看几遍,又叹了口气,才极不情愿地送到嘴边咬下一小口,这个少年便是已经化成“一滩血水”的洛沐恩,那一夜他像往常一样,去爷爷房中待爷爷检查功课,而当晚爷爷一反常态,对功课之事只字不提,只是久久地看着他,还让他换下身上衣物,穿上并不合身的旧衣,然后掀开房中一块石板,洛沐恩这才惊讶地发现,石板下面竟然藏有一个洞口,爷爷一句话也没解释,只是跟他说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可以出来,只有等吃完洞里的饼,才可以离开此洞。
从小到大,洛沐恩一直很听爷爷的话,所以这次也不例外,呆在石室的这些天洛沐恩除了吃和睡,就是在琢磨爷爷这么做的用意。他从幼年记事起,便一直和爷爷生活在这山庄中,所以山外的一切只有从书中知道一二,经过数日的苦思冥想,依然毫无头绪的洛沐恩,唯一搞明白了的就是,这个石室是爷爷用蚀尸水融蚀而成,因为墙壁上满是蚀孔,没有一点凿痕,只有擅长丹石之术的爷爷才能炼出那么多的蚀尸水,还有那么多可以长久保存的干面饼,一定是爷爷暗中储备了很久,因为那些饼有的已经硬得跟石头一样。
在终于艰难地吃完手里的面饼后,洛沐恩长舒一口气,拿起包裹面饼的包袱,现在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张饼了,他本想一口气吃完,就能出去了,却蓦然发现在刚刚两张饼之间夹着两封信,其中一封写着自己的名字,洛沐恩拆开写有自己名字的信封,展开书信细读起来,少倾,他便泣不成声,虽然在洞中的时日,他也担心爷爷的安危,但从来没有想过会就此生离死别,一切变故来得太突然、太剧烈,当他哭泣着不顾一切地推开石室入口的石板,映入眼帘的不在是往日里熟悉的山庄,而是满山大火过后的灰烬,没有了教他读书识字的爷爷,照顾他起居的哑叔,和永远不苟言笑的护卫们,虽然从小就知道爷爷不是自己的亲爷爷,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祖孙亲情,“爷爷,我是沐恩,你在哪?”凄凉悲切的呼喊声,在山顶一遍遍响起,传向山林深处,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山间飘荡着的“在哪”“在哪”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