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在外地念书,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家。这几天,我一直很忙,忙于帮家人带礼物,想要快点回到那片我思念的土地。在路过一家精品店的时候,我被一串蝴蝶形状的项链吸引了,止步不前——这太适合我的她了。我走进店里,买下它,叫店员给我包好,心满意足地带着它一起回家。
县城已经近在眼前,我加快步伐,归心似箭。回到我宁静的家乡,终于看见她了。近几年,每次回家时,我的心里除了充满思乡思亲之情外,还有另一份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感情在蠢蠢欲动。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我身心都开始成熟的那一刻起。
是的,我在恋爱。
不,不,准确说,该算是单恋,因为我和她并没有正式确立关系。说得更直接点就是,那女孩根本不知道我喜欢她。每次来去匆匆,我压根没机会向她表白。
但是这次不同,我希望趁着这个漫长的假期,让我们之间“开花结果”。
她是我青梅竹马的隔壁邻居。但是我们那儿地广人稀,就算是邻居,我们两家之间,还是有段距离。她比我大,但是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学习,直到小学毕业。那时候,我们那还没有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再加上她家里的情况也不富裕,所以她毕业以后,被她父亲接回去,开始了务农的生活。而我家里条件和我本人的愿望都是要出人头地,于是我不得不去百里外的县城念中学,再考上大学。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她自毕业以后就一直困在村里足不出村,我只有每次寒暑假回家的时候,才可以和她短暂地聚聚。在我的眼里,她已经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美丽漂亮的少女。
距离并没隔离我们的感情。在城里待久了,我才知道,同乡眼中那些时髦高贵的城镇女生,本质上比我们家乡里最俗的人还俗,这就是所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相比之下,我们那儿的淳朴善良的女孩们就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了。
慢慢地,我发现她是所有金玉中最闪光的一块,简直是钻石档次。
一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让我无可避免地加倍怀念故乡、亲人,还有她。渐渐地,我发现原来我那么挂念她。我开始知道,我喜欢上她了,我喜欢上了十几年来都没有特殊感觉的隔壁邻居。爱情萌芽得真快,这让我相信日久生情是可能的。
她不知道我喜欢他,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太好了,太近了——她当局者迷,只缘身在此山中。她一直把我当成最要好的朋友、最和善的邻居。其实她这样看待我很令我欣慰,这一来我就可以在这有利又稳固的前提条件下慢慢发展。筑屋前要先打地基,地基越牢,对筑屋越有利,这道理谁都懂。至于这样做,以后屋子会被搭成什么样,则取决于建筑者的实力及建筑材料本身了。这一次,我有信心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导致我这样自信膨胀的原因是,我们这儿不嫌弃她家里穷而且和她关系良好的异性就只有我一个。
她的名字叫汤小蝶,汤是汤圆的汤,小蝶就是很多古装片里会出现的女主角的名字。她和她们一样,都像蝴蝶般美丽。
自我到城里上学以来,留在家乡的时间微乎其微了,这让相思成灾的我无奈而焦急。可我又不能那么莽撞地为了爱放弃学业,所以,我化思念为力量,以她为动力驰骋考场并屡屡大获全胜。我的家庭以我为荣,我也几乎是全村的骄傲,大家都不知道我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得到佳人青睐。
我惯性式地回到家,与家人一一见面,分派礼物。例行公事后,我拿出那条项链,和家人打个招呼就往她家跑。家人都知道我的第二站在哪里,因为小蝶家和我们家邻居了很多年,两家的关系非常和睦。
