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凡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这不是觉悟不觉悟的问题了,青山哥死了,刘哥也死了,如果这里面是有什么阴谋的话,他能坐视不管么?
“这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你有背负命运齿轮转动的能力,并且纵然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的胆识么?”
岳凡又点了点头,说自己既然来到这一步,就没什么理由放弃了,就算引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作为老爹的儿子又怎么会退缩呢?
午恩达喇赞许地微笑:“一切要从灭法说起……”
朗达玛王用残酷的手段迫害佛教和佛家子弟,许多僧人带着典籍法器逃到贡堆一带,藏在了许多自然洞穴里。由于没有维持生命的手段,这些僧人只好舍生取义,用血肉之躯保护佛宝。这些佛宝相继被找到,被后世之人称为《伏藏》,并且有几位高僧修行得成就,因此佛教的真谛才得以延续。后光时期,阿底峡大师进藏光复佛法,组织人们重修寺庙,恢复仪式,并且将找到的《伏藏》优先修行,佛教才正式走向繁荣。
不过这只是字面上的说法,历史永远只是胜利者的历史,至于那些败者如何被对待,在史书里也只有寥寥几句一笔带过而已。在有敌对势力的存在下,一个宗教的复兴怎么可能那么容易?阿底峡大师进藏,其实做了跟朗达玛王同样的事情。他捣毁了所有苯教的寺庙,废除敲鼓仪式,把苯教的八字真言“阿嘛吱枚依萨哩咄”强行用佛教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替代。
当时苯教的领导人乌拉诺,是朗达玛的前任王赤祖德赞的曾孙,也是朗达玛的儿子贝登达赞和歌女锡秋的私生子。他性格谦逊和蔼,不想让灭法的惨剧再次发生,于是带着苯教的珍贵典籍躲了起来。
不过雷厉风行的阿底峡大师却不这样想,他认为与佛教对立的苯教一定要彻底地斩草除根,否则一定又会诞生朗达玛一样的破法者。于是他在西藏境内全面通缉乌拉诺,还从尼波路雇了一队高原猎人,专门前往雅鲁藏布大峡谷一带搜索。高原猎人找到了贡堆一带,却在一个山洞里看见奇异的自然之景,光秃秃的石壁上长出了紫色和红色的花,还留有寒冬积雪的地面竟然铺满了夏日的觉草,小孔里爬出了云南特有的地虫。然后再往深处探究时,竟然发现一头雪狮,乌拉诺端坐其上,嘴里念着“阿嘛吱枚依萨哩咄”八字真言,手里拿着鹿皮扎的鼓,庄严神圣地敲打着。这群猎人吓坏了,转身就跑,却被不知何处伸出的藤蔓缠住了脚,只有一个人逃了出来。
阿底峡得知此事大怒,立刻从多东寺、嘎隆寺、仁钦崩寺,以及贡堆周边小寺庙征集大批武僧,突入贡堆境内,结果可想而知。于是有人说乌拉诺已经修得苯教正果,天人合一,他的身心就是自然,再没有人类能与他抗衡了。阿底峡很是恼怒,可是全然没有办法,佛教恢复还有许多事宜,虽然很想除掉乌拉诺,但他也是分身乏术。不过苯教从此在民间甚是稀少,阿底峡谅其后续发展势头也不大,也就还算放心地瞑目了。
这事过了一千年,没人再提起。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平静就在当卡寺发现的一本古代典籍中悄然打破。辛久阳,仁波切的上上代都穆曲杰,在仓库收拾成就圆满的经书时,发现一个雕花盒子,里面放有一本经书,纸张都快要腐烂了。他一时兴起,把书中的梵文用汉字翻译出来,再根据自己的经验补缺,通篇读下来,立刻惊恐得全身流汗。经书里记载的是灵魂崇拜、咒术、供牺供养的萨满之法,主旨在自然崇拜和庶物崇拜。
“这是,苯教!”
