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叔带着一群他们家的亲戚在这里等候,大家对我的到来表示了惊讶和欢迎。汤叔挑了个好地方给我。他们在坟场边的一个凹地里搭了个矮棚,倒很有利于埋伏观测,只是因此要离小蝶的坟远一点儿,虽然仍是视野范围内。我想这样做除了方便掩人耳目,也有惧怕的成分在。汤叔迷信,要他们深更半夜在这种忌讳的场合逗留,真是难为他们了。
我比他们受过更高等的教育,没那么迷信,也不信鬼神,但我对昨晚看到的事百思不得其解。
由远及近,有人声传来,是村长。
我们欢迎他就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人多力量大,也胆大。
万万没想到,他会带给我们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他询问了我们为何在此野营之后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小蝶的坟被人撬了?我昨晚好像看见了那个人!远远的,我看见一个人……”
“你看见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太暗了不是很清楚,我他妈怕呀……那人好像扛着锄头,我看见他用很奇怪的姿势在挖小蝶的坟。我当时还想这人是没干过活还是手有问题,会这样挖……”
“那你怎么不去阻止他?”有人问。
“去你妈的,你他妈要是看见了有胆子上去阻止他?我没当场吓跑已经吃了豹子胆了……那家伙过了好久才把坟挖开,好像……好像跳进坑去了?我看见他在里面弯下腰来,还把手伸下去了……谁知道他干什么,大概摸摸有没值钱的东西吧……”说着村长身体力行,很专业很生动地模仿了那个动作和姿势。
他们笑着,聊着,气氛挺融洽热闹,我则完全置之不理——我的心从听村长讲话开始就变成了生猛海鲜,活蹦乱跳。
我可以肯定,村长看到的不是我。从时间推算,这该是在我走了之后发生的事,应该八九不离十。只是那个用蹩脚姿态盗墓的家伙,他跳进棺材做什么?他的奇怪行为别人都理解为盗窃,但我有另一种独特见解——因为我曾开棺看见满面怒容的小蝶,事后又听汤叔说她表情安详……我怀疑,就是那个掘坟的家伙把小蝶安抚了!他弯腰,伸手下去将小蝶双眼的眼皮抹上,让她死得瞑目……我真的这么想的!我浑身的毛都竖了!
也许,只是我的推测吧,推测……太可笑了。
我不再说话。身边的人们没发觉我的不妥,仍自顾自畅谈,不过他们倒也知道收敛,把声音压得很低,免得吓跑了有不轨企图的恶人。
这种地理环境,加上天气和时间点,坟场的湿气很重,于是起了朦胧的夜雾,缥缈而轻盈,给死气沉沉这词做了最形象的注解。
快下半夜了,我有些发困,精神萎靡不振。周围那些村民也坚持不住了,大家都在打着瞌睡。就在我要睡去时,我猛然看见雾中有人影出现!我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消。我推着身边的人,他们陆续醒来,陆续发现敌情出现,纷纷操起家伙,只待我一声令下就要杀将出去将那人缴械不杀或就地正法也可以说先斩后奏。现在,我成了发号施令的权威人士。
我示意他们静观其变少安毋躁,免得打草惊蛇或错伤无辜。
(七)
我一眨不眨地盯住雾中模糊不清的人影。可惜不能再接近,那会暴露目标,这么远实在看不太清,况且我还有较深的近视,我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显然是男性的家伙肩上扛着把锄头,站在小蝶坟前。风吹着,他的衣服飞扬——这点我觉得很奇怪,我觉得,他的衣袖飞扬的部分好像太多了些……
我正想鼓足勇气匍匐着挪近些,忽然听见一声哀鸣,那人哭了起来!
