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记者宏志，少年初立
立秋后中午，天高云淡，和风轻拂。太阳撒了欢，恣意挥洒着光芒，风卷残云般地将盘踞空中一夏的氤氲雾气荡涤净尽。
庆喜中学的小混混柯琅琅在朗朗的晴日里正骑着凤凰牌自行车悠悠地往庆喜综合门市去呢。他午休时隔三岔五到门市买书，和书柜售货员阿姨混得那个熟，连她笑时眼角皱起几道涟漪他都数得清。
琅琅有时说不出书名，就遥指“那本”，他指哪本，阿姨拿哪本，一老一小配合默契。久了知他有那毛病，有时阿姨会逗他，故意指错，激琅琅：哪本呀，说出书名。琅琅情不得已，如鸭子被硬赶上架，逼急无措，不免又挤眉瞪眼剧烈晃头摇出“《兴唐传》第……”还未摇出第几集，女人已憋不住哈哈了。琅琅恼羞愠怒：再永远不买你书！女人则诡秘地一笑：是吗？熬不到两天，琅琅又在书柜前点点指指呢。
骑车至半路，琅琅看见庆喜影剧院门前簇拥围观着一群人，近前一瞧，高跟鞋和烟斗正骂仗呢。或许将来电视有千个频道，日常生活有万种游戏玩法，人们才不屑于围观骂仗这类破事。
两男女先是“你妈了个X”地对射，把双方的妈妈拉入阵营，继之两方的八辈老祖宗们也不远万里地从阴曹地府赶来助战。相形之下，先生骂功欠深，不及女士连珠炮般地喷得污秽冲天，惹得慢了半拍的先生一时性起，也不管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协定，发出一阵密集的拳脚。女士也毫不示弱，发疯般地疾冲直前，挠抓并举。
大街上打架斗殴屡见不鲜，可爷们公然打女人却凤毛麟角。琅琅不齿于爷们对女人施展拳脚，看着宋江血淋淋地杀阎婆惜，委实不忍卒睹，再威名赫赫的英雄也在他心目中打了个大折扣。他若是武松，就拿绳子让嫂嫂自尽，不会亲自动手。
女子已渐渐不支，处于下风，头发散乱，衣服也被扯得凌乱不整，乳峰突现冰山一角；脸上现着绺绺青痕，歪嘴瞪眼，呼呼直喘，口中仍哇啦秽骂不止。
琅琅看不下去了，这实在有碍观瞻，决定出面调停。他鼓足了全部的勇气，走到两人面前，立定，不说一句话——说不出一句话！
两男女罢手，莫名地望着琅琅，眼中不无敌意，脑子飞转，猜测着不速之客的动机。
“你要干什么？”先生气咻咻地。
“你……你……你们别……别打了……”琅琅鸡啄米似的颤头，挤眉瞪眼，舌露出一小截，像蛇吐着芯，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已被大卸八块的话语。
“哈哈哈……小磕巴……”先生拊掌大笑，指着琅琅，揶揄着。女士呲着牙，叉着腰，似笑非笑，恶作剧似地瞅着琅琅。正打得好没意思，一个小丑突蹦出来，还上演了滑稽好戏，大热天的，谁还会将那场没有战利品的争斗持续下去。雄雌罢战，阴阳休兵，琅琅功不可没。
围观群众也跟着哄笑，他们或许心里狠狠在怨艾牛犊子破坏好戏，那感觉就如嘴里正咬着香肠，下半截被人横生生夺去。
“怎么，小，小伙子，你，你是警察，想把我们抓走吗？”女士阴阳怪声，乜斜着眼。
“小磕巴挺有意思，还会管闲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回家跟你妈先学好说话吧。”先生拍了拍琅琅。
琅琅恨不能像******那样钻地溜之乎也。快骑车跑吧，离开这是非之地。“凤凰”哪去了？“凤凰”也羞得无地自容，跟人悄悄私奔了。
柯父知道后，哭笑不得：“你也太天真了。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这不就是二虎相争，绵羊劝架吗？劝架不成，反让老虎给吃了。”
柯母痛失“凤凰”，唠叨了好多天：“新买的自行车这才用了多会儿。以后再别管闲事，别人打架离远些，咱还怕溅血身上呢。”
琅琅从小就有悲悯为善情怀。他看着小伙伴们恶作剧地把尿撒在蚂蚁窝中，众蚂蚁顿遭灭顶之灾，他想，这就像我们人类遭逢的大洪水，蚂蚁在尿中的垂死挣扎正是人类在洪水中凄凄无助的微缩版，此时，人类和蚂蚁的痛苦是共通的。
上小学时，小琅琅的一只手套在放学路上丢了，当母亲责怪他时，小琅琅把剩下的一只手套脱下来，嘟囔着：我，我一定要找到捡手套的那个人，把这一只也给他，他要一只也没用啊。殷淑贤苦笑：你这孩子，也太实在了。
琅琅一直不吃鸡肉，说来竟缘于一次杀鸡。
某年春节前，柯母要杀鸡，让琅琅去请“五流子”。柯家人心慈手软，杀鸡剁鸭的小宰事一律外请刽子手代劳。琅琅想，杀鸡不过抹下脖子的雕虫小技，何用他借宰牛刀呢，便自告奋勇。
那是一只美丽的大公鸡，红色的冠子，挺拔的身材，斑斓的羽毛，走路的姿势威武雄壮得如天安门广场仪仗队的士兵。琅琅把它制服住后，拔去了鸡脖上一小撮毛，使劲拉了几回钜。血流出来了，鸡还在扑腾。鸡疼啊，身子疼，琅琅也疼啊，是心疼。琅琅悔了，口中喃喃自语：鸡啊，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杀你了。一时心慈手软，琅琅便放开鸡。孰料那鸡竟站起来了，晃晃悠悠地朝着鸡窝走去。