苯教的苯,在藏语中是主宰者、支配者的意思,西藏的喇嘛历来称其为黑法,取邪教之意。辛久阳召集当卡高僧,商议如何处理经书。经过几天的激烈讨论,最后决定把经书秘藏在寺内,对外宣称闭关修行,同时取一幌名“大圆满法”,再辅以另一本经书《那诺六法》掩人耳目,而有关苯教的事只字不提。于是,八位高僧就常年闭关当卡寺,没日没夜地看护着这本不世之书。
即便如此,有关苯教经书的事情还是外泄了,并且事态严重到不可收拾。几十年前,好几个国家都有非官方的势力进入西藏,目的不言而喻。在辛久阳的竭力扞护下,经书总算平安无事,辛久阳也因此当上了金刚护法之一。不过他圆寂后十七年,当卡寺不明被毁,时任都穆曲杰的贡法锡拉也被暗杀。仁波切带着经书躲了起来,逃过了被称为“救援部队”的追捕。后来仁波切当上了都穆曲杰,组织重建当卡寺,并延续了当卡闭关修行的传统。
不过他在阿斯护法前立誓,要找到一位莲花生大师托世之人,授予《大圆满法》,从而永远地割断仇恨的因缘。
“接下来,就是你知道的事情了……”
午恩达喇言毕,岳凡感觉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重生了。这个觉悟还真不是说有就有的,他都有点后悔自己太逞强了。
“午恩达喇的意思是,这个什么花生的托世之人,就是,我?”
午恩达喇撇过头微微一笑:“我想,大概不是吧。”
“哈?”岳凡不解。
“但是,事到如今又有谁可以托付呢?你是仁波切大师看中的人,不过在我眼里,完全不合格。”午恩达喇一脸的遗憾。
“那为什么你还要选我?”
“算是,了结我和仁波切老友的遗愿吧。”
午恩达喇轻轻推开门,才发现夜色已然笼罩大地,漆黑的天幕一颗星星都没有,连月亮都被沉重的命运呼吸撵走了。岳凡轻轻嗅着夜的气息,然后吐出一口气,看来不该这么冲动的。自己一时兴起,满以为靠着一腔热血可以勇往直前,什么艰难险阻都没有放在眼里。可是现在,自己竟然背上了维护世界和平的使命,哈哈,岳凡觉得这样就算想想都会很爽,只是爽得过于不切实际了。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镖师,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大义面前,能做什么呢?
阿奴依也在凝望着夜色发呆,刘乾桂死后,最善于冷静的他居然也没有分析过,这一点连自己都很诧异。不过刘乾桂这么一死,就肯定了杀害刘青山的凶手另有其人。是他原先预想的那个人么,还是最近才开始越来越奇怪的另一个人?或者是,失去知觉梦游的自己?阿奴依没有考虑这些,因为他开始发现岳凡内心正在孤立,恐怕,他会抛弃所有人,不辞而别。
“你刚才说的遗愿,是什么意思?仁波切大师的遗愿倒还能理解,可是大师你的遗愿就……”
午恩达喇看着房顶,沉默了一会儿又苦笑起来:“你马上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屋顶一块石板崩塌,灰尘中一个瘦高的人影应声落地。
“奘玛布!”
“哈哈哈!你终于来了!”
岳凡正欲冲上前,发现午恩达喇胸前多了一把刀,午恩达喇坚如磐石的面孔上面多了一抹殷红。
“大师!”
“不要管我!”午恩达喇按住奘玛布捏刀的手,往前一推,把刀从自己的胸前刷地一声扯了出来。“我违背誓言,应有此报。”午恩达喇继续吐着鲜血,“不过奘玛布,我不希望我在泥黎地狱……看见你违背你的誓言……”
午恩达喇再怎么顽强,也抵挡不了这种致命一击,他倒地之时依然坚如磐石,重重一声如同流星陨落。奘玛布握着滴血的刀,眼里居然盈满了悲哀,几乎马上就要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我会的,因为我也爱我的弟弟妹妹。”
午恩达喇已经凝固的表情仿佛淡淡一笑,瞳孔这才散去了光泽,眼睑慢慢地合拢,鼻息的温暖也在涌泉般的鲜血中永远凝结。奘玛布凝视午恩达喇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尊敬和爱戴,他扭头看岳凡的时候,竟然还有一丝无奈和悔恨。门外传来郎达起夜的响动,奘玛布痛苦地咬着嘴唇,跳上房顶,消失在夜色之中。
岳凡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同一朵血色的残云,汹涌地席卷,顷刻荡然无存。他跪在午恩达喇身旁,像要折断手指般捂着脑袋,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上天赐午恩达喇文武双全,但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光阴。岳凡完全明白午恩达喇的所谓大义了,然后听着郎达继续起夜的声音大声地哭了出来。
“哥哥,哥哥怎么了?”
“哥哥跟爷爷在说话么?”