他哭得很响亮,很悲伤,听者都能感到那份从心底释放出的无可抑制的、痛彻心扉的哀愁之情,但是深更半夜,又是在坟场听见这样的哭声,实在是让人感觉害怕!不过我没必要大惊小怪,昨晚醉酒的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我不好……连累了你……你死了,我对不起你……我欠你太多……”那人这么说着,喃喃地,沙沙地。
我一头雾水,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对谁说话?小蝶?为什么这么说……难道,难道昨晚……
我在混乱思考时,听见身边的村长发出低低的一声叫唤:“还有人!”我转头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人!雾中,两个人影靠得很近。另一个人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站在一起,显然在急切交谈着什么,声音因此又快又低,加上我们心里的恐惧,能撑着不逃走就不错了,谁还奢求能听清楚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那个较高的开始掘坟了——他们果然是来盗墓的!
村长激动地低喊:“就是他,我昨天见到的就是他!昨晚不知道什么忽然离开,现在又来……你看你看,就是我说的那样!”
我看见那人的确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拿着锄头,向下丢一般一凿,再用脚一踢,一块土飞走了……这么挖土效率自然很慢很辛苦,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下意识的判断是:那人没有双手!
越这么想越像!或许不能说完全没有双手,仔细观察后我发现应该说双手残缺不全,只能勉强起夹住锄头的作用,其他的操作只能靠双脚帮忙。
一个残废?残废盗墓?我大惑不解!
我不能再忍受了!那是我心爱的小蝶长眠的圣地啊,怎能眼睁睁让他玷污!我怒火中烧,抓紧了手中的一根木棍……
身边的汤叔脸色发青,一定是被这恐怖的场面吓着了……嗯?好像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听见汤家亲戚们用颤抖的声音对话:“你觉得……那个人,这样子……像谁?”
“你……你以为是谁?”
“是他吗?是啊……很像是他啊……那天,他的手不是……”
我忽然发现对于那神秘残疾人,他们好像比我了解得还多!
这是怎么回事?总不成是熟人吧?但我没有细问,我打了个手势示意动手!
他们竟然集体犹豫了。他们为什么犹豫?怕?要是我当时再冷静一点儿,我会发现其实他们不是怕那盗墓的人,怕的是更不可测的事物。可是这个时候我哪里会冷静呢!我急了,几乎大声吼了:“去啊!大家在看什么?”
他们被我这么一吼,一个个刚醒过来一般拿起武器工具就冲了上去,连村长也凑热闹地英勇冲锋陷阵了,反而把我这个发起人丢在了最后。
我们的响动惊动了盗墓的人,他们在措手不及之下被团团包围了,现在所有人都身处浓雾中,面容全部变得模糊。我也待上前,这时变故又再发生!我听得雾中的人发出凄凉的怪叫……又发生什么事?
没等我上前细看,村民们已经一个个从雾里屁滚尿流落花流水地跑出来了,速度比方才冲锋时快了不知多少倍。他们大叫着,丢盔弃甲,就连汤叔也丢下了我,很快就跑出了坟场。
变故来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
他们跑光后我回头看小蝶的坟,那人已经不见了。雾海茫茫,那人一定是跑了。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怎么吓得都跑了?我没有多想,马上追去问个究竟。
隔很远,我就已经能听见他们边跑边参差不齐地哭喊:“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关我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早说了,是他!真的是他!他回来了,还有……也……”一个个的口齿不清,只会让我心内的疑惑以倍数递增。
我在后面大声地叫着,要他们停下,但是他们没一个人理我,大家都拼命地往前跑。最后老天,不,是老地有眼,实在不忍看我这么心急如焚,于是出手相助,一块石头就那么巧出现了,把其中一个慌不择路的汤家亲戚给绊倒,就像某种动物扑向某种食物,我得以将他手到擒来,从而体会到一种捕猎或抓贼的快感。
我问他:“到底搞什么鬼?到底看到什么了?”
“晓校,你不要为难我了,这事讲出去,对大家都不好。”
“什么?给我讲清楚!”然后我对天发誓不会告诉别人是他泄露给我的,最后终于以我许诺给他一笔足以在小乡村养老的资金而成交。
要是我知道他的话会带给我那么大的打击,我宁愿一生一世被蒙在鼓里!
