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泽寺里住了好一阵子,晟非该是公务十分繁忙吧,自那夜后便没有露面。
期间云若告诉我她是守护这处古刹的神女,算是地仙。云若,犹如一朵蓝色的云,姽婳温柔。我不止一次的赞叹,她长得很好看。
她不以为然:“这世上最后一骨柔色,桑昕,也死尽,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些须臾皮相罢了。”
一段日子相处下来我从她那知道了许多事,和她聊天真真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譬如我知道了晟非和魔族世子离夜有一个约定:十年一比。就是他两个闲得无聊每过十年就要大战一场,分个高下,我认为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可云若不以为然,且及其慎重的柔声道:“这十年一比乃是生死约,若是其中一方输了下场是死。”
我听着好生奇道:“那前几个十年之比,又都是谁输谁赢呢?”
矮桌上的茶釜里咕嘟咕嘟煮着水,她从茶几上拿出一个竹筒道:“皆是平手。”
我点点头,心想,也是,还记得月前他俩的斗法便是胜负难分。晟非很强我蛮了解,但是离夜很强吗?一想到十四岁时他浮在水边,淌着紫血的样子,就觉得不怎么样吗,当然他再不济比我还是要强的。
对了,我又不明白了,继续问云若:“魔族的血都是紫色的吗?”
云若一边添水一边答道:“妖魔的血色彩不一,但上弦族的血皆是纯紫色的,无上尊贵。”
我轻笑:“不就是紫血吗?和我们的血相比变了个颜色而已。”
云若将热水过到紫砂壶里,微微摇头:“其实不然,紫血可以在生命垂危时为其自救。”
“哦,此话怎讲?”
“当他们受伤失血时若补入其他生灵的血,便可瞬时恢复,只是施血者从此便与受血者命连一线。”
听到这,如同一个晴天霹雳雷到了我,我急道:“什么叫命连一线?”
她从筒子里取出一勺茶末,道:“就是受血者死施血者必死,可是施血者死受血者不会死。怎么了?萦云,怎么对紫血的事这么感兴趣?”
我稳住心绪,勉强的弯了弯唇:“没有,日子太无聊,打发时间呀。好香啊,晟非平时也爱喝茶,想来是你泡的茶好。”
云若沏下一杯茶,端给我:“君上曾说热茶易匀味,倒是冷茶虽苦,却很受用。闲庭品茶,他从来是茗些即止。”她顿了顿,嗤笑一声:“想必个中滋味,旁者不知,饮者不知,后来者知。”
我接过,一饮而尽,尝不出什么味儿。
原来事情知道的多了并不好,好奇害死猫这话一点也不假。
自从知道命连一线这事后,便觉得今天的日子变得十分漫长难熬。
真泽古刹临湖而落,晚间,湖畔水波潋滟,皎洁地月光映在水央。
独自一人站在湖畔,想起十四岁那年我无意救了失血过多的上弦世子离夜,至今才知我施血救他竟会与他种下命连一线,受血者死施血者便死,施血者死受血者不会死。也就是说离夜死我就会死,我死离夜不会死。荒谬!
我向湖子里扔着小石子,扔了半天感觉甚是无趣,便小步折回寺中。
真泽寺一进门是间供佛大堂,白色烛光彤彤,映着整间大堂如在白昼,殿前一尊大佛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我。
云若不知去了哪,晚饭过后就一直不见人,打扫寺堂的童子、侍女也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凉风长夜,整间佛堂十分静谧。
我坐到供香桌旁,凝视着眼前端祥庄严的佛像,此般祥和而宁静,若不细看,不会察觉佛祖的眼角边有一滴白色的蜡泪欲落未落。
佛祖涅槃,拈花一笑,又岂会流泪?我兀自好笑的摇了摇头。
这段日子云若不在的时候我就对着小蜡泪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有好多好多心事没有人可以倾诉,所幸对着它自叹自抑。
“小蜡泪呀小蜡泪,我好想念代云。无法同她生活在一起了,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忘记她,在孤独的时候想着她。”
“生命当是完完整整的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可以再过小时候的生活,不可以为情事牵绊……萦云要萦绕着自己过活。”
即便这世上许多事来得身不由己,我也会坚持自己一开始的追求:好好的活下去。
小蜡泪不会听懂我的心事,也正是如此我才能对着它一敞心扉。
月夜漫漫,我困困地趴在桌案上,案前漫着若有似无的柏香,息雅温淡,宁了心。
不知何时,睡着了。
待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小蜡泪依然。
伸了个懒腰,又是新一天的好精神。
回到房间梳洗了下自己,就直接往云若房间奔去,主要是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我与离夜的命连一线,若是她束手无策,就让她帮我给晟非传个口信,我想晟非应该有办法。
当我走到云若的房门口时,门是虚掩的,我敲了两下门:“云若,你在不在?”
