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琼瓣一片片地掉在泥土中,被雨打的溃烂。
深夜里,街道上已无人烟,漪枯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着,霏霏细雨,纷扰地飘洒在她的发间,凝了水珠,如蒙冷霜。
哇――哇――
几声婴孩的啼哭惊醒了她的思绪,她转身,拐进小巷。走向倒在墙边的竹篓,一双眼笑圆了看着扭过头来的漪枯,细嫩的脸蛋被风吹的通红,“原来是个弃儿。”还是个未成形的小妖孩,漪枯不由得伸手轻轻抚摸孩子未长齐的软发。
这孩子,好生漂亮的眉眼,眨巴眨巴着,半帘双眼皮跟画上去似的。
漪枯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的缓淡,接而默默停在她身边。
“阿楚,我想有个孩子。”她将篓子里的孩子抱了出来,转身道:“你知道的,神与魔要有个孩子,得看天地机缘。”
“你许我的事,刚才那件不算。我想有个孩子,魔君兀楚的孩子。”
巷子旷凉,夜雨湿了鬓发,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淡淡的雨帘,细雨穿过怆静的眸光飘零而下,一如陌路。
良久。
兀楚伸出手将漪枯拉近自己,卷发迎风扬起,轻擦她的脸:“离夜,下一辈是离字辈,他既是个男孩,就叫离夜吧。”
离夜?
这个流落凡间的妖婴是离夜?
我识得的离夜世子?死小子知道自个的身世吗?
兀楚将食指逼出紫血,放在婴儿唇边让他吸吮:“离夜,今日便是你的生辰。”话语间,紫色的光华从孩子的周身沁出,一霎那,夜雨凝成了紫雪,洒了漫天。
无数紫色的雪花点缀着旖旎的夜空,漪枯稳稳地抱住怀里的孩子:“小离夜,以后我就是你的母后。”顿了顿,她微微仰头看向兀楚:“他,是你的父魔。”
……
他们在凡间玩了三个月,漪枯努力地学着怎样做一个好娘亲。
三月后君后带着一个貌似三四岁的孩子回到魔域,妖魔本就长寿,也比凡人成长得快,更不需要什么怀胎十月,需时多少,一切依法力而定。
不消几天,所有的妖魔都认定了离夜乃是兀楚同魔后所出。依照岁数,内臣又给众位皇子排位,小离夜成了上弦的三殿下。
没多久,漪枯移花接木,又收养了另一个妖儿,取名离溟。
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路子发展,漪枯作为魔君兀楚的正宫魔后,掌管上弦宫,相夫教子。
只是,他的身边姹紫嫣红开了遍,雨露均沾里岂容一枝独秀。
我抬头看向清远天空,这是楚元末年不夜城的第一场雪,大雪飘飘扬扬,落得个茫茫阡陌真干净。
一月雪里,浪荡的白色年华散乱了虚境,刹那间,花凋,人渺。
直至下一个寒冬,我总能隐约听见一脉未完的音。他不曾与她说下,哪怕一字,独留她一个人慢慢活着。
这个冬天熬得太长太长,他,又走的太快。他总也不要等她,他不知道,瑰花多么畏雪怕冷。
……
记忆的剪影掩映在一片飘雪里,我又来到了柳生水榭,落雪将青湖浮上厚厚一层白。
漪枯坐在暖炉旁,拿着竹慰斗衣服,小离溟躺在地毯上睡着了,小离夜巴巴瞧着她,眼睛忽闪忽闪:“母后,咳,咳……最近为什么都见不着父魔了?我昨晚还梦着他来着。”
她停在半空的手顿了顿,缓缓放下竹斗,回头揉了揉他脑袋:“嗯,你父魔手头上有许多公文要批,小离夜要是想他了,就在心里数梦,当你再梦见他九十九次,他就来看你了。”
小离夜扁了扁嘴:“母后,这管用吗?”
她弹了弹他红红的小鼻子:“当然了。”
漪枯默默地转过头,是暗淡的眸色。屋外的风静静吹着,偶有积雪从檐脚剥落。
她低头,裙摆被一双小手轻轻拉着:“又怎么了?”
“睡不着!”小离夜眼巴巴着仰着头。
“呵。”她弯下身,抱起小离夜放在膝上:“好了,好了,母后给你讲故事。”
我坐在这娘两对面,托着腮,也一起听故事。
“有这么一则上古说子,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乾坤未定,四荒不着,世间只容下瀚海长天,湛蓝的海水中生出了一银一紫两条龙。海上天际,有一轮皎洁的月和无数美丽的星子,每当露华正浓时,海中的两条龙都会从水里飞腾而上,追寻着一颗星子。”
小离夜揉揉眼:“它们为什么要寻那星子呀?”
