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前，陆中轩身边的随从毕生，领着钰灿去了陆中轩所住的“沐雅轩”，这“沐雅轩”与“沁竹轩”仅一墙之隔，来往倒也便利。去时，陆中轩正怀抱暖炉，手上把玩着一尊拇指大小的玉弥勒。林少龙此时不在，少龙作息十分规律，晨起读书、午间小憩，约莫未时下刻，到后花园练剑。陆中轩兴趣不在于此，除了晨起诵读勉强凑数外，其余时间便四处遛遛，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去打金街路边小摊儿上捡漏，上次无意中碰到的一颗玛瑙，竟是唐朝文成公主陪嫁珠宝之一。这回他又在琢磨，手中的玉弥勒是哪位往朝权贵的遗珠？
钰灿过来，陆中轩向她交代了他的作息时辰，顺便告诉她每天需负责的事务。钰灿聪慧，听过一遍，已记得八九不离十。
膳食房的婆子曾妈过来传膳，钰灿刚要退下，陆中轩却喊住了她：“冬至已过，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府里可为你置备了棉衣？”
“回少爷，中敏小姐已置备一些。”
“那好，今后需要添置什么，尽管同中敏讲。”中轩笑道，“我可不想找个书童，冻得双手磨不动墨。”
钰灿羞赧一笑，偷偷将冻得泛红的双手往棉袖中缩了缩。
晚膳后，红袖、翠烟又拿了几套棉衣过来，想来应是陆中轩特别交代了的，钰灿道了谢，将衣服收了。
中轩、中敏晨习时间是寅时，卯时时刻为早饭时间，吃过早饭，也就是私塾老师授课时辰了。红袖、翠烟是中敏的贴身丫头，毕生和羽文是中轩的贴身随从，四年前，羽文因出天花而死，陆老爷和陆夫人一再要求为中轩添一名随从，中轩始终不肯，难得这次中轩主动要了周钰灿。
钰灿虽与中敏同住一院，但随时听候中轩的差遣。钰灿初入陆府，人生地不熟，心中又怕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妥帖。丑时上刻，钰灿摸黑起床，摸到膳食房生火烧热水。因对环境十分陌生，去膳食房的路迂迂回回；柴火、火折子半天也寻不着。好容易找到，正在引火呢，膳食房做饭的婆子陈妈突然出现在眼前。
一脸诧异的陈妈，低声叫了起来：“我的小祖宗，这活儿是你干的吗？快去少爷卧房门口候着吧！”
“可是，少爷得漱口洗脸呢，没热水怎么行呢？”
“烧水做饭，自有我们这些婆子伺候。你是少爷的书童，好好陪少爷读书写字、磨墨斟茶就行。若是让你生火烧水，弄脏了手，可怎么办呢？你的手是翻书用的，得干净，知道吧？快回去吧，我备好热水自会通知毕生给少爷送过去。”
“你知道我是谁？”钰灿有些吃惊。
“这有什么稀奇。”陈妈坐下来一边引火一边不以为然地说，“其他人身边添个丫鬟随从，倒也罢了，这中轩少爷指名要的书童，谁会不好奇她的模样？”
钰灿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陈妈也没多说，只是笑笑说：“咱们陆少爷好着呢，做他的书童，可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见陈妈很麻利地生了火，钰灿这才回到陆中轩卧室外。
中轩卧室门口种了两株腊梅，昨晚下的一场雪铺满了整个院子，在片片白色的雪光中透出腊梅纵横交错的枝影，阵阵暗香萦绕在鼻尖，那是一种醉人的芬芳……
远处传来鸡啼，天色略微亮了些，毕生端了热水过来唤陆中轩起床。见毕生又是拿毛巾、又是端热水、又是递盅盂、又是为陆中轩穿衣系带，井然有序、不紧不慢的。毕生从头到尾未让钰灿帮忙，钰灿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在一旁眼巴巴望着。
中轩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唇角勾起一条弧线：“不必担心没你事做，接下来，添油掌灯、端茶暖壶的事情就该你了。”
钰灿笑逐颜开，乐坏了，脆生生地答了个是，立马转身去书房准备了。
中轩终于满意地笑开了，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看我这小书童，多机灵！”