琅琅冲进厨房，拉着妈妈，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妈……鸡……鸡……鸡……”
母子两人开始在园内撵鸡，大公鸡跑出了一条血迹斑斑的路，终因负伤难支，一头栽倒在地。琅琅心如刀绞，痛悔交加，浓重的负罪感笼罩裹挟着他。自己杀害了手无寸铁的弱小动物，成了穷凶极恶的郐子手。
那天晚饭，家人都很享受鸡肉的美味，唯独琅琅没吃。他发誓永远都不会吃鸡肉了。他喃喃地道：鸡，和人一样，也，也是一条生命……老，老师说，所有的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利剥夺……殷淑贤说：这孩子，杀了次鸡，就彪成这样了。早知这样不该让你杀。柯凤林又搬弄起圣贤之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柯风清咂巴着嘴，飞快眨着眼睛：爸爸，你，你叽哩骨碌地说些什么呢？柯父说：我是说你哥真有慈悲心肠。
“五流子”串门来了，也带来一个坏消息：西窝屯，有个厂长，一家五口被杀了，连个三岁孩子都没放过。
“人，人……为什么那么坏呢？”琅琅自言自语着，又转而问父亲，“爸爸，小时候你，你常教我念‘人之初，性本善’，人，人是从什么时候变坏的？”
父亲觉得很难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说：人类的大部分苦难都是自身造成的。
“这，这个世界，如，如果没有坏人，该多好啊！……怎么样能让坏人变成好人呢？”琅琅喃喃道。
柯凤林赞许地看着儿子：“你小小年纪就想这些，很难得——爸爸告诉你：当上记者，用手中的笔去呼唤，让坏人变成好人，让好人变成更好的人。”
“当，当，当记者？”
“当记者需要咣咣的口才，你……”
随着父亲发出悠远深重的一声长叹，当记者能拯救人性的浅意识便深植入琅琅的脑海中。
琅琅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个事实：世界上每年有1亿多儿童死于营养不良。如果把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军费的2%用于改善儿童生活，这些儿童将会幸免遭难。琅琅看后久久不能释怀，100000000多条活蹦乱跳的生命啊，相当于一个四川省的人口，倘若排成一个纵队，千里眼也望不到头。好多天，琅琅无心于那些闲书，他的心里一直跃跃闪跳着给里根和**********两位总统写信的念头。
琅琅空对着白纸呆坐了数日数时数刻，黑字愣是一个字没蹦出来，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下笔，写好了也不知该怎么邮，两位总统大人能收悉吗？收悉了能理这个茬吗？想着恍觉此事正如娶海龙王的闺女当媳妇一样渺不可及，遂索性作罢。
广播、报纸、街坊总能传出一些杀人、强奸、放火、偷盗的消息，也每每都牵动揪缩着琅琅的心。为什么犯罪分子要做坏事？难道不做坏事，他们就活不成了吗？如果没有坏人，我们将生活在一个多么美丽的世界啊！有的人善良，有的人凶恶，人为什么会有善恶之分？怎样改造人的凶恶，让人向善呢？琅琅忽然又觉得当记者拯救人性对自己来说太遥远了。他现在只是个中学生。他要尽快地去改造人性，时不我待。琅琅欲四下奔走，大声疾呼，劝犯罪分子们弃恶从善，改过自新。他想起了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写信，借它的大嗓门一广播，就等于登高一呼，全国的犯罪分子都会响应，都会洗心革面，改邪归正。琅琅连夜起草了《告全国犯罪分子书》。那天晚上又停电，一不小心，头发又让蜡烛的火舌偷吃了几根。
敬爱的犯罪的叔叔们，正走在犯罪危险边缘的叔叔们：
您们好。我是一名中学生，想迫切和您们说几句心里话。
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一个在语言表达上有严重欠缺的人，但我依然能感觉到我生活在一个美丽的世界中，依然能深切地感到，活着，真好！每天早晨，能看到太阳升起在东方，是我最快乐最幸福最知足的时刻；因为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的一切美好我们都可能通过奋斗名正言顺地拥有；还因为许多先走一步的逝者已经永远地长眠于黑咕隆咚的地下，再也见不到天日了，这首先应该包括那些抛头颅、洒热血、为我们守住大好河山的先烈们和你们永远逝去的亲人们——每每想起死去的人，我就会想，活着，再怎么不如意，再怎么赖，也是幸福的。
