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霞似火,坠坠欲落,离夜抱着奄奄一息的萦云驾云而去。
已过数日,一切尽如计划进行。
尚云殿书房内,鼎炉熏香,沉水袅袅,云若立在案旁一直低着头,凝视着正在批阅奏章的君上,有些话踌躇在她嘴边不知当说不当说。
“有什么话说吧。”晟非清冷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
云若倏地低头,良久望着他,道:“君上,那天清晨刻意演给萦云看的一场戏,是否弄巧成拙了?”
“不,一切刚刚好。”
云若还有不解,正欲再问,却看晟非略略疲倦地阖了眼,静靠在座椅里,便未敢开口。
年轻君上双眼微闭,思绪百转,万缕千丝虽有些杂乱无章,但是一切走的刚刚好。
两千年了,那些血然的曾经,仍旧历历在目……
他不敢忘记,也不会忘记,当年上弦的阴后对母妃所做的一切。
晟非的母妃梵心是西海的龙女,在没有嫁给晟非的父君时,曾和一个凡人相公有过一段露水情缘,龙女梵心嫁入天界后便与他再无瓜葛。
直至两千年前,梵心带着刚足九岁的小儿子游西山时,突然雷声大作、鬼妖嘶鸣,一个红妆的绝世丽人蓦地现身,曼妙一挥长袖,劈了猝不及防的梵心一记手刀子。
那时的晟非跟在母妃身边,他还那么小,法力微薄,正欲上前施救他的母妃,身形却忽地一滞,被这红装丽人使了个绊子,在晟非与他母妃梵心之间划出一道透明屏障,让他过去不得。
晟非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妃惨遭杀害,看着梵心身上的龙鳞一片又一片地被这红衣毒妇生生割掉,梵心几经挣扎后终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妆丽人哈哈大笑,西山上沁然妖戾的笑声混合着一个孩童绝望的哭泣,哀戚而滑稽。
红妆丽人大概是没把还是孩童的晟非当回事,并未将他杀害,只是在临走时轻飘飘丢了句:“你的母妃勾搭别人的相公,今日受此剐鳞之刑实属应当,你若要替她报仇就来魔界找我吧。”
血色染红了记忆,母妃死了,死在了他的面前。
解了束缚,晟非左手一翻,结下一咒,这咒乃是对红妆丽人的死咒。
有少数的龙族和龙族后裔会写“血咒怨”,这是一种远古遗下的灵力,只要耗尽自己毕身的灵血下咒,受诅咒者必会应咒,下场惨绝,只是这下咒者自己也会因失去灵血而亡。
晟非痛下血咒,但是并未死去,红妆丽人也并未应咒。只因这红妆丽人并非凡人,而是曾今叛离天彻的神女漪枯、如今的上弦阴后,这龙族的血咒只对凡人肉体管用,对仙魔并不怎么行得通。
晟非后来才知晓,这阴后如此残害自己的母妃,皆因母妃梵心曾和化作凡人的上弦君兀楚有段情,阴后善妒,不仅杀害了兀楚所有的宫妃,就连已嫁作他人妇、与兀楚久无瓜葛的母妃也不放过。
那一年,三界战争频发,导致人间民不聊生,后来上弦君兀楚离奇离世。老天君慈悲心肠,未免天人苦斗导致尘世生灵涂炭,唯有化干戈为玉帛,暂时把这一仇给搁下了,最后不了了之。
晟非想既然这仇无法公了,无妨,那便私了。
两千年了,他在磨心,亦在等待。
因着天赋、苦研,晟非修成了上仙,仇恨的心伴着血液的滋养,仿佛在他心间开出了一朵妖艳冷冽的血之花,愈来愈盛。
杀者杀心,他不会杀死阴后漪枯,他要杀死她最挚爱的亲子,世子离夜;攻者攻心,唯有离夜的死,才会让漪枯生不如死。
驾驭仇恨,而不是被仇恨所蒙蔽,一直以来他不为外物动摇分毫,冷静自持。
晟非缓缓睁眼,飒然一笑,目光又转温和,道:“你先下去吧。”
云若服了一辑,退出了书房。
晟非不喜欢想事情的时候有旁人处着,他一贯秉持的便是宁静,一如此刻的静谧。
他再次拿起公文继续批阅,只是良久,紧紧捏着手中的奏折,未览只字。
两年了,他细细批阅公文,她静静伺在一旁,时不时做些让他哭笑不得的事。
两年了,他岂会不知她想长生,她却懵懵懂懂他的细心。
两年了,她不说,他也不说,蒙着一层纱雾里看花,彼此,作茧自缚。
倘若一切都停留在这两年里,又会是他们想要的吗?
萦云,或许他是喜欢她的吧,晟非很清楚他的这份喜欢和萦云一样,都被理智谋算着,他们都很清楚,沉迷便是错。
当晟非发现在风信子的心境中,同他斗法的离夜因为萦云的一句话而分心,他便明晓,他终于等到了,复仇的助手:萦云。
然后他毅然放弃了成为上神的机会,摘下彼岸的云沫送她,这其中的目的既单纯却又复杂。
后来他从司命星君那得知萦云以前的命数,以及她误打误撞与离夜结下了命连一线的事,他想,这个助手,非她不可。
慢慢的他对她,一步一语,尽是心思。
晟非认为杀人狠戾的往往不是剑,而是情。离夜处处留情,那么能将其致命的也唯有情。
再看萦云,她好像对自己结了命连一线的事一概不知。晟非便让云若无意透漏,告诉萦云十年一比、命连一线的事,让她步入计划,却不自知。
如他所料,萦云为了不让离夜死去,以身挡剑,被离夜抱回上弦。可是萦云不知道,那一剑根本杀不死离夜,不然这么多次的十年一比他早就杀了离夜,还需如此大费周章。
正如那时离夜说的:“你杀不了我。”
的确,晟非知道自己杀不了离夜,即使自己的剑术胜离夜一筹。
离夜是上弦的继任储君,他的魔心系有不死劫,倘若没有天劫万万年也是死不了的。这一点,离夜自然清楚,晟非很早以前也已知晓,只有傻傻的萦云什么也不知道。
彼时,晟非知道萦云身处山顶,所以他约离夜在那进行这次的十年一比;
彼刻,晟非知道萦云躲在一旁的草丛,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向离夜刺出那一剑,即使他早已料定受下那一剑的会是萦云。
所御之计,皆如晟非所置一一发生。
他与云若那天清晨刻意演给萦云看的一场戏,目的唯一,让萦云对他远之,如此这一切才不易引起离夜的怀疑。
倘若他没有估错,萦云现在的命只剩下一年了。
要解开萦云的命连一线,治愈她的白玄剑伤,只有一个法子,这个,就要看离夜了。
晟非最终的报复能否如愿,唯此而已。
这一场王子复仇记,晟非不要当王子,而是选择做导戏者。
对萦云,他不曾想得太多。
默默而言:念不得,念则错,念则毁。
“萦云,从了我定下的劫数,终了我当以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