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
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嘎隆拉山道外围。
“呼,呼,呼。啊,到这里应该差不多了吧。奘玛布,你确定他们没有追来吧?”
仁增布摩一路连滚带爬气喘吁吁,听见身后传来嘶嘶的响声,知道是奘玛布赶到了。
“你这么严重的伤,没事吧?”
奘玛布走路的姿态有点畸形,如果没猜错的话,脊柱肯定伤到了。
“接下来就没必要这么急了,好好休息一下再朝贡堆出发吧,毕竟经书在我们手里。经书……”仁增布摩胡乱翻着经书,觉得有点异样。突然,他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使劲撑开一样,飞快翻书的手差点把纸张都打烂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仁增布摩显然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经书的每一页确确实实印着完全一样的梵文。
“怎么会这样啊!可恶!可恶!”仁增布摩把经书撕得粉碎扔在地上,一边愤怒地踩疯狂地碾,一边破口大骂“午恩达喇那个老混蛋”。奘玛布显得十分惭愧,连忙说自己回去解决。
仁增布摩正在气头上,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换上阴险的表情道:“那你能回去做掉那个老混球么?”
奘玛布没有立即回话,看来是犹豫了。过了一会儿,他冷静地说:“如果这是成就天赤顿王所必须的话……”
“算了,傻孩子。让雪拉扎德去吧,把经书拿回来,顺便把他们全部干掉。”仁增布摩轻轻抚摸着奘玛布的脊背,脸上露出了完全不适合五官的和蔼。
“全部么?”奘玛布问了一句。
“啊,全部。”
嘎隆寺。
刘乾桂的葬礼是火葬。午恩达喇说刘乾桂是被毒死的,土葬会污染土壤,天葬会引发瘟疫,因此只能在烈火中祛除毒素方能得安息。阿奴依点点头,说就照他的意思办吧,然后两人同时转过头去看岳凡。那个可怜的孩子正背对着大伙儿,望着冥使拉姆辛的画像发呆。看来不论是哪位神仙的领域,都逃不过幽冥的终结。跟当卡寺捏着人皮的冥使格日不同的是,拉姆辛左手提着一把带锁链的镰刀,右手握着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鲜活得像刚刚才吸取了人类的精气。刘乾桂是他带走的么?岳凡刚冲上去撕画像就被午恩达喇安排来照顾他的两个武僧架住了。
不过这次岳凡再也没有说话,没有发牢骚,没有哀号。这次又是谁干的?岳凡没有去思考过。既然是被毒死的,那肯定是被奘玛布毒死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总之是他毒死的。这种单纯幼稚不切实际的想法反而让他更容易接受,因此他没有追问,没有推理,没有再看刘乾桂的遗体一眼。
岳凡说他厌烦了。岳凡说他厌烦了这种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鲜血的屠杀。岳凡说他厌烦了明明不关自己的事情却不知为何会陷入无尽低潮。死的人又不是我,我干吗悲痛?杀人的又不是我,我干吗这么在乎?我明明可以洒脱很多的,就像青山哥死去的时候那样。山鹰的队员,仅仅是目标相同的路人而已。目标相同么?
