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老路先生也确实没客气。
刚认识他的时候,这老儿一身破烂,沈钊二人都以为他是路过的乞丐,就大方地把山门让给他暂住,却不曾想这侠义为怀的善举竟引狼入室!
老路先生搬入山门之后,一番梳洗打扮,换上一身干净的文士长袍,摇起一柄乌黑的褶金折扇,竟有些翩翩中年的感觉。前后反差之大,简直令人乍舌。
而反差更大的则是他的行径——这家伙安顿下来没多少时日,就像野狗进了羊圈,撕下了伪装,暴露了本性——这老儿在穷山恶水之间,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不到半个月就在臭名昭著,连半身不遂的刘大癞子都表示羞于与之为伍。
这等败类,称谓里若是冠以先生二字,肯定有辱斯文,是以方圆百里,不论亲疏远近,皆以老王八蛋称之。
当然,更过分的是,这厮完全没有搬走的意思。
沈钊与他同居于破庙之内,也就遭受了许多池鱼之灾,“整天跟这老王八蛋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沈钊之前偷鸡摸狗的种种劣行,“以前还以为这小混蛋是自学成才……没想到是跟老路先生勾结的啊。”
事实上,沈钊并不在乎别人说自己偷鸡摸狗,毕竟成大事者必亏小节,但是你们老是说我和老路先生是一路货色,呵呵,这就特么不能忍了啊。
沈钊虽然是个小混混,很多时候也颇不要脸,但是和老路先生这种大混混比起来,脸皮的成色上还是略显年轻。
而且你根本不知道这老王八蛋的底线在哪,要是这老儿以后干下了什么好事,你再说说这事一概与我无关,这话你想想,你自己信吗?
脊梁骨已经被人越戳越麻,隐隐竟有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的趋势,沈钊有点坐不住了,决定赶走老路先生。
然而这老王八蛋心肠既黑,脸皮又厚,在沈钊的指桑骂槐之下毫无所动,每次听完各种含沙射影的话语,还能面不改色,和沈钊打个哈哈。
无奈之下,沈钊只得求救于飞哥。
而飞哥也没有让他失望,当场就献上一条毒计。
沈钊听完,拍案叫绝,马上就付诸行动,顺光了附近五里三村的鸡。
接下来整整三个月里,沈钊和飞哥早喝鸡汤,午啃鸡翅,暮餐鸡腿,夜饮鸡羹,鸡骨为筷,鸡毛为床,几个月下来,连眼睛都成了斗鸡眼,方圆十里八村则连个鸡蛋都买不到了。
太平年月,群鸡绝嗣,这不能不说是耸人听闻。若在平时,这种事自然会算到沈钊头上,但是老路先生名声这么响亮,那么这个屎盆子就当仁不让地扣了他头上。
虽有也有明智之人表示怀疑,然而破庙山门外的一堆鸡毛鸡骨头出现得恰到好处,彻底打消了众人的怀疑。
老路先生就住在山门啊,可以说是坐拥地利,也就坐实了罪名。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附近几个村落的精壮男子组成剿匪大队,包围了破庙山门。
再看窃鸡大盗,颇有名士之风,独卧孤石之上,砸吧着嘴,鼾声如雷,浑然不知死之将至。
铁匠王大雷损失最重,而今看到这老贼如此嚣张,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抡圆了磨杆粗的大棒,就要把这人渣开了瓢。
只听咣的一声闷响,杀猪般的嚎叫响彻群山。
酣睡之中挨了一记闷棍,老路先生不禁大惊失色,老夫不过在梦里YY个种马文,怎么还招来了杀身之祸?
不及细想,老路先生一跃三丈,捂着脑袋立于枯树之上,只见脚下黑压压一片人,没有两百八也有两百七,个个舞刀弄枪,对他怒目而视。
虽然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明,但是老路先生也知道肯定是自己见不得人的勾当东窗事发。为了安抚众怒,他决定先为自己做下的亏心事道歉,缓和一下气氛。
然而略一思考就犯了难,亏心事那么多,这一桩桩一件件该从何说起呢?