真的,那是迄今为止我受过的最大打击了。我最爱的人离开了我,我看见她的尸体对我现出怒容,我看见有人盗墓……这一切和现在听到的相比太微不足道,它更令我崩溃,更令我心碎,令我所有的梦想和情怀都被摧毁。
我不信他的话,也绝不愿信。
他说,在我读书的这段时间里,大约就是两三个月前的某天,小蝶忽然想继续上学。汤叔不同意,他认为女孩没必要读那么书,但拗不过心爱的女儿,就让小蝶在老学校里旁听。正巧,学校里来了一个新的老师,从城里来。
他说,那位男教师年轻英俊,一表人才,谈吐幽默,学识渊博,等等。
他说,小蝶在听课的时候,和新来的老师相处愉快,相谈甚欢,两人的关系迅速发展……
他说,小蝶怀上了老师的孩子。
他说,新来的老师带着小蝶进城,最后只有小蝶回来了,因为老师的母亲不喜欢小蝶,嫌弃她是乡下人。
他说,小蝶从城里回来了以后,还真的是生病了。病死的时候,老师还没有回来。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未出世就已经……
他说,老师在城里被他母亲关了起来,一气之下,老师用绝食来抗议。最后老师的母亲拗不过他,终于让他回来了——可惜来得晚了。第二天,老师当着我们的面殉情了,从悬崖上跳下去死了,连双手都折断了,血肉模糊。
没有人知道汤家的丑事,小蝶以急病的单纯名义被草草掩埋了。那个诱骗学生、罪大恶极的老师被就地挖了个坑,埋了……
他又说,他们看见雾中的人影、听见那人的声音时,就怀疑他是那个死去的老师!他是因为帮忙安葬小蝶才知道的。
他们跑进雾中,把那人看得清清楚楚,证实了判断。他们看见那老师浑身是伤,浑身是血,左手连掌带臂完全失去,右手只剩肘上的一点儿。他要用锄头,他要掘坟,只能用断肢夹着,用脚配合!他们实在太害怕了,所以才跑开了。
他说的过程中我不知叫了几次住口,不知几次打断他的话,疯狂叫着我不信,不知几次,最后还是痛苦地接受了那苦果!
(尾)
我曾听得那雾中人说:“我不好……连累了你……你死了,我欠你太多……”
我不愿意信啊,这种残酷,毁灭了我最后一丝怀念心爱女孩的资格。
我能不信吗?
他最后说,他看见站在那老师身边的另一个人,就是小蝶!
我被他所有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彻底埋葬了。我感觉我的心死了,人好像也跟着死了。我记得我只喃喃地对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许诺。出于对我为人的了解及我当时极严肃的表情,他相信了我。在他放心地离开后,我独自跑了。
现在,我不知我要做什么。我想走近小蝶的墓,我想知道,我是否能再见到小蝶……
坟场仍有雾,短短几分钟,我像是离开了原来的世界……是的,那时,我的世界完全支离破碎。
走近小蝶的坟,我猛惊:我看到了一个大坑!坟被挖开了!
坑底,一口棺材无助地张着大口仿佛嗷嗷待哺的婴儿。
小蝶的坟真的被盗了!被盗走的,是小蝶的尸体!
我想起刚才那人的话,他说他看见来盗墓的就是那老师和小蝶本人!这是真的吗?他们,尤其是小蝶,为什么要盗自己的尸体?
我毫无方向地盲目地向着茫茫旷野奔了出去。他们在哪里?我想追上他们!他们在哪里?