岳凡本来想跟大家说明这一切危险的来历,他善良的本性不愿意无关的人受牵连,尤其是卓玛,这个本来是要顺路送回家的女孩;尤其是阿奴依,这个本来喝醉酒大喊要报恩的老人;尤其是夏洛克,这个老爹还在遥远的布尼塔利亚想念着的小伙子;尤其是……岳凡哽咽了一口,然后决定把这些这些全部埋进心里。
他决定一个人走,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本来,快要把这些伙伴当成家人的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也做不出抛弃大家的事情来。可是任谁也不想被同一把刀子捅进同一个地方两次,岳凡真的没有任何理由再和大家纠缠下去了。岳凡甚至连告别宣言都想好了,叫做“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不想牵连你们,大家保重”,或者另外一个版本“我不相信你们了,滚吧”。岳凡选择了半天,然后从木器的表面嗅到焦臭的黑烟。
午恩达喇带领僧人为刘乾桂念了整整二十篇的《度赖呐颂经》,直到黑烟完全散尽,木架上只剩下新鲜黏土般的块状物。午恩达喇令人用十几条洁白的哈达将整个木架盖住,回头看岳凡时,发现他脸上的泪痕已然干了。
“真是……可惜啊!”夏洛克站在阿奴依背后,酝酿了半天吐出这句词不达意的感叹。阿奴依没有回话,他一直在为刘乾桂祈祷,然后径直朝岳凡走去。每到这种时候,阿奴依总是山鹰探险队里最冷静的一个,冷静得让夏洛克不寒而栗,至今还没有人能适应这样的他。而似乎更没有人察觉,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显现出这种姿态。
岳凡见阿奴依朝他走来,转身就想逃走,他没有目的,双脚却自动带他来到那个别间。似乎班丹奥图的怒相能暂时让他安宁,或者是追忆香的余味可以缓解身心的痛楚。阿奴依跟了上去,不过被午恩达喇的手臂拦住了。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指引。”
阿奴依停了脚步,从头到尾审视着午恩达喇。那只粗壮的胳膊并没有恶意,相反,这个说不上是敌人还是伙伴的大喇嘛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简直就是护法转世。阿奴依也不傻,知道这个人必然捏有重要的信息,或许让岳凡知道真相会比单纯的安慰要好上千百倍,于是放心地点了点头。午恩达喇露出了赏识的目光,微欠身子算是回了个礼,然后慢慢踱入别间,随手关了门。
“阿奴依,让队长和那个人单独待在一起真的可以么,他不是队长的敌人么?”
夏洛克一脸疑惑,阿奴依却摇摇头:“夏洛克,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在你的国家,你的长辈也是这么教导你的吧。”
夏洛克对这个回答有些诧异,不过立刻换上了严肃的表情,正然道:
“在我的国家,只有女皇陛下的命令是永恒的。”
“所以如果女皇叫你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你也会动手是吧?”夏洛克苦苦思索着,却一直得不到答案,他故作无心地四处望,却被阿奴依的大笑弄得坐立不安。
这个问题必然是没有答案的,不过日本的武士却有一种做法。日本真正的民族史诗是一部叫做《四十七浪人》的作品,描写了十七世纪四十七位武士为“情义”献出了一切——名誉、父母、妻子、姐妹、正义,最终又为“忠”奉献了自己的生命——以自杀的方式殉“忠”。但是夏洛克显然不适合作为这样的角色,他傻傻地看着大笑的阿奴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远处的卓玛用心注视着两人,眼睛被刚才的烟熏得扑朔迷离。
此刻的别间略显幽暗,可能是人的心情太低落让目中之物失去了色彩和光泽。岳凡就沉浸在追忆香的烟雾里,说是悠然么,是淡然么,还是漠然而不知所措。他静坐着,竟然就快忘掉接下来的旅程。突然岳凡感觉渐渐地身体就充满了力量,这股力量很含蓄,厚积薄发,却在各个神经末梢悄然化作脉搏的鼓动,然后一股热量从汗毛上孕育而生,肌肤顿时通红。他没吃任何东西,照理说不应该是糖类或者蛋白质的效果。就在他寻寻汲汲上下求索的时候,追忆香的烟雾里显现出一缕金黄的火星。
“这是?”
“呵呵,注意到了么?是麦子,今天刚送来的。”
“噢。”
“怎么了,不喜欢?”
“还好。”
岳凡想尽量用平静的语言表示他自己内心其实并没有好转,但是通红的肌肤却掩饰不了。小麦的壳里含有一种苯胺类聚酯,不完全燃烧时会释放一种芳香烃,有提神作用。午恩达喇也没有揭穿他,毕竟一个刚受过打击的人,不适合再被刺痛了。
“麦子,让你想起什么?”
午恩达喇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岳凡半天没猜出他什么意图。十一二岁的时候经常跟老爸和杨叔叔去帮农民割麦子,记得那些农民脸上一派喜气洋洋,有个伯伯还诗意大发,问岳凡眼前一望无际的麦子是不是特别地美。岳凡不懂,在麦田里抓蝗虫,一不小心摔了一个大跟头,压倒一片麦子。当时农民特别生气,岳凡还理直气壮地斗嘴说这么多麦子压倒一点算什么。然后农民用很没有逻辑的比喻跟他埋怨,说一颗麦子种下去,成千上百的麦子长出来。说完农民再没理岳凡,专心致志地扶起还能存活的麦子秆儿。
“难道麦子不能让你联想到,希望么?”
