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来一瓶白酒,慢慢从自己小臂浇下去,双手洗净之后,又把酒浇到卓玛的右脚上。酒沾到伤口的瞬间,是刺骨的冰冷和灼肤的火辣,卓玛咬着嘴唇,把脑袋埋到岳凡怀中,就差没哭出来。刘青山和夏洛克看到岳凡的表情,就差没笑出来。
突然,一直闷着烤鞋的阿奴依出状况了。原来,拉格地区为旅人提供烤鞋的火炉虽然方便,但从来没烤过的人,极难掌握火候,稍不注意鞋子就会烧起来。这里面的原因说来就是鞋子多为保温设计,散热不好,集中受热之后容易在胶缝和毛尖处起火。阿奴依见鞋子烧焦,赶快拿起来,一不小心烫到手,惊叫一声。他身体本能地一缩,手一抛,一只火鞋飞了出去。
这一飞那还了得,落点正好就在卓玛的椅子上。马帮兄弟听见阿奴依的叫声,后回头见眼前是一团烈火,下意识地仰着身子避开了。鞋子撞到了他的手上,连同白酒瓶子一起掉了下来。卓玛的脚就在地面附近,要是瓶子就这样掉下来,玻璃渣子倒不说,火借酒劲烧到人身上,估计她的右脚就废了。大伙儿都着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卓玛更是吓得发抖,却是岳凡猛然蹲了下来,抱住卓玛的脚。轰的一声,洒在他背上的酒燃起来,还波及了几根头发。他咬着牙拼命忍住,看看怀中卓玛的右脚安然无恙,满意地笑了。
卓玛和阿奴依同时惊呆了,望着岳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队长!不要动!”还是夏洛克反应快,从火炉旁扯起一块湿湿的皮革,把岳凡整个包住。一股水汽和焦臭升起。岳凡一摸后脑勺,头皮保住了发型却没了。
“多谢了,洛克!”岳凡感激地望着洛克,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我应该做的。”说完两人爽朗地笑起来。两个小伙子一路斩蟒蛇除蚂蝗,完全不把这小火当成不得了的事情,年轻人嘛,就应该刺激地闯荡。卓玛看着岳凡的笑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笑不敢笑,想哭没法哭。
“凡少爷!阿奴该死阿奴该死!严明的格萨尔王啊,我伤害了凡少爷,请降罪于我吧!”阿奴依扑倒在岳凡脚下,垫着他的脚一阵猛磕。
“好了好了,阿奴依,我没事。快起来吧。”岳凡拉着阿奴依,他却死活不起。
“阿奴伤害了凡少爷,请凡少爷处罚我!请无论如何处罚我!格萨尔王啊,我该如何是好……”
岳凡强行把他拉了起来:“都说没事了啦,你看!我好得很!”说着摆了几个精神抖擞的造型,逗得阿奴依一边擦眼泪一边笑了。大伙儿也连呼几口大气,这才换上轻松的表情。
“可别忘了小姑娘的伤哦。来,小伙子,让让。”马帮兄弟一句话,众人总算又把视线集中在卓玛的右脚上,“嗯,除了表皮的擦伤外,还脱臼了。小姑娘,忍着点。”他盯着卓玛的眼睛,似乎要说什么话,卓玛正准备仔细听的时候,突然身体一紧,张开嘴躺了回去。“好了!”马帮兄弟站起来,将就衣服擦了擦手。
“接回去了?”岳凡问道。
“嗯,接回去了。你看。”说着搬起卓玛的脚转了转。卓玛先是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后来感觉除了表皮的疼痛之外,关节并无大碍,也微微地笑起来。不过这个微笑仿佛是给岳凡的,岳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握着她的手。
“啊!对不起……你没事就好。”
“老哥,你给点草药吧。我看你那货还不错。”刘乾桂建议道。
“噢?老弟好眼光啊。来,过来仔细看看,我这里有……”马帮兄弟拉着刘乾桂走到里面商量去了。刘青山见大家都没事,坐下来闭目养神,夏洛克也开始小心翼翼地烤起靴子和衣物,四周一下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只有门外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敲个不停。岳凡觉得这样的气氛十分诡异,就开始讲笑话。说是笑话,充其量只是他自己笑到不行而已,卓玛当然会礼貌地跟着微微一笑。当她不经意地把目光从岳凡脸上移到阿奴依脸上时,发现他的眼神充满了强烈的恨意。卓玛身体随即一僵,马上又恢复了微笑。
第二天要翻越多雄拉山道,大家凌晨就起床准备了。说到多雄拉,就连老练的登山者都要倒吸一口气。多雄拉山在藏语里意为石锅山,在锅沿看不见锅底,在锅底瞧不到锅沿,形容山地之险。全年只有四个月没有大雪封山,而在这四个月中,中午之后就会暴雨大作,经常发生雪崩塌方。所以要翻越多雄拉山道,必须赶在中午之前,否则只能在锥人的大雪和刺骨的寒风中度过半天。但就算在盛夏的黄金时期,破晓之后纵然阳光明媚,雾气却依然浓郁缭绕,能见度最多也不过三丈。此时上山还好,下山一不留神就会跌入谷底,有点永不翻身的感觉。
山鹰一行人早就在脚底缠了麻绳,想到是多雄拉,刘乾桂也拿出一个精致的罐子,把里面的粉末擦到每个人的手掌上。那是高度碾磨的洋白粉,在马队过雨路的时候经常用于马掌的防滑,效果十分显着。刘青山也为了安全,把大包的重量分摊了一些给每个人。大家各自准备完毕之后,却不见岳凡的踪影。
“阿奴依,小子去哪儿了?”刘青山质问道。
阿奴依摇摇头,刘乾桂却是一脸邪恶的笑容:“该不会是跟那小姑娘……办事儿去了吧?哈哈哈!”
