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雷鸣响彻了整个幻境,仿佛在旧时光上切开一处断崖,命运的线纹聚拢了,又分散,全无方寸。
那一晚,兀楚发际卷下的一缕紫发,是漪枯最后落目的地方.
她闭眼前对世间的眷念,定格的太小太小,或许来不及舍不得些什么。这让我想起自己受下白玄后,临死的前一刻,能看下的只有晟非迷离的眸光,和离夜衣袖上的暗纹,至于还能想到什么,曾经心心念念的长生,在赴死时竟是由于太奢侈而崩塌倾泻。
窗外的雨渐小,桌前的一对龙凤烛烧了小半截,早已凉尽,流出的浓泪余了脂,迁延在蜡杆上欲断不断。
接下来的三日,漪枯躺在床上,晕厥不醒,嘴里喋着不止,听不清说了什么。兀楚一直在处理魔务,其间来看过她两次,都只是静站一会,深紫华服,紫雪似的冷。
第四天黄昏,落日泛起紫红的余晖,断续的云线散发出橘红色的火光燃起天边的晚霞,绚丽的霞光映在床榻上女子惨白的脸上,她的眼睫毛动了动,正巧,他也刚过来瞧她。
漪枯睁开眼睛,眨巴眨巴着冲他笑:“这三道天雷,我是受住了吧!以后少瞧不起我。”
兀楚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依然立在床侧。
新房里的红色帘帐还未换去,绣着戏水鸳鸯的布枕陷了皱褶,漪枯的眼光在兀楚面无表情的脸上来回的走,终究还是苦笑了一声,伸手扯他的衣角,她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无法在他冷在一边的时候热情的迎向他。
兀楚顺着她的手力走到床侧,背对着她坐下来,语调低沉:“为什么?漪枯。”
夕阳灿的利害,透过落地的木叶窗洒了满屋,给红幔帘镀上了一层薄薄金色。他今日没有束发,墨黑绵长的卷丝拂过漪枯的脸,似一弯泼墨洒落,肆意的铺叠在锦被上,漪枯抬手沿着卷浪的湾流轻抚:“许多年前我在凡间求过一支签,签文上是几行诗,我大都记不得了,只有两句没有忘记:公子鬓卷枉凝眉,相思血淬如梦令……瞧你,不正是一位卷发公子吗?”
室内静谧,兀楚转身看她,背着光,嗓音淡淡的:“你相信这些个?”
“半信半疑吧。你料的不错,我是想杀了你来着,却没这本事,所幸利用天谴,看能不能除了你。最好的打算是同归于尽,活到我这岁数,生与死早已不执著什么了。只是,你为什么娶了我?”漪枯哽咽了一下,脸色苍白的厉害,暮然间,鬓角的青丝褪成了雪色。
兀楚微微蹙了眉,握住她揽发的手:“第一次遇见你,觉得你长得很漂亮,当时想你若和我站在一处,看起来也很妥帖。”
天边的夕阳渐渐暗淡,在漪枯的脸上浮出微弱的淡光,她大口的喘着气,卷缩在被子里:“我是怎么了!”
他的手抚上她脸颊,指尖划过她眼角浮出的细纹:“你在衰老,一步一步沿着固定的、弥留的光。”
暮色终是降临,她的青丝已成霜,散了光,唇色全无:“来魔界之前,我还想过一个更糟的结局,我真的和你在一起了。每天抚你的发,每一天,直到每一缕卷发都被抚平。”
没有掌灯,夜色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这一万年来我都在贪玩胡闹,总不肯潜心修法,活该受不得天雷霹了心,你说呢?”