教书先生姓卫，名一儒，陆中轩、陆中敏都叫他卫夫子。这几日，卫夫子教的是《论语》，陆中轩、林少龙、陆中敏朗朗念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子贡曰：‘贫而无诌，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钰灿立陆中轩一旁，不由自主地跟着卫夫子吟诵起来。陆中轩用书遮了嘴，小声喊她名字，钰灿浑然不觉。陆中轩改朝钰灿招手，钰灿也未察觉，陆中轩的孩子气登时发作，伸手拉了钰灿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拽，钰灿跌坐在中轩的蒲团之上。中轩嘿嘿一笑，说：“以后别站着了，跟我一块儿坐，一块儿学，有不会的，尽管请教我，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少爷，这不行！哪有奴才和主子一起学的？”钰灿挣扎着要爬起来。
中轩并不放手，理直气壮地说：“我既承诺了教你读书认字，自然言出必行。你站着，我坐着，如何教你？”
“夫子先生教得很好，我一旁听着，也是一样。”如是说着，钰灿挣开中轩的手，要站起来，又被中轩扯住衣袖。
卫夫子的视线从书中移开，懒懒开口问：“坐下可是周钰灿？”
“是，先生。”
“前日陆夫人交代过，你一同学了吧。”卫夫子的眼睛瞄向陆中轩，“不过，为了不影响学业，周钰灿的位置就安排在中敏小姐左边，你看这样可好？中轩少爷？”
“不行！她是我的书童，照顾我学习自然是她第一要务。我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口渴体寒的，隔那么远，让她端杯茶、拿件衣服都不方便。”陆中轩朝卫夫子狡黠眨眼，低声道，“再说，她是初学之人，要学要问的地方自然多，敢问夫子，有我在一边不时辅导，是不是对钰灿大有助益？”
卫夫子说不过，况且这丫头本是陆中轩的书童，爱怎么摆置那是陆中轩说了算，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管教他的之乎者也了。
中敏看不下去，语重心长地说：“哥哥，你今年十四岁了，是即将成家立室之人。口中念的是谦谦君子之语，行的却是有违‘男女授受不亲’之为，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妹妹请放心，虽与钰灿同坐一个蒲团，但我敢以君子之德保证，绝不碰她一分一毫！”陆中轩说着，指天起誓。
中轩主意已定，中敏也不好说什么，重新拿起《论语》，念着“君子食无求饱……”。倒是一旁的林少龙，口中一直喃喃有字，丝毫不在乎周边发生的事，好似半字未闻、半分未见似的。
若说这林少龙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全然。午休时间，林少龙有意无意地在陆中轩面前提起了这件事：“你的书童无半分过人之处，亦无半分绝色之姿，何以让陆兄今日这般唐突？”
是的，为什么呢？陆中轩忍不住想到初见周钰灿的那天，她在爷爷坟前哭得肝肠寸断的那天，她终于知道爷爷再也回不来的那天，那天的她为何同四年前痛失羽文的他这般相似？那时候，爹娘也是这样告诉他的，告诉他羽文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久就会回来。他就这样巴巴地等着羽文的消息，等着兑现他给羽文的那些承诺。可是，一同长大、亲如兄弟的羽文，终究再也回不来了。
陆中轩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一团白雾在眼前散开，“不过是在她身上，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罢了。”
通常小寒一过，林少龙就得动身回湖南过年了。眼见小寒节气即将来临，陆中敏嘴上不说，心里却一团乱麻，少女怀春的心思如吹皱的春水，涟漪起，却再难平复了。
在私塾中，中敏面上越是故作平静，心里越是慌乱。虽则她应该保有少女的清高与矜持，但在爱慕了这些年的少龙哥哥面前，她觉得自己如此卑微。她应该与他谈些什么，不用表露心迹，不用谈情说爱，只是不关痛痒地说上两句，她就十分知足了。