我走得心急,母亲在身后朝我大声喊着什么,我因为要见到她,兴奋得什么都没有听见。
很多年以后,我常想,要是我当时停下来,听听母亲的话,后果会如何?答案是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母亲要说的,我到小蝶家时,就从小蝶的父亲口中听到了。
跑上20分钟路我才抵达小蝶家,才到门口,我就有了不祥预感——门上挂着许多白色的绸布,醒目的“奠”字贴在门上,直接刺激着我的眼眸。
谁去世了?我忐忑不安地想着,敲门。
有人开门。“晓校,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开门的是小蝶的父亲,他上下打量着我。
将近快六个月没有见到我,小蝶父亲的眼光打量的眼光也很让我很不舒服。
“汤叔,您家这是?我冒昧地问,谁去世了?”我问了一句后,汤叔叔没开口就转身奔了进去,几乎和迎面而来的小蝶的母亲花姨撞个满怀。
“晓校,什么时候回来的?”花姨看到我,眉头略舒,亲切地问。
“花姨,出了什么事?”我将她的询问忽略不计,指着不雅的门面问,同时,我心里没来由地开始紧张,甚至等人家回答时还不断向屋内探头探脑。
小蝶,小蝶怎么没出来?是的,我的心里太记挂小蝶了,我一知道汤家有人死了马上不由自主地将小蝶对号入座。当然,我心里是一亿个不愿——那是对心上人的担心使然,尽管觉得不可能,也不愿意有可能。
汤叔叹气,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就要把我让进屋。
“汤叔,小蝶在吗?”我索性问起我最关心的人的下落。
汤叔转头看我,眼中流露出无限悲凉与伤感,那一种不言而喻的眼神残酷而无奈。
我感到我的脑袋瞬间爆炸了,我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狂叫起来:“小蝶!小蝶!”
汤叔已是老泪纵横。
我发疯般向屋内跑。我在别人家放肆地叫着,跑着,找着。我不信,当然不能信,这太荒谬了!我叫着小蝶的名字,我希望看到她姗姗来迟的笑脸像童年时一样调皮,我这么想,这么做着。
(二)
小蝶的房间空无一人,我找不到小蝶。
小蝶的家到处是催人泪下的气氛。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孩子似的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惊天动地。汤叔和花姨来到我身边,不知是感动还是悲痛,没安慰我就义无反顾地加盟进来,不幸的三人哭成一团。
他们告诉我,就在一个礼拜前,一天半夜,小蝶忽然得了急病,痛不欲生,甚至发不出痛苦的惨叫,要不是无意碰翻了桌椅他们还不会发现。当时小蝶已经昏迷,他们连忙火速把她送去看医生。可这里到县城的医院实在太远,他们本想立刻送去城里,但已经来不及了,时间拖得太久,远水救不了近火,小蝶慢慢咽气了……
据他们所说的判断,小蝶应该得的是急性胰腺炎。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重病,但却偏是在这偏远的乡村,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发作。人类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我想象着当时那么多人在一个闭塞的村子里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小蝶身上那该死的胰腺炎不断恶化,开始穿孔……
可怜的小蝶,她简直是活活疼死的,直到咽气……
我已经忘了我那天是怎么回家的,只知道无论是在汤家,还是在路上,或者是到了家里,我的泪都没停过。
我的家人们显然早已知道小蝶的事了。我出门时母亲喊我是向我说明了这一切吗?不言而喻。
回到家,母亲看到我这样子,明白我已知道了一切,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陪我哭。
汤家和我们家的长辈们都看得出我喜欢小蝶,作为隔壁邻居,他们也很赞同我们结成一对,这样不仅可以亲上加亲,结婚以后也能互相见面。
