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不务学业,觍成榜样
柯琅琅升上初中了。柯凤林调至大尹县教师进修学校,也升了。年逾八旬的柯方氏更升了,升到天国去了。
娘家家徒四壁的柯方氏虽然穷得连个名字都没有,可她的子宫异常发达,统共生了13个孩子,大大兴旺了柯家人丁,是中国妇女强盛生育力的代表。
柯方氏17岁下嫁柯老蔫,84岁寿终。柯老蔫是在成亲那天揭去红盖头时才第一次看见双颊绯红的迷人醉人的柯方氏,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相敬如宾恩爱67载;在婚前,爷爷和奶奶不消说谈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就连目光对接那么一下子说上半句话也不得,这一直让孙子琅琅引为罕事。
柯方氏的一大乐趣是用篦子犁趟地似的慢慢梳头,刮出一个个虱子来,然后用指甲一一“嘎嘣”摁死,弄得手血渍渍地,脸上也意扬扬地。柯老蔫看不惯,不由奚落几句,嫌老伴埋汰,老伴顶他:再说,我扔你饭碗里。老俩口一小吵,也就儿媳一小炒的工夫,就和好如初了。
柯方氏就这么走了。儿子柯凤林喃喃念着:“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人生的一大苦痛啊……孝顺老人不能等。”老伴柯老蔫絮絮而语:“没了,人没了……现在你奶奶就是天天在我面前那么梳头,刮出一个个虱子来,然后用指甲一个个‘嘎嘣’摁死,再扔到我饭碗里,我也不会烦了,我就稀罕她那样……”
说这话时,柯老蔫老泪纵横,孙子琅琅也泪盈于眶。
柯方氏走得很突然。老人家没能承受住爱孙突然成为瘸子的重击。柯嵩年醉酒后骑着摩托车撞上大货车,出院后就成了瘸子。柯方氏急火攻心,得了脑溢血,呼呼地就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私奔事件发生后,柯嵩年诸事不顺:考税务分数线够了,面试却不合格;想到机械厂当全国跑的销售员,被厂长好一顿奚落;对象谈一个黄一个。
柯凤林拿侄子对儿子说事:“人不管做什么应该掂量掂量自己,老拿自己的短处去和命运硬抗,那不就碰得头破血流吗?琅琅,我也希望你将来不管干什么要扬长避短。”
书已至此,有看官问了,主人公都是中学生了,可他长得啥么样呢?许是谨遵着古老夫子的中庸之道长着,此人并无殊怪之处,形肖宋徽宗的书法瘦金体,
相貌不俊不丑,脸上该有的窟窿眼也都齐备,素爱追奇逐异的本书作者懒得费些许笔墨。他的令人瞩目的焦点永远在那张笨嘴上。进入新学校伊始,他想把磕巴藏首匿尾,可磕巴就像孙悟空的猴尾巴,一不小心就露了出来。
英语课,司马旌然老师正向学子们传授记忆英语的独家秘诀:英语很难记,要善于找出单词的发音和词义之间的联系,多利用谐音,就能化难为简,形象好记。比如MOUTH(嘴),谐音读“猫屎”,可以联想:这人嘴一说脏话,就像嘴拉猫屎。学生们一阵大笑。比如BUS(公共汽车),谐音读为“爸屎”,可以联想:爸爸从小不懂事,在公共汽车上拉屎。学生们捧起了肚子。又比如EYE(眼睛),谐音读为“爱”,这样理解:一个人眼睛含情脉脉,向人暗送秋波,什么意思呀——“爱”上人家了呗。学子们笑出了眼泪。再比如BOOK(书),谐音读为“不可”,这就好理解了:学生,不可不读书。司马老师终于有了点正经,在教学之中不忘提醒他的学生“不可不读书”,可见确是一位循循善诱的好老师。
司马老师嘘声说,这是学英语内部绝密法宝,大家不要外传其他班哟。我的教学原则就是“快乐”,我快乐地教,你们快乐地学。
“柯琅琅——嗯,名字起得可不错——请读一下我这堂课教的几个单词。”
“猫……猫……猫……猫……猫……猫屎(MOUTH)。”琅琅乱颤着头。
“唉,猫拉屎可没这么费劲。”司马老师说着风凉话,同学们大笑。
“爸……爸……爸……爸屎(BUS)。”琅琅瞪着眼。
“唉,可怜的孩子,叫爸爸都这么难。”司马老师打趣道,同学们大笑。
“爱……爱……爱……(EYE)。”琅琅大张着嘴,像正在接扔给他的肉似地,本想说一个,可那“爱”就变得滑溜溜的,一滑滑出好几个。
“柯琅琅,不用说那么多,老师知道你小伙爱得深,要问柯琅琅爱得有多深,大海代表他的心。”
司马老师的俏皮话引得同学们笑得腰弯弯如风吹扬柳。
“不……不……不……可(BOOK)。”琅琅嘟着嘴,腮帮子一鼓一鼓地。
“呀,他放屁了。”隋仁俊怪声怪气了一句。同学们的大笑如大小便同时失禁,噗噜噜哗拉拉。
“琅琅,琅琅,读书琅琅,说话应该嘎叭溜脆,没想到就像老母猪下崽子,老长时间出来一个。”司马老师的遗憾正如他在路上目猎了一位身量苗条的翩翩女子,其轻盈曼妙之态令其目眩神迷,急燎燎追上前回首一看,却是一张极不咋样的脸。
司马老师是黄海师范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后分配在大都市黄海市一所中学,不知使了何种手段搞大了某女生的肚子,被下派屈居于庆喜镇中学。司马老师身材高挑,面如敷粉,鼻下的一绺胡须如画家随手的一抹淡墨;两片薄如蝉翼的嘴唇上下翕动着,恰好吐出个个珠圆玉润的英语单词,那灵巧的嘴儿简直就是一架优良精准字正腔圆的发音器。
被羞辱后,琅琅更嫌恶司马老师在课堂上色迷迷地盯着漂亮女生的样子,眼不见心不烦,索性你讲你的课,我看我的小人书:一只手置于桌上教科书的页面,另一只手翻看着放在桌子夹层的小人书,琅琅偷偷与心上人相会,不久便缠绵悱恻,如胶似漆,浑然忘我。
“Whatareyoudoing,Kelanglang?(柯琅琅,你在干什么?)”