漪枯笑了笑:“我也不知道。那星子没有夺丽的光芒,也很是渺小,小星子总是慢吞吞的移近月亮,一点点的贪婪地吸取月华。”
“之后呢,之后呢?”小离夜又揉揉眼。
“之后,海天之间有了金色的太阳,造化了四合八荒,万物生灵。终于,天底下的喧嚣繁华,五光十色,使小星子再也按耐不住,不小心落到了地面,归作了凡尘。自此,两龙也离开了大海,一个飞升到了天上,另一个留恋阡陌,约莫是想寻找那颗失落的小星子吧。时光仓乱,上古的一切一一湮灭。不知何时不夜城里留了这么个古说子,然而故事里的紫龙早已羽化不在。”漪枯说着说着终于把怀里的小人儿哄着了,她抬头望向窗外渐渐黑下的天幕。
“只是每当夜色微凉时,不夜城还在忧伤。”
雪粒簌簌地不断下落,落至楚元末年,元月初三。
“离夜,起来吃药了!”漪枯轻轻拍抚榻上昏睡的小人儿,大冬天的光着脚丫子跑出去打雪仗,现在受不住了吧!
她轻吹了吹,缓缓用勺子将药汤渡进小离夜嘴里,动作很慢,不时用手巾给他抹嘴。
又是一个傍晚,她脸上的黑眼圈深了很多,当然日夜不离床榻的照拂,孩子好多了。
昏色里,落雪纷飞,黯了光泽。莫楼里小炭炉暖着香,漪枯屏退所有人,默默的守在床侧。
她是个好娘亲,对于她来说,尤其是。
“母、母后,好难受……”小离夜身子突的躬起,呕出一口血,两眼翻白,气若游丝。
漪枯见状忙站起来,手贴紧他心口,脸色煞白,她扶起小离夜,拍打他的脸,深深地搂在怀里:“不要、不要这样呀!”
药里有毒。
怎么会这样?
离夜!
你不能有事,站在一旁的我慌了,一下子我竟忘了自己在忆境里,也上前去拍抚他,他的脸苍白中透着淡紫,像是老架子上的紫琉璃落下浅水,粹了。
可我碰不到他,些微有点触感后便是穿身而过。
漪枯的眸光糊水乱了,小心地将已无生气的小人儿平躺在床上,她掌心使力,汇出一道仙气,抚浸小离夜的胸口,许久许久,一道道的绯色仙华若流光沁入小离夜的心间。
屋外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长时间的渡送仙气,漪枯的额间浮出一层薄讦,终于,小离夜有了心跳,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当下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见漪枯眼泪噗通地就掉了一串,眼眸酿出一汪深紫,无力的晕了过去。
……
“母后,母后……不要贪睡了!”小离夜轻轻挪动着着漪枯的肩膀:“好重阿,母后,压得我好难受……”
漪枯微微张开眼,一见身下的小人儿十分力气,不由得傻傻笑了:“小子,折腾死你娘我了。”她将他搂在怀里:“以后不许蹚雪,不许晚睡,不许少穿衣服,不然……”
“不然怎的?”小离夜翘起嘴巴瞪着她。
“不然母后不要你了!”她给了眼前的小脑袋瓜一栗子。
“疼!”离夜抱头:“不要就不要!”
“哦!那行,等会阿我将那些个送花的漂亮小丫头都轰走。”漪枯放下他,作势站了起来。
“别呀,母后,听!我以后全听你的。”小魔精拼命拉她袖子。
……
冷风呼呼的刮响棉窗,漪枯将小离夜哄着了。她悄悄出了里阁,走到外间,唤来贴身侍女习雪,声音转为冷厉:“三殿下的药是你熬得,可曾假手他人?”
“不,奴婢不敢。”小侍女见漪枯眼眸泛着妖丽紫光,冷的摄心离魂,忙跪了下来。
漪枯量了她半晌,弯腰将她扶起,语调缓和了些:“这药是怎的熬得,其间一切,给本宫一一述来。”
“是,药是奴婢拿了娘娘开的医方子在药园子里熬得,约莫一个时辰,奴婢将药盛起,取了出一份来试药,然后端来给娘娘您。”习雪一边想一边道。
“仔细想想,其间可遇到什么人?”漪枯将盛药的碗盆装进一边的矮柜里。
“恩?哦,端来的路上,遇到魔君陪依嫔娘娘游园子,娘娘的帕子落了,差奴婢去给她捡来。奴婢便将药盒子放在座栏上,捡了帕子就赶紧拿药回来了。”
依丹,兀楚。
习雪说完见漪枯半天没作声,思忖了下道:“娘娘,那个时候魔君在旁边,奴婢认为不会有谁胆敢动什么手脚。”
漪枯勉强弯了弯唇:“离溟呢?这会子功夫怎么又没影了。”
习雪回道:“回娘娘,七殿下去了学堂。”
“把他带回来,以后没有本宫的允许,离夜、离溟不准离开莫楼半步。”漪枯唤婢子取来一把锁,将柜门锁了。
她走进里间,小离夜正在酣睡,熏炉内余烟袅袅,她静静的坐在一旁,低下头,脖子上系着莫云的链子垂了下来。
神女眼中如夜流华般的黑眸如今嵌下魔鬼的阴紫,泪光浸杯里冷剑光:“小离夜呀小离夜,最后一道仙气给了你,你老娘真成了魔了。”
他看不见她在哭泣,像孩子一样哭泣。
“女子有一处最是可爱,作为娘亲的一处,我试到了,还有一处可哀,沦为妖女,弃之于夫。阿楚,你究竟想做什么,啊?”