这天，陆夫人来沁竹轩查看中敏的女红手艺，中轩特来向陆夫人请示出府。话说陆中轩向来懂礼数，但凡出门，不论远近，皆会告知家中长辈去处及归家时辰，避免长辈们挂心。
陆夫人笑道：“怕是又去寻你的奇珍异宝吧？”
“寻奇珍异宝不假。”中轩道，“母亲，林兄这几日准备动身回湖南了，孩儿想着马上过年了，到打金街、马栈街为林兄置办些年货及本地特产，好让林兄捎带回去，聊表陆府心意。母亲意下如何？”
陆夫人突然觉得中轩懂事了许多，拉过中轩的手，笑道：“亏你想的到。林府的年货为娘的已置办了一些，你带少龙去街上看看有没有他喜欢的稀奇玩意儿或者其他什么好的，但凡他看的入眼，尽管买上，你去帐房多支些银子。”
“多谢母亲！”中轩欣然跪下向陆夫人磕头。
陆夫人看到随同中轩一道过来的钰灿，向她招招手，说：“这年呀，不止少龙要过，你也要过，跟着中轩一块儿去吧。”
“谢夫人！”钰灿甚是开心，立即跪下谢恩，心思慧黠的她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夫人，您说这年林少爷要过，钰灿也要过，中敏小姐自然也要过的，让中敏小姐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陆夫人拍手称快，“这陆府的大门呀，中敏可一年没迈过了。”
四人出了陆府，这天白雪纷飞，雪越下越大了。
十三年了，林少龙每年在陆府出现，中敏却几乎从未与少龙单独相处过，即使在私塾诵读，她与他相隔这么近，她有无数次想与他说说话，但覆在他脸上的一层厚厚寒霜冻住了她开口的冲动。
钰灿应该了解她的心思吧，否则为何向母亲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否则为何一出陆府，钰灿便佯装请教学问缠着中轩不放？现在，留她与少龙在铺满雪花的石街上，慢慢走着……
走过两条街，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很久未曾见这么大的雪了。”
林少龙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看看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有些飘忽。
“少龙哥哥，回程路上，雪重道远，还请务必小心些。”
“多谢。”少龙终是吐出了两个字，依然冷冷的。
这两个字够让中敏欣慰了，至少，他有反应。中敏呼口气，轻轻说：“下雪的天气，总让我想起我的雪儿，那只兔子，受了伤，当年少龙哥哥包扎的。少龙哥哥，可还记得？”
“嗯。”少龙的眉头开始渗着不悦了。
中敏毫不察觉，继续道：“养了许多年，今年夏天，雪儿死掉了，我难过了很久。”
少龙不做声。
“这次少龙哥哥为哥哥带了鹦鹉过来，中敏很是羡慕。如若方便，少龙哥哥明年再来，可否为我带一只？”
慢慢走着的少龙忽然停了脚步，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街边的木棉树，半天，方才冷冷地说：“一事一物，日久生情；一旦生离死别，只会徒增悲伤，何必？”说完，大步朝前走去，只听得脚下踩踏积雪的嘶嘶声。
看着林少龙离她越来越远的背影，中敏心中一阵绞痛，此刻她的心境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真实写照；或者，少龙哥哥这怪异的病症确实得等他长大一些，长到二十二岁，才会好些吧。
自此，二人全程无话。
一到马栈街，中轩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东奔西窜，见什么都兴奋，有中意的便立即拿给少龙、中敏和钰灿看，问各人意见。半天下来，中轩为少龙采了一把青铜匕首、一套弓弩、一些特产；为中敏和钰灿各采了些金银首饰、胭脂水粉；为陆夫人采了一条水貂披肩；为陆老爷采了两件古玩；顺便为陆府的丫头婆子、管家随从们采了些年货吃食，高高兴兴回府，完全没注意到中敏的异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