三国英雄张飞和马超棋逢对手,酣战了三天三夜,还不分胜负。琅琅的耳朵里嘶杀声阵阵,哪里听得见什么外国鸟语?
“柯琅琅!”
声到人到,裹挟着一阵疾风,司马老师抓起小人书,在空中划出了一条美丽绝伦的抛物线,数学老师也望尘莫及,自愧不如,张飞和马超趁便沾光跟着坐了一回飞机。
“咣唧——”
琅琅便吃了一个特大重量级的耳光子,扇得那叫一个狠,耳边巨大的分贝“嗡——”的声音冲击得他晕头转向。正在愣神中,头发又被大面积揪住,活拔鸡毛似的痛撕裂开来,琅琅便屈服跟随于一股不可抗拒的力,被飘飘悠悠地——那一路走的情状正如当年人类第一次太空行走试验,不过当时走了3000多米——琅琅才得行几个跬步——被拖至讲台前示众。
“这个家伙,我没讲多长时间,他就在下面看小人书,都会了,是不是?叫你念,你能念得老娘们哭妈,稀里哗啦。你欺负我眼瞎看不见,是不是?”
琅琅木鸡似的呆立着,脸上青红紫白,交相掠过。
琅琅开始厌学,继而在课外书中寻找到精神寄托。他虽不敢在司马老师的眼皮底下造次,可在其他老师的课堂上仍依然故我。没收、撕毁、罚站、挨揪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后来竟有些安之若素了。他常在课堂上对各科老师上演那出徐庶进曹营的好戏,老师们已经基本不提问他了,这更有利于他建造自己的独立的“精神王国”。他着了魔似的一本本地买闲书,乐此不疲地沉浸于其中;他的书众手传阅一周,就由光鲜照人的新媳妇变成褶皱纵横的老太婆了。
当柯凤林知道了儿子在学校不务学业的行径后,少不了苦口婆心一番:“……后年上高中,眼瞅着要面临考大学了!知道吗?——农村的孩子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跳出农门,才能有好出路,才能更好地在社会上安身立命。你现在正处于人生的关键时刻,兵临城下了,怎么一点没有紧迫感,危机感?……”
柯凤林正告儿子:从现在起到考上大学,再不许看闲书了,今后,在家里,我一发现闲书,有一本烧一本。
自此,琅琅在家中东藏西掖的闲书一被父亲发现,即被焚烧;弄得琅琅的书东躲西藏,如被敌人追捕的地下党。
柯凤林在教育子女问题上自有一番理论:教子就像放风筝,既要有足够长的线,让它自由翱翔于寥廓的天空,而又能攥住牵线从而驾驭稳操于掌控中。
在校方和父亲的严封密锁下,琅琅只能退而偏居于被窝一隅偷偷看闲书。晚上,父母歇了后,琅琅得以大过其瘾,老柯有时突击检查,琅琅迅速地掖到褥下,装模作样地哗哗翻着教科书,掩饰慌乱的表情。爷爷老蔫心疼电费,时不时地来几句絮叨和敦促。某次停电,琅琅挑烛夜读《射雕英雄传》,读着读着,睡意难支,梦见自己和西毒欧阳锋被困于山巅,四围的熊熊大火张牙舞爪扑来,琅琅大叫一声醒来,下意识地拍灭头上的火,惊见枕头怎么燃起了,爷爷老蔫迅速地将火团拨扫到地上。
这件事后来成了柯凤林借题发挥劝勉仨女儿勤奋读书的榜样:古有头悬梁,今有发被燎;发奋读书,远学苏秦,近学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