谁都不愿意一袭洁白的衣裙上沾上几滴污泥，谁都不愿意明亮耀眼的太阳遮着几块黑斑，谁都更不愿意在芬芳馥郁的百花园中看到一摊浊臭的人的大便，可你们的所作所为：杀人、强奸、抢劫、放火、偷盗，就是在荼毒着美好，在往这洁白无瑕的美丽世界上抹黑呀。我们生活的美丽的世界上原本快乐的人因为您们的所做平白无故地忍受着不该有的痛苦，流着无谓的伤心的泪水。为什么您们要做坏事，难道不做坏事，您们就活不成了吗？如果没有您们的胡为，我们将生活在一个多么美丽的世界啊！
大概将来的某一天，您们也会像我奶奶和姥姥一样，得了不治之症，要憾然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了。您们是何其恋恋不舍着这个美丽的世界啊，您们因此会撕心裂肺地哀号：我要死了，我是多么痛苦啊，救救我吧！没有用，现在医学还无法征服许多种病，您们的亲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生命之树慢慢枯萎而肝肠寸断。可是，您们想想，如果您们不犯罪，国家就不用设公安、法院、军队等反暴力机关，家里不上锁，工厂无大门，人们就会节省了许多精力财力，把这些精力财力集中用于医学的发展上，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以攻克这些不治之症，从而延长您们的生命，您们还可能成为一个寿星呢……
我还是一个未经多少事的中学生，学识浅薄，不会说更多的话，不会讲更多的大道理，一句话：我只想你们做个好人，因为我们是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中的。
就此搁笔吧，愿你们好自为之！
祝您们家庭幸福，生活安宁！
祝全国人民家庭幸福，生活安宁！
愿我们生活的世界更美好！
此致
敬大礼
一位素不相识的中学生柯琅琅
琅琅把信拿给爸爸看，征询他的意见，求老爸指点一二。柯凤林看后笑儿子：真单纯，孩子气十足。开头把范围限定在“敬爱的叔叔”，难道女人就不犯罪了吗？你小小年纪，倒很有些济世伤民的情怀，难得，难得！
琅琅乐颠颠地去买了数张邮票和信封，工工整整地写着“邮北京市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叔叔（阿姨收）”，落款是“黄海市大尹县庆喜乡庆喜中学初二一班”。写完嫌字体有失美观，毁了重写，如此用了第三个信封才始觉满意，比大臣呈报御览文书还来得严恭细谨。
信播出了！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熟悉的旋律过后，传来了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现在播送黄海市大尹县庆喜乡庆喜中学初二一班柯琅琅的来信《告全国犯罪分子书》……
琅琅一觉醒来，恍觉是一场美梦。他抹了抹嘴边的哈喇子，脸上怅然若失。
如今，犯罪分子仍似蚊蝇一般地嗡嗡不绝，大概与当年没有听到我的良言箴劝有一定关系。很长一段时间，琅琅都是如此窃以为的。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琅琅在大学毕业前夕，独自游逛北京，还特意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欲探访他那失散多年孩子的下落。琅琅在颇为森严的门前踟蹰良久，愣是没能攒够勇气。但他终于知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大门是朝哪儿开的，进出其间的都是和他一样两眼一鼻子的人物，这是很值得大夸特耀的了不起的特硬话茬儿。
琅琅在《夷阳青年》上看到《致想当记者的朋友》，天津报社记者侯俊杰讲述了他初为记者时的酸甜苦辣。他一读再读，牛反刍般地反复玩味，心中升起在念着“我爱北京天安门”时腾发的心向往之的神圣情感，又笃定了当记者的信念。
琅琅便给记者叔叔写信，表达了对侯叔叔的倾慕，自己渴望当记者的理想。
“我多么想成为一名记者。每当我听到坏人做了一些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强奸等等的坏事时，我就常常在想，他们为什么要去做坏事呢？爸爸告诉我：只有当上记者，用手中的笔去呼唤，让坏人变成好人……我要成为一名记者，我要用手中的笔去呼唤，我要让世界上所有的坏人都变成好人。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人就都是好人了……记者叔叔，为了实现我的理想，我现在应该如何努力呢？”
许是激动太甚，手鸡捣米似地哆嗦，回看爬格处，字迹潦草歪脖，如虾兵蟹将的信手涂鸦。记者叔叔看了会笑话的。小妹风清字迹娟秀不群，一如其形貌，也深得柯父翰墨风韵。琅琅知道小妹生性疏懒，未开宗明义，而是开首灌她一心蜜，然后央求代劳，被捧得心花怒放的小精灵鬼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