很小的时候,汤叔就经常开玩笑说晓校长大了来娶小蝶吧,两小无猜的我们不但不放心上还会因此快乐地玩家家酒,那时双方都没有进一步的复杂想法。大了就不同了,尤其最近我真的喜欢上了小蝶后,每次再听见这玩笑都会心花怒放。而这时的小蝶则会满脸飞霞地对这老套的玩笑表示不欣赏,事后还老对我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是好朋友呀,怎么会……每当这时我都不太开心,也不知她是不是口是心非,又或是害羞不好意思。
对于未来,她不像我有那么多想法。一直以来,她对我似乎都毫无防备。有时我会想她是否完全不认为好朋友会爱上自己。不过欣慰的是,她家人这一关我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了,加上少许自作多情,让我不很在意女方的态度,最根本的是,我相信真心一定可以打动她,让好朋友的关系进一步升华。对她,我是真心的。
现在,曾经的快乐、梦想在现实面前都失去了原来的价值,时间中存在太多不能把握的因素,而我们只能无力地任命运玩弄。
我们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这类工具;学业忙碌,我和小蝶没有书信联络;交通又不便,我即使回家也就一年两次,所以,小蝶出事了,我不知道,她已经下葬了,我同样不知道。
我在汤家走动时看不见小蝶的遗体。我回来晚了,只赶上看到陪伴过小蝶的,写着“奠”字的汤家大门。
那天我哭了很久,打从我懂事以来从没这么哭过。
我哭得很彻底,很绝望,同样很累。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黑灯瞎火已是半夜,家人早已睡下。
醒过来,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小蝶,我又想流泪了。
(三)
我晃晃悠悠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到厨房找酒喝。我强烈地想要一醉,想要麻痹自己。我找到了一瓶烈酒,滴酒不沾的我第一次把这种奇特的液体溶入血液。我迅速醉了,那眩晕激烈的风暴刺激着我全身的细胞。那一刻的我完全可以体会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借酒浇愁。
我喝着酒,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两瓶。我边喝边想我的小蝶,小蝶……酒精加上悲伤,壮着我的胆,焚烧着我的理智,我强烈地想要靠近小蝶,我要到她的坟前去!
我竟然立刻把想法付诸了实施。我知道小蝶的坟墓在哪里,刚才天色已晚,母亲看我状态太不稳定,死也不让我去,现在,我一个人奔赴夜里的坟场。
汤叔是我们那儿出名的保守派——他年轻的时候熟读四书五经,也算是我们那儿的文化人,所以小蝶家还是保持着封建的做法,为她进行的是土葬。小蝶委身在那单薄渺小的土坟,没有葬身火海,化成一坛子灰。
我想我真的有点疯狂了,醉醺醺、迷迷糊糊的我跌跌撞撞地在夜路上跑着,跑到村民最忌讳的坟场中,跑到最不可测的所在。
我很快找到了小蝶的坟。
碑上镶有小蝶的遗相,看着墓碑上撰写的墓文,小蝶才21岁,她仅仅比我大上3个月。我抚摸着碑文,“汤小蝶”三个字被我的手紧紧掩住,黑白照片上小蝶的模样看得我心酸,心碎。
我以为我已经把泪哭干了,现在我才了解到人类泪腺的潜力之大。
“小蝶,我连你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我索性抱着墓碑大哭,黑暗的阴森的坟场里回荡着我痛苦而忘我的哭泣声。
远处猫头鹰鬼叫的声音,在这种状态下成为一种抽象的概念。
(四)
“小蝶,我是很喜欢你的。”我有点恨自己。小蝶死了我才有勇气说出口,虽然我不知小蝶怎么想的,但这一点已经成为了我永恒的遗憾。
就这样,我一直自言自语着。
也许是悲伤,也许是酒劲,总之我昏了头了,我开始冲动起来。
“小蝶,我好想再见你一面……”
我这样说着,竟然真的认真起来,念头越来越强烈!
我开始用双手扒拉墓土,我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阵阵剧烈痛楚,感到血已开始渗出,我完全不在意,挖着,挖着……
很快,我看到了棺材盖,只要把它打开,就能看到小蝶了。我叫着小蝶的名字,手颤抖着,要越过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道障碍。
我把棺盖打开了,暗淡的月光平静地呈现着我面前的事物。
我惊叫起来!
