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轩一行人前脚刚踏出陆府,陆老爷陆之德后脚回来。中轩、中敏、少龙游街归来,得知陆老爷回府,先去大堂拜了老爷。陆老爷对少龙嘘寒问暖一番,问及林老爷及林府的一些近况,少龙有问必答,不卑不亢,陆老爷很是满意。又问中轩的功课情况,中轩头脑机灵,虽不太用心,但学业不差,也是应对自如,末了,仍不忘在陆老爷面前显摆显摆:“父亲,几日前,我在打金街又捡了一漏,是尊玉弥勒,应是南北朝时期的玉雕,孩儿眼见浅薄,还请父亲代为斟酌。”
“哪儿那么多漏让你捡着呀!”陆之德口上这样说,心里却喜洋洋的,“为父鉴定之后再说。”
中轩怀中一摸,摸到了玉弥勒。看父亲一脸倦容,中轩不忍这么晚还让父亲费神操心,转而笑道:“今日未曾带在身上,孩儿明日带来,请父亲过目。”
陆之德赶了十多天的路,倦得不行,挥手让晚归的孩子们去用晚膳。中轩几人出府玩了大半天,晚间在沉香酒楼酒足饭饱,回来哪有心思吃饭?中轩领着钰灿和毕生忙着给下人们分发礼物;中敏借口累了,回院休息;林少龙则回了客房,秉烛夜读。
又是一夜大雪,新雪足足铺了院子半尺深。
丑时下刻,钰灿准时出现在中轩门口。不一会儿,毕生过来伺候中轩穿衣、洗漱,突然听得中轩一声惊呼:“玉呢?!”原来,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玉弥勒不见了!中轩顾不得寒冷,穿着睡衣在卧室里翻箱倒柜、东翻西找,床榻已被他翻了个底朝天。毕生和钰灿也赶紧帮忙找。
“我记得昨晚分派礼物的时候,玉还在呢!那时陈妈说府里谁都有过年礼物,为什么少爷独独忘了自己的份?少爷还拿出玉说,这玉弥勒便是礼物呢!”钰灿边找边给中轩提醒。
中轩冷静下来,回想道:“钰灿说得对,那时候玉还在。不过,在我宽衣就寝的时候……”
“少爷,小的为您宽衣的时候,并未看见玉。”毕生答。
“想必掉在卧室或是院中了。毕生哥哥,请你仔细找找卧室和书房,那玉弥勒很小,怕是不容易发现。我去回廊找找,看是否掉在那里了。”
三人分头行事,中轩负责卧室,毕生负责书房,钰灿负责回廊。找了大半时辰,卧室和书房再次翻了个遍,仍一无所获。中轩不由垂头丧气,倒进床里。好会儿,方才想起钰灿去了那么久,为何迟迟没进来?想那回廊开阔,又无杂物堆积,应是好找才对。他有些不放心,一个翻身而起,披了貂皮披肩,推开房门——
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映入眼帘,那团粉影正在雪中慢慢移动。院中寒风冷啸、雪片恣意飞舞,钰灿完全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专注地用手在雪地里摸索着什么。中轩顿时眼中一热,泪从中来,他怒不可遏,吼道:“钰灿!你在做什么?!”
钰灿赶紧将手往袖中一笼,借点热气,方才回头朝中轩莞尔一笑,因为太冷,有些口齿不清地回道:“帮少爷找玉呀!”
中轩顾不上许多,疾步奔来,将肩上的披肩披在钰灿身上。
钰灿推脱道:“少爷,外边凉,你快进去吧。我不冷呢。”
中轩蹲下来:“不冷?”说着,他眼中热泪滴落,融化两点冰雪。他用温软的双掌将钰灿的双手捧起,呵着热气,“这手冰冷刺骨,可还有半分知觉?若伤了手,以后谁为我翻书磨墨?谁为我添油掌灯?”
这时,毕生已新拿了一件狐狸毛大衣为中轩披上,担心仅着睡衣的中轩冻着,受了寒。
钰灿笑笑说,“不是还有毕生哥哥么?”
“说什么浑话。”中轩怜惜叹道,“不用找什么玉弥勒了,回房生一盆炉火,先暖暖身子。”
“不,少爷。”钰灿露出倔强的样子,用几分哀求的口气说,“我把剩下的这小块儿地找了,再回房。可好?”