“别瞎说!”刘青山瞪了他一眼,刘乾桂马上反驳:“你这板子当然不知道快活!想我当年,那是一个风流啊!追我的姑娘要两个马队来拉!”刘青山面无表情,刘乾桂仍然不依不饶地贫着。
“队长!”夏洛克朝着黑暗中喊了一声,岳凡过来了,卓玛跟在他身后。
“这么晚了,你小子跑哪去了!快抹点洋白粉准备出发了。”
“哈哈,好,这就出发!今天的目标,是中午之前翻越多雄拉山道!”
说着岳凡就领着卓玛朝多雄拉进发了。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卓玛是来送行的,想着男孩女孩有个那什么还算正常。可是过了两个时辰,都已经走到多雄拉锅沿上了,卓玛还紧紧跟着岳凡。
“我说姑娘,送行就送到这里吧。”刘青山停下来,“再往前走就危险了,我们几个粗人怕保护不了你。”卓玛听了微微一笑,又把笑脸转给了岳凡。岳凡这才解释道,卓玛的家正好在贡堆神山那边,女孩子一个人走有些不放心,于是就让卓玛同行了。
“小伙子你不要搞错了,我们可不是来晃荡的。她要是折了,你拿啥赔她家人?”刘乾桂首先想到的,是可能的金钱损失。岳凡说这个不必担心,自己来负责照顾卓玛就是。
夏洛克说:“队长,新成员加入我不反对,如果她能顺利通过多雄拉山道的话。”
卓玛又是一笑,轻快地朝锅底走去了。她的脚已经痊愈,虽然女孩子体力不及男人,但是卓玛对地形非常熟悉,很多难处都以巧力化解。刘青山要贴着地面滑下来的土坡,卓玛却能在凸起的小石头上往复蹬踏,最后刘青山和大包打了几个滚才勉强停住,卓玛却像一只蜻蜓,稳稳地落在了平地上。
这样一来,刚才反对的队员们都没意见了,还一个劲儿地夸卓玛。
“我说老头子,这下有小姑娘了,你的饭碗恐怕保不住了噢!”刘乾桂开始奚落阿奴依了,可能被阿奴依形容成贪财的蛇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要出这口气吧。山鹰的眼睛只需要一双,另外一双备用的,只好在羽毛里面像虱子一样等待着阳光。此刻的阿奴依也许就是这种心态吧。是啊,自己年老体弱,又胆小,关键时刻还呆掉,总是拖大家的后腿,当然比不上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阿奴依看卓玛的时候,一直带有怨恨的眼神,可大家哪里会在意这个眼神的含义。一直盯着卓玛忘了注意脚下,阿奴依踩在一块很滑的石板上,直接滚了下去。
“阿奴依!”听见响动的岳凡回过头来,眼疾手快的他一把抓住阿奴依所剩无几的头发,夏洛克也赶上来把阿奴依的身体牢牢按住。
“凡少爷啊,阿奴还以为你不管阿奴了。”
岳凡慢慢扶起他,笑着说:“呵呵,怎么会?阿奴依,你还是我们的向导啊。”
“可是……”阿奴依看着卓玛,谁知卓玛也来搀扶自己,“魔鬼!你这个魔鬼!不要碰我!”随即就暴跳起来,甩开卓玛的手不说,还拉着岳凡跑到一边去。
“阿奴依别这样!”岳凡想起罗邦寺附近他的反应,越发觉得纳闷,“你到底是怎么了!听着,卓玛现在是山鹰的正式队员了!你再不可这样侮辱她!”
被岳凡这么一说,阿奴依本来就弱的存在感就更加低微了,于是他看卓玛的眼神就更加怨恨了。卓玛倒是很轻松,虽然说不出话,总是挂着微笑的脸,还有扑闪扑闪的明亮眼睛,让人心里十分愉快。她时而和夏洛克对视,结果当夏洛克摆出很绅士的姿态时,她又去端详刘乾桂身上的古玩了。由于卓玛的加入,多雄拉一行倒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艰辛,至少从感觉上来说。这也就如同现代人说的:不在乎去哪儿玩,在乎和谁一起玩。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阿奴依必然憋屈了半天。后来就连看到岳凡替卓玛绑鞋带他也没反应,因为假摔已经再也不适用了。
这种愉快气氛一直持续到多雄拉山道的末端,就戛然而止了。看到十几匹死马都捂着鼻子一笑而过的山鹰们,面对两座雕刻着孔雀模样的墓碑,再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