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处,紫绡烟纱,罗帐飘舞,我自榻上撑坐起来,身子却十分无力。
脑子晃了好半天,才忆起自己左肩受了晟非一剑,再检查肩上的剑伤,无什伤缺。
我没死?
我没死!
四下打量,身处于一房间,内无繁复装饰,却处处幽静清雅。
床前有一个小巧银质香炉,缭绕传来安神的药物淡香,轻烟薰然。
感觉睡了好久,我勉强扶着床榻下地。
这是哪?我犹疑地揣摩着,没有听见有人进了房中。
“臭丫头,你醒了?”一把晴朗好听的招呼声传入耳中,我一惊回头。
说话者是离夜,他自门帘前迈步进来,唇边一抹淡淡微笑,一袭墨染紫衣,倜傥风流,迷离众生。
果然,他救了我。
离夜移步来到身边,含笑看我,一旁随着的青衣侍女说道:“姑娘,你终于醒了!方才世子还说再抱你去清池里泡泡。”
“泡?”我讶的脱口。
青衣女子接道:“嗯,清池水能治百病。”
“哦。”是这样啊,和我们凡人泡药浴好像。
我表示了解的点点头,却没想下一秒被离夜握住了手腕,看样子,似在给我把脉。
半晌,他眼中波光一扬,莞尔道:“这阵子算是无忧了!”
“嗯,啊?什么意思?什么叫这阵子无忧?难道很快还是要死吗?”我急道,不由抬手抚上胸口。
小香炉里烟丝袅袅,离夜捻起一根竹签挑了挑香料,微微一笑:“没那么快,约莫有一年的命。”
一年,那不是坐着等死吗?
我不耐的将把脉的手抽出:“你就不能把我彻底救好吗?”
他不疾不徐,盖好炉盖,随意地坐在一旁长案上,把玩起玉竹笔架,兴致盎然,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忧的摸样。
凡人皆说魔心是冷的,原来一点不假!
人命关天,且还是自己的命,他不急,我急,心急如焚。
我一横心:“你必须得把我救好。”
他似笑非笑的量着我,紫毫笔在指间滴溜溜的转:“凭什么?”
“凭你欠我两条命,五年前洱海水畔我用血救了你,太行山峰我又替你挨了一剑,这可是大恩。饶是如此,我也不求多的,你只需把我原有的寿命补回来,还有解了我与你的命连一线。”我顿了顿,放大声音道:“堂堂魔界离夜世子,对别人的救命之恩不会不还吧?”
他眉梢不易察觉地一紧,却淡笑着说了句:“救你,也行。”
“真的?”我喜道。
“不过要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离夜放下笔。
我抿唇想了想,道:“问吧!”
“叫什么名字?”
“萦云。”
“多大?”
“十九。”
“哪里人?”
“洱海三月村人,不过两年前就不是了。”我心中暗叹,我不能回到村里了,不能再见到载雪了。
离夜接着问道:“围身多少?”
“三十…,嗯?”我脸忽的烫烫的,随手摸到身后桌架上的一个木制饰品就朝他扔去。
他一手接住,剑眉飞挑,忍俊不禁:“算了,下次再问。你好好歇着吧!”
话毕他自顾出屋。
我没好气地追问:“喂?你还没救我呢?”
可离夜头也不回,径自离去。
我恨恨跺脚,正要追出去,却被一个青衣侍女扶拦住,她敛衽以礼:“萦云姑娘,有什么事让缺儿和梨落伺候,世子耗了大半法力,实在……〞
我回瞧阻我的青衣侍女缺儿,和她身后的黄裳女梨落,她们眸光柔和,可近可亲,眉宇间却似有难言之语,我便问道:“他怎么了?”