他没有回答,依然握着他的手。
黑夜里,她看着他,声音放软:“哼,这几****一直都想不通,现在……想通了。”她含笑的眸子死水微澜:“或许正是你冷淡的气息吸引着我,但是……我、我想做的白首梦只能用死亡来演绎。”手缓缓顺着他的发滑下,无力而苍白,指间拂过处青丝依然月弯似的垂下。
另一只手仍握在他手里。
晚风吹得窗棂吱吱作响,他微微偏了头,望向窗外的新月,月影随摇曳的纱幔碎了一床。窗外的白玫瑰似雪,在风中若有若无的叹息,茫然也幽静,他语声轻轻的,落在暗淡夜色里。
“你不会死的,剩下的万千年,会过得寂寞些,不妨,我用我的心来偿你。”
白玫瓣子纷纷飘落,夜风卷地,整个中庭似下了场倾盆大雨,碎了满地,白色的泪雨卸了红妆,白花瓣将故事染成凄色带我走入下一幕记忆境。
……
翌日,整个不夜城哀音绵延,楼台殿宇间高高的白幡被风吹得扬起,似铺了一层苍凉的霜。紫龙大殿漫成白菊花海,无数的妖魔对着高高的灵堂举哀跪拜,悼念一些又换下一些,像一场无尽的白色流水宴。
只是,灵堂后,没有兀楚的棺椁。
如他所说,她不会死,兀楚将自己的不死魔心给了漪枯。她醒来后,近臣告诉她魔上走了,走前立下一道遗旨,立她为女君。
他走了,至于去哪等死,没人知道。
漪枯站在上弦宫最高的楼台上,破风楼,楼台足有七百丈,四面放空,千层石木累成的长楼破风屹立,有如一头灰狮仰天长啸。
这里很宁静,没有嫔妃们在宫里哭号打闹的声音,骂她是祸水,说她克夫。大臣们分成两派,一派与她对立,不承认她这位新后,一派是挺君派,愿遵从魔上遗旨。其中有一位叫炎光的大臣,还与她借一步说话,“娘娘本是天宫神女,又得不死魔心,如今形势不足为惧,臣愿意鼎力相助,日后娘娘叱咤三界,不要忘了下臣便是。”
她没怎么注意听,敷衍着“哦”了一声。
晨风惨烈,她一身深紫华服,是他们在瑰子湖畔相遇时他穿过的,裙摆在风中不停地摇曳。我站在一旁,同她一样迷惘,大抵都是同一个问题。
漪枯的手抚上自己胸口,眼眸里空空荡荡的,原来的神心已失,此刻里面放着的是一颗心,不死的魔心。
“兀楚!兀楚……我是怕死,可也不想这样活着!兀楚。”她对着远方大声的呼喊,终是无力,浓黑的睫微微垂下:“何以如此?离别总比思念来的早。”
须臾间她旋身翻下城楼,我失声叫她,才发觉有些多余,一来记忆境中的她听不见,二来没有用的,她根本不会死,只怕这一点她极想自己忘掉。
我在楼台上向下望去,只见半空中她衣袂飞扬,飘舞的紫色裙摆像一朵随风盛开的雪花,冷风似刀割,一任花瓣的下坠。
大抵都是女子的关系,我总能猜到漪枯的神思,只是兀楚是怎么想的,着实令人费解,他的行事同他的身份总是背道而驰。
付出总该有些缘由,何况是以命相付,然而,他从来没说,她也忘了多问。
正当我纠结于这些时,漪枯的腰暮然间被搂住,搂住她的紫衣男子手臂一扬,带着她向上空飞翔,男子眸光冷雪,透不尽光华:“怎么这么没用,简单的飞行术也驾驭不了。”
漪枯张了张口,要笑未笑,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你才知道我没用啊,不过晚了。”她圈住他的脖子,“你不走就好了。”
他将她抱回到城楼上,她吸了口气,将眼泪憋回去,也不好好站着,一个劲的往他身体上靠。她一身深紫,他亦是。
“站好。”他凉凉的眼角有藏不住的动容。
“站好就站好!你倒说说是怎么活过来的。”要哭的要笑的表情挤在她脸上,情绪乱得跟和面似的,说不清理不明。
他静静看着天,许久,没什么表情的说道:“此事待我向臣子言明,到时你便会知道。”
她眼色稍暗:“随便你。”转眼间又弯起一个大大咧咧的笑:“这一场荒唐我不负你兀楚,以后你要如何待我阿?”
天边的日出破不开浑浊的乌云,楼台上一阵又一阵寒风呼啸。
他用手拨开她脸上被风吹散的发丝,淡声道:“你想怎样?”
“陪我玩!”她拉过他的手,笑的烂丽。
……
上弦君兀楚没有死,依他向臣下们交代的是他去到魔域碎山,待羽化尘土,不料偶遇上古老灵,予其续命。其中种种细节都是一笔带过,当然他的列位臣子们也没怎么问,深谙为臣之道的当知,为君是从,少知长命也。
……
“阿楚,你快点呀,前面就是阴月楼了!”漪枯一身男儿装,拽着兀楚的衣袖,大步走在人间的大街上。
“到了!到了!”她指着身前的酒楼,一甩手中的折扇:“阴月楼!”