中轩知她固执,不将院子的雪翻个遍她是绝不死心的。那剩下的地方五尺见宽,倒也不大,遂下了决心,命令道:“毕生,来,我们一起把这里的雪翻一翻,翻完,不管找没找到,都回房烤火去。”
“是,少爷。”
三人在半尺深的雪中捣鼓了小半柱香时间,在靠近屋檐的雪地里,钰灿的手碰到一块冷硬的小物件,心中一阵欣喜,抓出来一看,那玉水色润泽、弥勒佛正腆个大圆肚仰天而笑。钰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用颤抖的双手将玉弥勒捧到中轩跟前,眼中泪光闪动:“少爷,少爷……弥勒……佛……”
中轩没去看玉弥勒,只是着急去拉钰灿,准备抓她回房。可钰灿在雪地里跪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双腿早冻僵了,根本站立不起。中轩强压心中酸楚,将钰灿一个打横抱起冲回洗漱间,毕生则赶紧在室内生起一盆炭火,供其取暖。
“少爷,卫夫子有教过,‘男女授受不亲’。”钰灿很不习惯中轩抱着她的状态,那几乎将她揉碎的力度使她呼吸不畅。
中轩惊觉失礼,放开钰灿,有些自责道:“说得是。我曾以君子之德指天起誓,定当遵守。今日委实冒犯了。”
钰灿松一口气,浅笑着再度将玉弥勒捧到中轩眼前:“少爷,玉。”
中轩默默接过玉,心中五味杂陈。这块钰灿在雪地里刨了大半个时辰的玉,在他眼中瞬间没那么重要了,或者说是玉本身的价值已经被另一种无价的东西替换掉了。中轩温柔一笑,说:“既然这玉是你找到的,它便与你结缘。现在,它是你的了。”
说着,不顾钰灿的反对,中轩将玉弥勒戴在了钰灿的脖子上。那玉服帖地落在钰灿胸口,玉质温润,尚有中轩残留的掌温。钰灿心中暖暖的,印象中的“哥哥”—月达,除了骂她、打她、欺负她,不曾给过半点关怀与照顾。在中轩身上,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哥哥”给与的保护与温暖。这个肩膀上有三颗红痣的男人,她今生需竭尽所能报答他,这是她在心中给自己的承诺。
中轩进卧室宽衣,准备去书房晨读。陆老爷在管教子女方面比较宽松,唯独功课学业,甚是用心,中轩、中敏的晨读他必定日日亲监。一来,寅时晨读,子女必然养成早起的好习惯,今后凡事不至荒废懈怠;二来,修学读书,读圣人之言、学圣人之德,对子女的品德、心性培养百利而无一害。往日陆老爷不在府上,如偶有晚起,倒不值什么;现在陆老爷回府,定会过来审查功课。
中轩换好衣裳,临出门,对钰灿说:“今天的晨读,你不必陪了,有毕生即可。”
陆老爷昨夜好睡,多睡了大半个时辰,来“沐雅轩”已差不多卯时,在窗边听中轩念了一段《弟子规》,有两处不尽人意,陆老爷进屋为中轩指正一二,临走问了问玉弥勒的事,中轩以错看为由,说那不过是块普通玉石,搪塞过去。
又来沁竹轩,听了一听,没听出不妥之处,复又转到林少龙暂住的客房。少龙的房外静悄悄的,唯有一盏清灯的柔光倾泻而出。昨晚碍于他人在旁,陆之德并未多问少龙什么,但今天,他还有些问题想和少龙谈一谈。陆老爷向随从打个在外候着的手势,这才敲门进去。
“陆伯伯。”少龙略一屈身施礼。
陆之德寒暄几句,假装不经意的样子走到书桌前,看书案上翻开的书是《孙子兵法》之“欲擒故纵篇”,空白处还有少龙的不少旁批。
“怎么?你们岳麓书院平时除了经书义理,也教《孙子兵法》吗?”
“这倒没有,这本书只是小侄闲来一读。”
“所谓虎父无犬子,此话果然不假。”陆之德赞道,“少龙,这三十六计早烂熟于心了吧?”
“一字一句虽能倒背如流,但每读一次,皆有更深刻的理解。即使父亲大人研读多年,自称仍未学得此书精义。”少龙谦虚道,“小侄所学,略懂皮毛而已。”
“官场、商道、兵家,何尝不是一样。难为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解和体会。”
少龙未接话,只是腰身谦恭一屈。
陆之德信步走到茶桌前,坐上方檀木椅上,向林少龙扬手示座,少龙这才在陆之德下方的椅子坐下,端端正正的样子。
“你兄长的事,宝庆城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道惋惜。”陆之德神情凄然道:“我去宝庆见过你父亲一次,不过一年光景,竟憔悴了许多,令兄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少龙听着,心中万千悲切不愿倾吐,他唯有一口咬住下唇,血丝渗出也浑然未觉。
“你父亲说令兄是突发疾病离世的,但陆伯伯心里未免有些疑惑,一来,少杰从小身强体健,也是爱舞刀弄枪之人,怎会突发急症?二来,在宝庆,也陆续听林府中的下人传话出来,少杰死状骇然、七窍流血,倒像是中毒身亡。少龙,你应该最了解当时的情形,这少杰究竟是……”
“陆伯伯,家父与您这么多年交情,对您自无欺瞒。兄长确实是身染重疾,不治身亡的。至于林府下人的传言,一传十、十传百,中间难免有以讹传讹之嫌。外人之言,不足为信。”
“陆伯伯知道了。今日疑惑已解,以后不会再问。”陆之德看出少龙隐隐的克制,转开话题说:“这以后,你作何打算?”
“家中营生原由管家财伯协同大哥一同管理,家父每日不过骑马打猎、训练家丁、抓抓盗匪。现在大哥不在了,家父同财伯商量,暂由家父重掌家业,给我几年时间继续在长沙修习学业,力争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如若不中,则回宝庆。”
陆之德已然明了少龙的意思。其实陆老爷辗转询问少龙,无非两个目的,其一,探问林少杰的具体死因;其二,探听林少龙今后的打算,小女中敏已十四岁,少龙十八岁,适值婚配年龄。这少杰一死,若林府偌大的家业让少龙接手学习,再好不过。不过,少龙生有功名之心,未尝不是好事,能成功考取功名,自然能光耀门楣;即使考取不中,回林府接盘药材生意,亦能尽享荣华。
唉,这孩子们的婚事,等几年再说吧,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