缺儿抬手搀着我,我也顺着她重新躺回到榻上,听得她细细道:“三日前世子与天界的太子晟非一战,已然法力亏损,姑娘你被白玄剑刺伤,白玄非普通灵器,伤人必死,那日世子身受重伤且抱着奄奄一息的你回到上弦魔域,连日来施法救你,已是生生耗了七成法力,现下只能勉力调息以待复原。待世子恢复,定会救治姑娘。〞她别有深意的停了一下,又道:“姑娘,缺儿觉得世子待你真的很不一样。这几****昏迷着,世子天天抱着你去清池泡泉。”
离夜待我不一样,那是,你救他两命试试。
“等等,清池?泡?是、是你帮我脱得衣裳吗?”我急忙询问。
“不是。”缺儿答道。
“嗯。啊?”一时我感觉头快蒙了。
再瞧缺儿脸颊微红,道:“缺儿和梨落只是水榭的二等侍女,没有资格进入清池,只有世子方可进去,是世子他……〞
“行了,我晓得了。”我赶忙截住她的话,只觉脑子里昏天黑地的,命只剩下一年了,就连身子也……也被这个花花世子给看了。
我,我想死。
我,可我又怕死。
我沉思了好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缺儿是吧?我有点累想休息了。”
缺儿听了,弯下身子拾起榻上的被子替我盖上,我微微朝她露出一笑,她先是愕愣,随后也回以我一笑,放心的离开了房间。
而我躺在这陌生的床塌上怎么也无法入睡,多次翻覆辗转,一股未知的寒意隐隐逼浸全身,我不适应的打了个冷颤,伸手合了合被子将身子紧紧裹住。
从天界到魔境,红尘仙陌回身处周遭的神、魔、光景走马灯似的转,叫人应接不暇。
不觉间昏昏躺躺了五日,离夜每天都有来给我诊脉,说是在诊脉,实则是在整人,每次手腕都被他捏得生疼,每次都问些无油盐的问题。
像是“还想去清池泡泡吗?”
“五年了,你那怎么还不见长呀?”
“臭丫头,可还有什么姐妹?”
对于这些个他问得乐此不疲,我恨得牙痒痒的拿东西向他砸,毛笔、端砚、木梳、棉被、洗盆、椅子、小桌,能抛则往他身上抛,把他轰走了一次又一次。
五日后,天空向晚,风拂过脸有些凉,又同离夜闹扯了一个下午,他离开时,淡淡道:“臭丫头,你若留在魔界一年,剩下的半条命我自会给你捡回来。”
花开了,谢了,一叶落一叶,魔界的下一个季节即至。
魔域和天彻、人间很像,一样那么辽阔广大,青山秀水,鸟语花香。
上弦朝的重殿坐落于不夜城中,不夜城,宫楼不宿,夜夜喧嚣,笙歌繁华,醉酒魔生,好生快活。
离夜置给我的下榻之处,乃是不夜城里的另一所魔族行宫,柳生水榭。
这柳生水榭是不夜城中的一个例外,它和上弦宫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记得曾在记忆境中所见的上弦殿,富丽堂皇,华贵非凡,而西郊的水榭则是清雅幽静,纤尘不扰。
水榭中九曲回廊延伸,前湾是浩渺青湖,后山则是温泉清池,再后些便是魔域的碎山。
其间连着湖心长亭,廊子隔几步悬着盏古致晚灯,楼阁亭台,轻纱扑曼,映入清水暗波,幽幽柔柔盈岸,静谧绰约。
在这待上一年,一来养命,二来也可淡淡心吧。
尤记那一剑白玄,让我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再醒已入魔界,一切恍若隔世。
或许命里有时,终须一场玩笑方可过活。
以前,还可以活个几十年时,我盼着长生。如今,只剩下一年的时岁,生死难估,欲望却有些泯灭了,想能够重新活过凡人的几十年寿命,也是好的呀。
好多天了,一直不敢想起的。
可是不敢想,就不会想起的吧?
他的书房,他和云若,他生生刺下的……累过伤苦的情绪。
我、念着他吗?