众人看老路先生冲天而起,难免有些惊骇,不敢逼得太近。铁匠王大雷却是个浑人,看这老王八蛋在树上装傻充愣,心下怒不可遏,再不管许多,抓起手边一柄钢叉,猛地掷出。
那钢叉势如流星,直奔老路先生胸腹而来。却见老路先生哈哈一笑,折下一支树枝随手一挡,那钢叉便偏了半尺,越过树梢不知道落到何处去了。
众人不禁哗然,王大雷力能拔山,这一掷的力道何止千百斤,老路先生竟用一根树枝就化解了。
王大雷一击落空,暴怒之下左右开弓,连续掷出四五柄钢叉铁戟,间有一支长矛。
这钢叉势大,那铁戟力沉,若是还靠之前的手法格挡,长矛必将后发先至,老路先生难免死于利刃穿胸之下。
只听老路先生喝一声彩“来得好!”用树枝在身前团团一拨,那几柄钢叉铁戟便撞作一团,哐啷啷一声响,连带着长矛一并坠到地下去了。
众人骇然,知道这老儿必有惊人艺业,再也不敢为枉死的众鸡伸张正义,夜色里不知谁发一声喊,众人一哄而散。
沈钊和飞哥二人躲在草丛中,相顾骇然,本以为这老儿只是个老叫花子,没曾想还是个武林高手。
“怎么办?”沈钊问道。
“怎么办?”飞哥答道。
正当他们争论是畏罪潜逃还是远走他乡时,老路先生仰天吐出一口鲜血,倒撞下树来,结束了二人的争吵。
沈钊二人大着胆子上前,只见老路先生四仰八叉地摔在树下,面皮呈屎黄色,脑袋磕在碎石上,鲜血喷涌如喷泉一样澎湃。
飞哥停下脚步,问:“你怎么看?”
沈钊表示这厮很有可能是装的,飞哥点点头表示言之有理。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老路先生面皮呈屎红色,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沈钊看了看飞哥,飞哥摇摇头,示意再等等。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老路先生面皮呈屎青色,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飞哥叹息道,“看来不是装的了。”
“那怎么办?”
飞哥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等于心何忍?还是救他一救吧。”
沈钊点点头,迅速扒下臭袜子,一把捂在老路先生的口鼻处。
随着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嚎叫,三魂去了二魂的老路先生回光返照,一个旱地拔葱一跃而起。
飞哥这会已经就近找了些草药,在口中嚼好,一把糊在他伤口处。
老路先生也知自己命在须臾,不及和臭袜子的主人相认,就迅速盘腿坐下,调息经脉。
过得半个时辰,老路先生的伤口不再流血,面皮也转回蜡黄。
沈钊二人大气也不敢出,只见这老儿缓缓睁开双眼,二人心中惊惧,连退数步。
“刚才是谁的袜子?”
沈钊迅速看向飞哥,却见飞哥大义凛然地指着他。
“很好。”老路先生长身而起,施了一礼,“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此言一出,二人不由一惊,却也由此知道今夜内幕并没败露,略略安下心来。
沈钊张口结舌半天才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非也。”老路先生道,“我辈江湖中人,最讲知恩图报,说罢,你想要什么,老夫都成全你。”
“真的?”
老路先生哼了一声,“我老路先生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那就教我武功吧!”
沈钊怕他反悔,再说一遍,“教我武功吧!”
教我武功吧!
这个自小就萦绕在心间的梦想,直到刘大癞子进攻破庙的时候,沈钊才知道这个梦想有多重要。
也直到这一刻,沈钊才有机会说出。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习武,也不知道自己能练到什么程度,但是他知道,只有学会武功,南山村的人才不会再给他编造一堆莫名其妙的父母,刘大癞子、张大癞子、李大癞子或者别的什么癞子才不敢来打破庙的主意。
或许,还能去洛阳看看,去江湖瞧瞧?
沈钊紧张地看着老路先生,等着他的答复。
老路先生似乎并不意外,悠然道,“你确认要学武?”
“是的,学武。”
“不会后悔?”
沈钊一愣,这等好事还会后悔?
“绝不后悔!”
老路先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
沈钊急了,“你说的,随便什么都可以成全我。”
“好。”老路先生答道,“那老夫就教你习武。”
“老头儿,我也要学武功。”飞哥嚷嚷道。
老路看了看他,“老夫好像并不欠你什么。”
飞哥急了,脖子涨得比脑袋都粗,“刚才要不是我给你敷草药,你早就挂了。”
“草药?”老路先生冷哼一声,“就你这牙石一尺厚,口气熏死牛,那一坨草药没把老夫毒死都算老夫命大了,现在还敢来邀功?”
飞哥不敢多嘴,退到一边悻悻地生着闷气。
沈钊刚要为他说几句情,却见老路先生斜眼看着飞哥。
“看在小沈的面子上,你要想学武功,也不是不可以。”
这沈钊正不知自己的面子为何这么大,飞哥已跳了起来,“怎么说?”
老路先生把双手抄在背后,望着浩浩长空,淡淡地道,“为师想吃叫化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