如果眼泪结了冰,是否寒过冬雪。
楚元末年,二月初。
“娘娘,这几日魔君留连人界,同天界的太妃娘娘似有牵扯。”紫龙殿的近侍小德子得了消息。
“梵心?”漪枯没有怎么讶异,将刚摘下的药草理成堆。
“是,听安路说很久以前魔君就和她相识了。”小德子回道。
“呵!这么说现在是旧情复燃了。”她纤指一拧,将烂了的茎叶挑断。
青湖上飞舞的雪花似白玫瑰的瓣子,一片片的倾泻,聚扰,拼合出一幕幕片花流影,让我有些应接不暇。
匆匆间又过了数日。
“娘娘,魔上殿里传来消息,听说、听说……”阿羽急冲冲的赶来漪枯身边,他是漪枯安插在兀楚宫里的外间魔卫。
“听说什么?魔上想要废后了吗!”漪枯将筛具里晒干了的药打包。
阿羽不敢作声,只见漪枯神情散漫,唇角冷笑。
落雪遍千里万方,柳生水榭依附在雪里,十分宁静。魔史上记载,这几个年头是魔界或者说是三界最不安定的一段,起初是上弦不安现状,统领铁骑妖将侵占人间四海以扩疆土,之后天彻大皇子领了十万天兵,惨胜之下将其赶出四海,上弦损兵折将,天彻也没捞得啥好处,大皇子也于此役中牺牲,这个大皇子不是别人,正是晟非的父君。其后,四皇子潇乃化名肖奈下凡巡察,施布甘霖,泽被苍生,才渐渐消解了因这场神魔之战受苦的人界百姓的芸芸怨声。下年神女漪枯背叛天彻,嫁予魔君兀楚,天界蒙耻,史上评此为上弦最狠的一次迎头痛击。
楚元末年,二月十五。
“娘娘,天界来的消息梵心遇刺,剐鳞而死。”老臣炎光附漪枯耳边悄声道。
“是吗?”漪枯磨药的手微愣,但很快就恢复平常的样子。
“娘娘,天界那边的传闻说是您,这?”炎光眼神沉重,不时的捕捉漪枯的一举一动。
“不是传闻吧,是神魔两界都这么认为吧。不过,本宫倒是省了力,借此立下一威,有何不可,哈哈哈……”
梵心,我没弄错的话,她是晟非的母妃,她竟是这样死的。
大雪纷纷何所思,白了我的眼,漪枯得不到兀楚的真心,一步步的从一个逍遥的神女迫成了狂妄阴毒的魔后,这也不能怪她,一个叛女要在异界活下去,还要带着两个孩子活下去,一颗不死魔心远远不够,她不得不坚强,或者说不得不让自个儿凌驾于万妖之上,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清已过了四个月了。
雪早化,初夏还凉。
“娘娘,听说魔上已经拟好诏书了,要立、要立大殿下离简为世子。”辰书房总管捎来暗信。
“他迫不及待了!习雪,将五宫十妃给本宫召来,共商要事。除了依嫔。”漪枯倒了杯刚刚酿好的药酒,紫红的酒色华光四溢,“你知道吗,这酒我酿了好久,还没有取名,嗯?不如叫相思吧。”
没一会子,紫月殿中,宫中有势的受宠的嫔妃齐聚一堂,漪枯坐在紫月大殿的凤椅上,白玉指执杯,懒散品着。
大约过了两刻子,炉子里的白檀香燃尽,侍女又给添了些。漪枯一席深红流凰袍,胸前的莫云淡出墨紫的华光,她缓缓放下茶杯,广袖一挥,声音平淡道:“诸位姐妹,事到如今,不必多作废言。自古以来,立嫡立长,各有分说,终归生岁权利使然。”她执杯润了润唇,“本宫不知幸与不幸,得了魔上的不死心,膝下两位殿下也有孝义,不过许多事成劫与否,也得看命,好则好已,不然便是湮灭在亡灵之海里的一缕?”语调转凉,沉沉吐出两个字:“丧魂。”
她不着声色扫了扫四周,道:“今儿个,我想与诸位姐妹们秉烛夜谈。当然若有身体不适的也可以早些回宫歇息,我不勉强。”说完她独自品着茶,不再言语,也不看她们。
座下的妃嫔大多面面相觑,第一个请辞的是容妃,她生有两个小皇子,接着是雅嫔一伙,她们好像和依嫔走的很近,接着是兰妃、槿嫔几个。
紫月殿遍地月光,玉炉里,白檀添下一块又一块。
整整一夜,漪枯坐在大殿之上,不曾说一句话,茶水换了好几杯。原本的五妃十嫔,走有一半。第二日一早,漪枯喝下最后一口茶,美目流转至着剩下的人身上,款款而笑:“诸位姐妹陪着我一夜也乏了,各自回宫歇息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