兀楚一袭茜红长袍,背负古琴,瞟了一眼漪枯,望向楼上竖着的匾额:“阴月?”顿了顿,“什么地方?”
漪枯牵着他的手:“世间,阳虽用事,却不独存;此月依阳,於影而形,故谓之阴月。”她抬头看了看他,拉他一同进去,一边走一边道:“阴月楼是酒楼也是茶馆,文人墨客们可以在此论事作诗,好事的人会在这高谈阔论,乐人琴师也能即兴奏曲,唔,还有许多漂亮的舞姬哟!”
怎么这么像青女楼呀?
我跟着他们进入其中,周遭有题诗作对子的,巧言论时事的,奏曲吟歌,三五成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应有尽有,漪枯两步找到一张空桌位,临近窗子,兀楚随在一旁,将琴置在桌上,同她一起坐下。
这两人长相太招人,引的旁人频频侧目,尤其是兀楚,茜红冷雪,阴丽华尚。他的俊美不似桑昕,桑昕一眼就会被人看成是女子,也不像花祭泪那厮妖邪的美。兀楚的美,冷在气质。
野史上说他,不似女子,却、胜绝天下女子。
我觉着吗,深紫绛红这类子衣色他穿着倒真是丽而不妖,艳里映雪。
小二哥利索地小跑过来:“客官要茶要酒呀?”
漪枯掏出两锭银碎子:“一壶上好的竹叶青,可不能拿掺水的应付我家官人哟!”
“哪能啊!客官稍歇一下,您的酒马上到!”小二甩了甩毛巾,低眼溜过漪枯身边的华色公子,乐颠颠跑去拿酒。
兀楚正打量四周,听到这,眄了漪枯一眼,长睫掩了光,散下冷雪的颜色。
邻桌的几个青衣书生喝着小酒对诗,“世事如棋,几着瞬息浮生。”悠悠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了过来:“这句,可有下对?”
漪枯双手托腮,乐呵呵地瞧着他:“阿楚,你看,琴都带来了,何不抚一曲!”这琴是她昨夜死乞白赖都用尽,他才勉强答应带着琴陪她来人间玩。
“两位客官,你们要的酒来了!”
兀楚就着小二倒下的酒水饮了一口,放下杯子在花梨木桌上,声音没什么起伏:“听说你的诗文了得,我给你三个诗对,如果你对得上,便奏一曲。”
小二又给漪枯添了一杯酒,酒水刚入喉就被呛了出来:“……如果对不出呢?”
兀楚淡淡看她一眼:“免谈。”
她使劲瞪他一眼:“出对子!”
兀楚自斟了一杯,嘴角扬起浅浅的笑:“就旁桌这支吧。”
世事如棋,几着瞬息浮生。
漪枯想了想,朝兀楚嫣然一笑:“小二,拿纸笔来!”
“得令!”小二哥闻言连忙纸笔伺候着。
漪枯抬眼望向窗外,阴月楼依水而建,透过镂空的窗棂,夕阳映下,湖光水色,风荷香飒。她拿笔点了墨抚纸写下:
世事如棋,几着瞬息浮生。
柔情似水,一湾永歇佳期。
写完佳期二字,我注意到漪枯一个劲的瞅着兀楚,佳期一词用得不怎么好,只是谐音妻,她总归是存了几分女儿心思。
兀楚闲闲地扫过一眼,不置可否,依旧幽幽地品酒。
旁桌的人围了上来,一个书生定定盯着纸上对出的诗,转向漪枯道:“公子,对得好!”
漪枯似模似样的作了个揖,沉下嗓音:“哪里哪里,兄台过奖了!”
书生耳根处泛出一丝红意,笑着还礼。
夕阳过半,夜凉临风,有侍者掌了灯,两厢亮如白昼,烛光水纹漾了满墙。西厢里隔着帘子,有乐女抚琴,一曲长相思婉转流泻,引出了淡淡月光。
落落月下,鸳影成双。
兀楚撑着头,皱了皱眉,不动声色视着两人:“我也有一句。不知何人能对?”他站起来,由漪枯手中拿过毛笔,蘸了墨,小篆字两行从容落在生宣纸上:
阴月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失离魂。
写完转向众人:“可能对下?”