我看到小蝶了!小蝶下葬不久,尚未腐烂,清冷的月色将她的肌肤衬托得惨白,像水晶一样剔透。她没有穿得很华丽,她还是我认识的汤小蝶,那么美丽,那么纯洁,纯洁得不像是凡人,比生前更完美——是的,她已经死了,她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小蝶怒目圆睁,直视着我,嘴微张。我看见她紧咬着牙关,她的牙齿洁白,她的唇也是白的。她的表情是凶悍的,她生气了!小蝶,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失控地大声高呼:“小蝶,小蝶,原谅我!”我手忙脚乱地把棺盖推了上去,胡乱地覆上墓土。
酒醒了大半,我流了一身冷汗。我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坟场,我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惧!跑前,我瞥见小蝶的遗相,我看见,遗相上的小蝶也是一副愤怒的神情……
我同样忘记了我是如何回到家里的!用双脚吗?还是手脚并用?家人没被吵醒,我应该感到欣慰。我又回到了床上,我缩进被窝,全身止不住要发抖。
错觉?真是小蝶生气吗?还是她就是以那副模样下葬?不可能,怎么可能呢?那……
这时,我才清晰感受到刚才手指擦伤的疼痛是那么钻心。
这一天实在受到太多打击,我不假思索地躲进梦乡。
(五)
第二天,我带着一身的土和伤,对心疼不已疑惑不止的家人解释说是自己晚上喝酒后不慎从楼梯上摔下了,他们居然半信半疑。
身心都受创伤的我百无聊赖地出门走走。就这样,我也习惯性地走到了汤家,悲伤又被勾起。忽然,汤叔推门出来,一脸怒气。
“晓校,你怎么了?”他对我的样子表示了惊讶和关心。
我搪塞着,居然糊弄过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正勾起他的愤慨。他恶狠狠地说:“不知哪个狗杂碎,把小蝶的坟给撬了!”
我心里猛惊,因为我比谁都清楚那个狗杂碎是谁,我极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和尴尬。我的掩饰十分成功,这归功于我伤痕累累的形象以及汤叔骂得太过专心致志。
“那种人真是该千刀万剐,晓校你说对不对?”汤叔说着,看了我一眼。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汤叔的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很有当着和尚骂贼秃的味道。我生出一股愧疚。虽然我掘小蝶的坟不是恶意,但是毕竟是对死者的骚扰,是大不敬啊!这样一来我又想到了昨晚,小蝶尸体的表情,冷战不止……
“晓校,叔叔知道你喜欢小蝶,要是她还活着,你一定会是叔叔的好女婿。”汤叔慈祥、沉痛的话使我确信自己刚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不是他还在面前,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小蝶这么年轻就死,大家都不想的。”我这么说,尽管明知这话对我们都没有作用。
这时汤叔脸上转瞬即逝地闪现了一个不自然的神态,当时我并没在意。直到日后知道了更多,再想起,才恍然大悟所为何事。
“今天早上我和你花姨去上坟,一到那里就发现坟被人挖过,乱七八糟的。我们检查了一下,还好小蝶没怎么样……其实也没东西可偷,天杀的……”汤叔给我讲起经过。
我忍不住问:“小蝶……真的没事?”
“没事,她的表情很安详,很平静,如果你看到都不会相信她已经死了……”汤叔再度神伤。
他的话给我的震撼太大,后面的我都听不进去了。我脑子混乱得像低级酒吧,一点儿有条理的思绪也整理不出,只记得最后汤叔说从今晚起要找人在坟场加强防护兼守株待兔。
(六)
晚上,无所事事的我又开始想小蝶,还多了几份愧疚,我忽然也想去守在她身边,以此作为一种补偿。也或许,我太想离她近一点儿了。最近我相当独来独往,家人知道我难过不多说什么,这令我想去干什么都畅通无阻。
我走近坟场。昨晚是醉酒胆子才那么大,今天清醒时来到,才感受到那黑压压的、逼人而来的恐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