“……”
“嗯,郎达乖,快去睡觉吧。”
奘玛布用操蛇之术威胁午恩达喇与仁增布摩联合骗取《大圆满法》,为了孩子的安全,午恩达喇只好用这个掉包计,骗过了所有人,既圆满了仁波切的遗愿,又彻底保护了孩子,只是代价,便是自己的生命。
岳凡痛哭之后,还是没有扛起那个大义的觉悟。不过他毅然决定前行,因为他再也不能让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了。他用包经书的那块灰布盖住了午恩达喇的脸,拿起经书准备放进里衫的夹层,轻轻一抖,一张便条飞落下来。
奘玛布其实一直在房顶注视了很久,他的脸上也有淡淡的泪痕,只是他那非人的身体,可能早就忘了该怎么哭泣。他轻轻窜下房顶,默默走向幼年熟悉的那个狗洞。他的生命转折从这个狗洞开始,午恩达喇去世的现在,可能也该告别了。
身后突然传来小草被疾风划过的脆响,奘玛布回头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仿佛在重演午恩达喇的结局,什么都没准备好,脸上就多了一抹殷红。
“哼,就不信你不死。”背后的声音冷冷地说,还把刀拧了两转。
奘玛布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脖子上的血管和神经猛然凸起,包着鲜血的嘴含糊却铿锵地挤出几个字:“你不会有好报的,外来者……”
夏洛克扯出了刀,顺手一挥,奘玛布的蛇腰一分为二。袖口里盘踞的两条蛇感觉到了主人的气息消失,翘着脑袋一晃一晃游了出来。
“啧,阴魂不散么?”他撒了一把雄黄粉在地上,两条蛇畏惧地退缩了,没走多远,卷曲着摊在地上。“神的旨意只需要人来实现,你们这种怪物,早点消失好了。”
岳凡从别间出来的时候,脑袋乱成一团麻。他没有去找阿奴依,没有去找夏洛克,没有去找卓玛,因为他不想告别。心里这样想着,他的脚步还是在嘎隆寺里绕了一大圈,该说庆幸还是遗憾呢,一个人都没看见。岳凡在想这可能就是最好的分别吧,飞累了的山鹰停在染血的高地栖息,折断了翅膀,磨平了爪牙,疲惫地梳理羽毛,它就这么静静老去,静静死去,尸体成为秃鹫和食腐虫的美餐。“我真的想通了么?”岳凡这样问自己,然后是无奈地摇头,大步迈开走向前方。
阿奴依心里一紧,欣赏夜空的恬然立刻消失殆尽:“凡儿,你果然这么决定了。”毕竟是骨肉亲情,有时候岳凡的痛苦悲伤他也感同身受。这次也一样,他知道岳凡舍不得离开大家,知道岳凡选择独自离开下了多大决心,舍弃了多少情感。可他不愿去阻止,他知道这种事情是阻止不了的,就像阻止不了阿尔凡和岳天南在一起一样。不过阿奴依深吸一口气,自从在巴塘遇到自己的外孙,他就没有想要离开过。装胆小也好装深沉也好,用尽一切办法都要把他牢牢抓在自己身边,用他那爬满皱纹和老茧的快要干枯的双手。
阿奴依跟在岳凡后面,不近不远,虽然看不到,却能依稀感觉他的气息。阿奴依对气息这东西特别在行,要刘乾桂说一切都是扯淡,而阿奴依感觉到的气息,多半都是猜的,只有对岳凡的感知才是货真价实。怎么说呢,叫做血浓于水吧。阿奴依脑中回响起自己抱着岳凡,面前是抱着阿尔凡的岳天南临行前说的话:“这个孩子,就叫岳凡吧,等他成年了,让他自己来寻找您,阿奴依父亲!”天南啊,让我等到那个时候,说不定我这把老骨头都……阿奴依紧张地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前面有两个人,正在煞有介事地谈论着什么。如果是普通人就算了,阿奴依却发现谈话的那两人竟是夏洛克和卓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他躲在屋角背后,静静地听着。
夏洛克一脸讪笑,擦了擦长刀上的血迹:“啊,没错,是我杀了他。我看他要偷袭岳凡,就帮你解决了。”
“……”
“你不是挺在意他的么,让他脱离危险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
“怎么了嘛,不相信我?再怎么说我们都有共同的愿望,我是绝对不会背叛你的。更何况,我们不是还那个……”
夏洛克扭过头去,左脸火辣辣地疼。
“你别得意忘形了!要不是我一路帮你掩护,你早就……”
夏洛克换了个方向扭头,右脸火辣辣地疼。
“得意忘形的是你,外来者。”
卓玛的声音轻柔却又冰冷,好似寒冷的春水。夏洛克安静了一刹那,闭上眼睛,摸了摸两边的脸颊:“好吧,是我不对,雪拉扎德。”
卓玛没有回话,瞥了夏洛克一眼,转身就走。夏洛克在夜风中伫立良久,摸着方向跟了过去。屋角背后的阿奴依在汗水中快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