得不到回应,心里有些奇怪,又听见门内有隐约声响,也没多想便推门直入,朝着那声响发出的地方走去。
云若的房间分里外两间,外间是小堂,里间是卧室,中间置了煽门隔着。
我步入小堂,到卧室门口时,声音忽然停下,感觉怪怪的,顾不了太多便抬脚闯了进去。
走入卧室里。我抬眼扫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住。
柜桌摆设、绣花帘子,清幽雅致,只是在榻上,此刻竟躺着两个人。云若着蓝色小亵半伏在一男子膛前,大半身体被被子遮压着,洁白的肩颈上几丝红痕映入我的眼帘……
而云若身侧的男子乌黑发丝散乱,衣襟大开,白袍似狷狂的玄花弥开在身下,双目微闭的脸容上渗出晶莹地冷珠,他不是别人,却却是晟非。
瞄着眼前的情形,我才搞明白原来刚刚的声音,是……
这时晟非的眼睛懒懒挣开,一眼就瞅见了我。
我猛然从呆愕中惊醒,有点傻傻地,对他干笑两声:“哼哼,你们继续、继续!”
从卧室退到小堂,一连跑出古刹大门外,我才缓缓停下脚步,抬手摸脸,感到脸上滚烫似火,心跳甚是急促。
刚才那个男子居然是晟非,怎么是他?
为什么又不能是他?他是九重天上的太子,是尚云殿的君上,爱慕个漂亮的女神仙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这么个场景,书房内灯色清浅,晟非静阅书卷,云若以手支颐,抬首相对一派脉脉含情。
那双深寂的眸子,那种淡漠的目光,似冷锋长剑漠漠寒光,也是会有凝眸处的,晟非的凝眸处是云若。
彼岸花开,为谁而开?
他的那句“永锢吾怀”,一时兴起,骗骗人的吗?
两年了,我以为的晟非和真实的他判若两人。
两年了,他在尚云殿书房里批阅折子,端茶递水时,不经意的一眼常常让我看呆。他扶额淡笑,月光、烛影、晚灯皆敛于璨然眸底,在那抹澄透宁寂中陷了进去……陷入了这个漩涡?
冷静点,萦云,你忘了自己的执着吗?是活命。
是的,从前是,当下是,以后也是。
冷静一会,再去面对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让晟非放我离开。
踏着山道上的浅翠树影不自已的走着,不自主的回头,直到山顶,晨风习习,冷阳下独我一人,望向无尽的远方。
我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面对晟非、云若。晟非曾说山边有结界,此刻我下不去山,便只有来到更高处的山顶。
本来是想让晟非解开我与离夜的命连一线,现在连他的面都不想见了。
我倚树而靠,心下万千思绪萦绕,恍惚忘了时辰,不觉黄昏以至。
四处安寂,只余晚风飘荡,当空洒下斜阳霞辉,落在蔷薇花丛里如碎玉浮动,粼粼点点。花枝蔓叶也似镶上了一层淡淡金光,光彩灿然,清灵中别添妩媚。
蓦然,眼帘闪过一道淋淋白光,我咋地望向山西,只见白玄的剑花翻飞缭绕,太行松影诚然失色,那光华令人眼花缭乱,一动一静之间带出的雷霆肃杀之气,晃得我的眼一阵狠似一阵。
纵使如此,也不会瞧错,持剑者正是晟非。
另一个与他打得难分难解的紫衣公子,他手上的莫云剑光辉肆意,一招一式,有如流水行云,剑身一晃化出千重万影,迎面逼去,几乎封死晟非所有的杀伐。
离夜?那个紫衣公子,竟是世子离夜,真实的离夜,当初误打误撞结下命连一线的紫衣少年。
晟非,离夜,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是在进行十年一比吗?