未曾明了的心迹,想要拭去也无从着手。
……
此刻,我和缺儿在青湖边上的丛台里听着水榭女官、女侍们高谈阔论,她们大多都是负责打理柳生水榭的妖女,有时还有几个魔龄长些的姑姑,她们皆是一色的青衣长裙,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木钗,薄施粉黛,清灵透彻,简淡雅丽。回身举步,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堪称水榭一景。
有好多次我都向离夜竖起大拇指,赞他收藏如此之多的丽质美女,而他则是一脸不屑。之后缺儿对我道:“姑娘,这不算什么,上弦宫里,世子的那些姬妾比这美的比比皆是。”
我唏嘘,再唏嘘。
一直数着日子过日子,半个月过去了……接着两个月过去了。
在水榭终日见着的不过女官、女侍,冷冰冰的黑衣魔兵、魔卫们,再者就是离夜、缺儿,之后偶有见着从上弦宫中来水榭找离夜的几个姬妾,的确是冰肌莹彻、瑰姿倾城。
无聊时就这样听着水榭的侍女们聊天,因着我在天彻也做了两年的侍女,算是同行,大家相处起来很是融洽。久而久之,我对上弦有了一点微薄的认识。
现下,阴后漪枯是魔、妖二界的掌权人,上弦朝的女魔君,离夜则是一魔之下、万魔之上的上弦世子,又称离夜世子,听说离夜与阴后虽是亲母子,但母子关系并不好。与离夜同辈的还有早年就已归入佛门、不问红尘的大殿下离简,以及有“下月客”雅称的七殿下离溟。
其实离溟的这“下月客”并不是什么好雅号,因“下月客”指的是,下月另一个女子闺房的座上客。七殿下离溟常常带着沐风的浅笑,可对一个女子的兴致,他的柔情绝不会多于一个月。这一点,在风信子记忆幻境中我已略有了解。
至于阴后漪枯,她常年居住在上弦宫,千年来从未踏足柳生水榭,这事在魔域有两个说法,一个是柳生水榭曾是阴后与兀楚魔君的新婚居所,魔君逝去,阴后伤情,不忍踏足旧地;另一个说法则是上弦君兀楚实为阴后所杀,魔君冤魂久久不散于水榭,阴后心中有愧,不愿来此。
这两个说法皆有一定的真实性,并且在上弦第二个说法是非常站的住脚的。
我想在离夜心里是很恨他母后吧,一直记得风信子记忆境中的离夜说过的一句话:“有个女子,亲手毁了自己的孩子,她是我的亲母后。”
那时在记忆境中的他,说这话时,是十分的痛楚,亦是十分的真情。
有多大痛楚,就有多少真实。
这让我想起今早的他。
今个清早,青湖雅亭,一览秋荷,寥寥几株,凌水依波,娉婷绰约。
离夜说:“清秋了。”
我站在一旁,侧首细看眼前的这个上弦世子,他黑色的长发被松松的绾起,任湖风抚拂,一身墨紫常服,手里拿着一把白玉折扇,风流尔雅。
只是那双冰紫的眼眸格外凄冷忧伤,平时的他总要与我倜傥几句,让我气他不过,可这会子他不搭不理的,静漠伫立,弄得我有脾气也不好发作。
无话,不语,这是我与他吵吵闹闹两月来第一次有的宁和。
直到半个时辰后离夜黯然离开,我纳闷不已,缺儿向我耳边悄悄道:“姑娘,今日乃是世子父君的忌日,每年至此,世子的心情皆十分不佳,姑娘不必介怀。”
原来如此。
我本想再去安慰一下他,想来还是算了。
眼下,只想寻回剩下的半条命,一年后离开魔界,再无牵扯。
至于回到凡间,是重新振作,复求法长生呢?
还是弃了此念,寻个几亩田,种稻酿酒,安分守着凡人几十年生活?
真真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