午恩达喇递给岳凡一块灰布包着的板,板子上有一撮精挑细选格外饱满的麦子。岳凡报以诧异的目光,午恩达喇丝毫没在意,却诚挚地面对着他,说话的时候格外巍然,像屹立在海滩的礁石。
“希望能用希望弥补我的罪孽。”
岳凡正琢磨这句话到底是有语病呢,还是意义太高深他一时半会儿参透不了,手指就不由自主地往麦子上面摸去。
新鲜干燥的温暖,在指尖上炫耀着弹性和不依不饶。指尖在麦子中间旋转,划出一道道轨迹,瞬间又被两旁蜂拥的麦粒填满。是在讽刺么?说有潮流,就一定有盲从到底的人,其后果必然是被潮流压在最底层,眼睁睁看着一切价值流逝,却丝毫不得动弹。
哈哈哈,岳凡不禁在心里笑起来,这麦子,明显就是午恩达喇在讽刺自己。手指越转越起劲,用力过大,几粒麦子从板上滚落下去,岳凡连忙按住,麦子稳稳地停留在板的侧棱。这些陨落的麦子,是在说那些离去的人吧。青山哥,刘哥,你们是我最开始的伙伴,然而你们却这么早……青山哥,你的秋子还没找到,你就甘愿停下脚步么?刘哥,你的宝藏还没着落,你就舍得撒手离去么?我……我要怎么办……想到这里,岳凡的手指暗暗用力,竟然把板子抠出一个折痕。咦,这个触感,里面包有什么东西么?岳凡隔着布摸摸表面,又挨个摸了侧边,很熟悉的形状,是一本书!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冲动,他把麦子往旁边一抹,双手扯着灰布一撕,一本金黄镶边的经书掉了出来。上面记载的梵文岳凡依旧不认识,但他隐隐觉得封面上那几个字很面熟,面熟得有点过分了。
“这是……《大圆满法》?”
午恩达喇含蓄地笑着点点头。
“这真是《大圆满法》?怎么可能?不是被仁增布摩带走了么?”
岳凡感觉又一次被忽悠了,反正沾上这本经书就没好事,几乎是一个注定的铁则。
“午恩达喇大师是怎么拿回来的?”
午恩达喇说:“既无去,何谓来?”这意思是《大圆满法》从来就没交出去过,一直就在他手里捏着!岳凡努力回想上午的情形,午恩达喇的的确确把经书扔过班丹奥图的神像,然后仁增布摩的的确确带着那本经书跑了。
难道说他拿走的经书不是原来那本?难道是神像后面早就放了一本经书?午恩达喇砸过去那一下只是让假的经书掉下去么?不可能,神像倒下的时候岳凡亲眼看过,里面是一个空壳,而且如果早藏有经书的话,躲在里面的仁增布摩不可能没注意到。那这之前,什么时候?
“啊!”
岳凡想起午恩达喇有一个打开经书然后合上经书的动作,也就是说在那恍惚间自己稍微走神的时候,经书就被掉包了。这是完全说不出的感觉,岳凡看着眼前这位高大矍铄的老人仿佛在看有光环的圣人一样,上天赐他文武双全,不仅是岳凡和仁增布摩,更是普通常人根本无法企及的境界。岳凡突然想到了秦皇汉武成吉思汗,那些素未谋面的影像都和午恩达喇重叠起来。
午恩达喇只是一笑,岳凡知道他看穿了整个宇宙。
“可是,为什么?”
岳凡搞不懂这里面的人际关系了。刚刚还利用他对高僧的信任,与仁增布摩合谋骗取经书的他,现在居然向着自己,把仁增布摩又骗了。不对,不应该这么说,这明显是他早就想出来的万全的计划,做戏骗过仁增布摩和奘玛布。这么说来他是早准备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了,可是为什么要演这出戏呢?直接拒绝掉不就好了么?难道他有什么苦衷么?岳凡的一切疑问包含在这句“为什么”里,午恩达喇炯炯的目光仿佛要将岳凡的五感连接,然后以心传心。
“仁波切大师的意思是让你自己发现自己承担,可是这一切太突然了,我现在也不得不告诉你。”
仁波切?午恩达喇怎么又提到他了,难道他跟这事儿也有关系?太假了吧!
“别走神!听我说。”连我走神也知道,晕了。
午恩达喇苦笑一声,接着道:“仁波切大师说这个事情对于普通的人来说也许太沉重,但如果是你,也许还能承担得起。你如果要继续这趟旅程,可就不是寻宝这样肤浅了,你有觉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