我爬到山峰上,看清晰哪一剑谁占了上风,哪一招谁落了下势。
太行之上,电闪剑鸣,落叶花雨,飞沙走石,我的眼睛实在承受不住,眯着闭上了会。
半晌,一切稍微平静,忽听得晟非冷然一笑:“你输了。”
我努力的睁开眼睛,顺着浓浓烟尘渐散处走去,只见偌大一片白蔷薇丛里,离夜以剑支地,单膝半跪,墨紫衣袂飘扬,他唇角微微弯起一抹冷弧:“那又如何,你杀不了我。”
满天的白蔷瓣子倾洒,入婳凉描。
晟非立在离他不远处,气定神闲持着白玄剑,唇角略下森森笑意,一闪而逝。
离这几步之遥外,我身形急藏,躲在一旁的树下,因隔的很近,我稍稍屏息。
猝然间晟非眼中冷意盛起,映着凌光微现,手中白玄斜点破入莫云守势,一道寒光如影飞越,直逼离夜。
倾城一剑花苍凉,一切来得太快太急,什么也来不及想。
命连一线,他死我必死!
不,不要!
我脱口阻止:“不!”迈步便朝他冲去。
沧冷的白色,重重瓣瓣,湮灭了双眼,缱绻的幽香,时而散,时而漫。
一切终是太晚了吗,或许一切只是刚刚好。
我在离夜身前停住了脚步,倾身挡住了他,疾驰掠来的一剑白玄,不偏不倚刺中了我的左肩。
冷剑没入身体的这一刻,快得来不及感觉疼。
我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原来一个字也说不了,无力的倒在了墨紫衣怀里。
晟非似被眼前的一幕怔回了神,兀的抽出白玄,刹那里,玄霜剑刃上镂了胭脂赤雪,碎出大朵大朵妖艳的血菱花。
他的眸光深沉,锁了我,似彷徨,又似虚无,蕴藏着一潭深秋的洱水,两年了,深深邃邃,无法忘穿。
离夜将我抱在怀中,墨色眸子里好像有疑惑、有探究、有震惊、但更多的是溢于言表的担心吧,他扯紧我的手腕:“你?”顿了顿:“你哪冒出来的?”
你!
左肩的刺伤,早以蔓延四肢百骸,痛彻骨髓。
目光涣散,所及的只剩他。
“洱海水畔的臭丫头,你、还记得吗?命……命连一线。”我很用力的说话,声音却如游丝。
一股血腥涌入喉间,我忍不住轻咳一声,殷红的血喷洒了出来,染了素衣紫衫,层层晕色里,红莲遍舞。
离夜有些颤颤的伸出手,为我擦拭嘴边的溢血,可他越擦,血越是汹涌的吐出。
伤创匆匆,熏引了飘飞的蔷瓣子,短短的近夜之间,血蔷薇绚烂地盛开,我抚起一小片,醉花阴下,依然抱着我的这个魔,我伸手,拾落花递向他凉薄的唇瓣。
我想对他说:“再见。”才磨出一个字,恶心之感已冲入了心头,额头越来越沉重,红袖玷染,无所着力。
眼睛累得睁不开了,身子萧瑟,埋在血紫衣襟下,仓促里,席卷了所有的喘息。
一切要结束了吗?
本想长生,可等待自己的却是死亡的深渊,快的,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