我不知跑了多久,但我知道很久,因为我把太阳都追到了,这时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我终于无力再奔跑,颓然倒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这里是荒野,很宁静,黎明才来到,光线的亮度很诡异。
我倒在荒野上,想着受到的打击,想着不了解的真相,想着错过的小蝶,忍不住又哭了。那一年,我流光了我一生眼泪的配额,时至今日,我再也不曾如此落泪,我对自己说,我的泪都为小蝶流尽了。
天色越来越亮,已经可以看见阳光的触角。我想,小蝶他们不可能再出现了,他们现在的特殊身份与这特殊环境相斥……白昼,一定没希望再见到他们。
我抹着泪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被什么绊倒了。
就着东升的旭日,我看清了茂密草丛中的一块裸地——地明显被翻过,新土醒目。
我直觉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我感觉到小蝶就在里面!小蝶!
我又再不受控制了,想看看她的念头像一个醉酒的司机驾驭着我的脑部神经,我发狂地用手挖着土地,旧伤未愈的手指血肉毫不迟疑地以淋漓尽致的状态呈现。我举止的坚定程度会让人以为我不要手指了。殷红的血点缀着每一寸土壤,像一朵朵残忍的玫瑰。
金色的阳光洒在血花上,我看见土坑里现出一口简陋、破旧的薄棺。
我的心跳加快,我打开了棺盖。
我看见了小蝶,也看见了他。看到小蝶,我再度泪如雨下。看着那个抢走小蝶的老师,我心里有深切的怨恨,但很快烟消云散。
他们俩睡在一个棺材里。那么小、那么破的棺材,两人躺着很挤吧……他们面对面侧卧着,小蝶安详甜蜜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没有双手的他用一只残肢轻轻搂着小蝶,表情同样安详,嘴角还有笑意。
他的外形真的很出色,比我出色多了。既然小蝶喜欢他,我相信,他的人也是真的出色,我相信小蝶的眼光。
看到这样的一对,我实在恨不起来,我实在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恨他。
我盯着他们俩,感觉他们平静的面容好像变得阴霾了。错觉吗?我相信不是。
“小蝶,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上次是我不对,原谅我……小蝶,你知道吗,我……我喜欢你……”
我哭着,终于当面告白了深埋的心声。我相信小蝶一定能听见。
我想把和小蝶说话的最后一点权利用完,我不断说着……
“小蝶,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会保守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们的下落,我不会让那些世俗的人来打扰你们,只要你开心就好……我祝福你们,你们现在才能走到一起……”
我不知说了多久,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空寂的旷野上只有我和他们。我知道我不能无节制地一直说下去,虽然我还有千言万语,我也知道,从今以后我不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她了。
我想将我对她的思念,对她的爱慕都葬在这里,我站起来,举起棺盖,就要覆盖小蝶的尸身。这样一来,我就要永远地、真正地失去我最爱的女孩了。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对一个为了爱情可以离家出走、可以吃苦而无怨无悔,甚至在死后仍愿意让自己永远陪伴爱人的女孩,我还有什么可说呢?面对他们,我实在太渺小了。而且,我看见,小蝶的手里紧抓着一件饰物——正是我从城里买来送她的项链,那天晚上我开棺见尸,不慎遗落。小蝶将它紧紧握住,这动作,已经让我再无遗憾。
“小蝶,永别了。祝你们幸福……”
我盖上了棺盖。那一刹那,我看见小蝶的眼角渗出一颗没有知觉的泪珠。我把棺材重新严严实实地覆盖好,修葺得像周围环境一样毫不起眼。我仿佛看见了小蝶和他的笑容。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我离开了这里,我再也不会来了。 永远没有人知道这死亡的旷野上长眠着一对殉情的怨侣。
永远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在成为死神助理工作的一年里,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小孩子,也不希望会碰见。小孩子应该有幸福的童年和长长的人生,千万不要因为夭折而被我碰见。
不过,虽然我在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碰见过小孩子,可是我听到的故事里,却常常会提到小孩子。因为小孩子的想法总是特别单纯,简直单纯到了毫无道理的地步,有时他们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就滞留在人间几十年,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