书客们不看对子,但看那一行隽永不羁的章草,就只剩仰视的心了。
漪枯抢过笔:“当然!”不一会顺着他的字接下:
丝弦哪堪负相思,长向流年追楚歌。
兀楚静静看着她,目光不似从前,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叹:“你是在暗示我以后唤你枯妹吗?”
楼外白琼花随风飘摇,白瓣子片片吹了进来,月光明净,笼了两人一身清华。
当一个人眼里有了另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会不自觉的做一些事。在我见过的人中,子吟喊晟非三哥哥,丹青叫离夜夜哥哥。旁人听来觉着肉麻,可在思慕者的眼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不知道兀楚是怎么看待漪枯的,我只是凭着女子的直觉,回想当初那个夸张的向魔君兀楚献媚的神女,和眼前这个,不大一样了。
只是世上的男子和女子到底是天与地一胞同生的,情思上终归有相似的地方。我和漪枯都忽略了这个,辗转成了错误,在以后的人事里,演变的惨不忍睹。她如此,我呢。
白月蒙了层薄云,屋外一阵小雨淅沥起来。
漪枯双颊微红,向后退了两步:“还剩一支,出对吧!”
兀楚缓缓坐下,饮了一口酒,微垂眼睫,没多少情绪的一双眼,眸色带着惯常的冷雪:“最后一对你来出,我来对。我对上,就算你输。”
漪枯抬起眼睛,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扫过他衣袖上沾上的白花瓣子,转过身看向窗外,凭栏处,雨丝飞洒了进来,肆扰着烛焰。她的手不觉缓缓抚上心口,轻轻地,那日以为他死了她也是这样抚着,良久,围观的人一个个散了,兀楚叫小二又上了一壶酒,不紧不慢的啐着。
夜来水凉,宿雨隐在琼叶间黯洒,漪枯一直凝着窗外,酒过半巡,她轻声道:“雨滴琼瓣声声碎,此时失当初。”
这对子不难。
他瞥了她一眼,想也没想:“我对不上。”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转了笔,溅出的墨水糊了字。
“我也不想听你抚琴了,只要你许我做一件事。”她垂眼看过凌乱的墨纸,漆黑眸子里似喜还悲。
他略点头道:“何事?”
她眼里噙着笑:“恩?我还没想到。”
他们这一桌很安静,楼中其它桌却是热闹的紧,大多都在斗酒,杯盘狼藉,不似白日。酒楼中央处有一张高台,下午还好,这会子台上的莺歌燕舞不知是第几场了。
一个醉汗踉跄着打兀楚身边经过,没走两步,回身一瞧:“喔!好可人的公子,来,让大爷我亲一个!”说完魁梧的身躯倾身覆了上去,我睁大眼睛,三步并两步走到他们身边,以便瞧得更清楚些,只是怎么看都只有一个结论,这汉子他是个断袖!
兀楚面上淡定的很,右手仍执着酒杯,只是那杯子隐隐泛着冷光,杯中的酒水冰凝,水面刺起冰针,正指向那大汉的喉结。
我暗暗抚额,汉子呀汉子,你贪男色就贪呗,可怎么着也得有点眼力呀,你压上去的那个、那个!哎!
眼看汉子的血盆大口就要欺上兀楚凉薄的唇时,坐在他们对面一直沉默的漪枯终于发话了,不过她说的是:“阿楚,你许我的事,允他、吻你!”
兀楚执杯的动作一滞,停住了,卷发埋在醉汉的大掌里,颀长的身姿已陷进一个坚硬的怀抱下。他的手,紧紧握着椅脚,指尖亦因此刻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天哪!天哪,亲、亲上了!
兀楚冷雪的唇被压住,大汉子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唇上反复躏抹,醉意疯狂的吻竟不知足地蔓延至颈上,浓浓的酒味在他的脸畔耳侧强蹂。汉子的手扯开了兀楚的衣领,方才沁入一丝凉意,立刻被他的唇舌吞噬。
咔嚓---
他们身下的椅子终是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折了,大汉自兀楚身上缓缓滑下,晕了过去。
兀楚起身,理了理敞开的衣衫,眼光没什么波动。
窗外的夜雨未停,漪枯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外。
佳期,楚歌,此时失当初,她要他许她的事,不过是要一个回应罢了,他却不愿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