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递孙拐棍,助攻猛虎
那年,中国领袖******视察深圳、珠海,发出历史引路者强音:“沿海地区搞好了,收入就可以高一点,可以让一部分地方先富起来,搞平均主义不行……”
此言一出,如登高一呼,万众响应,经商大潮已风生水起!
柯凤林老师的心也活泛起来了。他找来了中央一号文件,咬文嚼字研读一番:“完善联产承包责任制,迅速把精力转到抓好商品生产上来,使广大农民尽快富裕起来……”
柯老师灵光迸现:农民要富了。农民富了,就要买东西。
柯凤林认为天与弗取,难辞其咎。他审时度势,前瞩远瞻,决定开一家杂货店。
说干就干,柯凤林还制定了开店纲领性文件:针头线脑,五色杂陈。便民为上,先义后利。薄利多销,造福百姓。杂货店取名“与民同乐”。
东方屯第一家杂货店不以柯老蔫的旨意为转移地开张了,尽管老蔫又扯了一下后腿,但还是没能阻止柯家由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迈出的坚实的第一步。老蔫说,咱庄稼人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够吃就行了,想那些外道道干嘛?总要务些正业。儿子说,爹呀,你的旧思想赶不上新时代的趟儿了,咱不能尽指着土里刨食吃!人无外财不富!现在,天让你富,你不去富,这不是守穷吗?甘心受穷吗?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要受穷。老父说,哪个天让你富了?儿子说,共产党就是咱们的天呀。现在政策多好,鼓励干个体,跟着号召走,准没错!老父叹口气说,你文化水多,讲不过你。我老了,管不了你们了。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但可别把我这点家底给折腾没了。
柯老蔫,老而蔫,迂而朽,是东方屯保守势力的古旧代表之一,也是柯家滚滚前进大潮的浪遏者。老蔫生于清朝光绪年间,早年还留过大辫子,封建社会的遗风陈韵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盘踞统治着他不开化的古董大脑。柯凤林每一次家政方针的制定,盖新房,打井,开商店,三度乔迁,子女上大学,老蔫都颇有微辞,无一附和,乃至倚老相扰,但禁不起柯凤林发动七大哥八大姐,群起而劝之,老蔫由不得不就范。
开业后,“与民同乐”人流不断,门庭若市,熙来攘往,生意红红火火,堪比东方屯旭日东升前的朝霞和柯家午晚时锅灶下的炉火。
除了老蔫老俩口,柯凤林夫妇和琅琅四兄妹齐上阵,柯家每一位成员都是随时待命招之即来来之能卖的售货员。工农学平时各司其职,买主来了,在家的有闲的得便的就得乖乖放下手中的家什,活计,书本,笑脸迎送钱大爷。菜做得焦糊黑咕,饭吃得鸡零狗碎,文作得驴唇马嘴,那只是考验对钱大爷是否忠诚可嘉的小事几桩。柯母忙得不可开交,整日陀螺似地转:地里的农活,家里的灶台活,商店里的进货、售货和财务的打理,她都得分去一部分身。
琅琅是柯家大掌柜眼中的好伙计,是东方屯顾客眼中一个很精的小掌柜。琅琅不会打算盘,三年级时学过,只记得“三下五除二”,其余的都变成屎,给庄稼当肥料了。琅琅心算的脑子比大掌柜妈妈的算盘珠子快多了。一大堆货物,琅琅眼珠子只消那么一滴溜儿,就转出结果来;妈妈呢,还在老和尚数珠子似的一个一个地拨拉着。有琅琅在,大掌柜两口子就有了活算盘和精算师。
口吃人说话就像正走着路,间或遭逢几个程咬金杀将出来扰几下子,就变得磕磕绊绊了。所谓的程咬金就是磕巴人的难发音,它就像《封神演义》中的钻地大王******,说不准啥时就钻出来,防不胜防。琅琅的难发音,如“八、大、哥、蛋”等之流,猪肠似的一嘟噜一串。说话中突然遇到这几个老哥儿,戛然而止让不明就里的人摸不着头脑。
琅琅就让“八”给折磨得够呛,说话总想躲着他,可偏偏冤家路窄,常常避之不及。顾客买的东西是五元八角,琅琅故意说成五元九角,“八”说不出来呀,卡壳了很难堪呀,只好弃“八”择“九”。如对方未发现,自己也多赚了一角。等对方发现算错了,纠正说“五元八角”,琅琅也作势重新算一遍,心里那个高兴:谢天谢地,终于替我说出来了。占几次一角钱便宜,琅琅便觉得愧疚于心。下次顾客买的东西是九元八角,琅琅有意说成九元七角,对方未发觉,成交了,权且以此把前儿从彼人得到的便宜还给此人,自己终落了个心理平衡,因为老爸常告诫他做买卖要像秤一样,公平是首要的:你小子要知道,不但咱店里有秤,老百姓的心中个个都有一杆秤。可有人买的东西不凑巧,恰是八元八角八分,仨“八”一并来刁难苦命人,这怎么着,毕竟三个“八”呀,个十百位总不能全弄错了呀。琅琅总能抓着救命稻草,也不管是否有损自己“活算盘”的赫赫令名,拿起从不用的算盘装模作样一拨拉,转过来给顾客看:好吉利的数字,你要发……发……发财了。对方一张口,就又替琅琅代劳了。
人多嘴一杂,琅琅便如笨舌头汉子和泼妇讲理,大感招架不住了。这个说,琅琅,你少算我一角钱;那个道,这东西怎这么贵,不能便宜点吗?另一个问,大前门带把的多少钱呢?再看琅琅,只见其捣蒜般地点头,不闻其声出。打趣的话儿就飞过来了:
“琅琅,干啥呀,卖磕巴吗?我可不买那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吧。”
“琅琅,千万别卖磕巴给我呀。我家有好几十斤呢。”
“琅琅,给我们行礼呢,不用那么客气,买东西少算点就行了。”
一片乱嚷闹腾哄笑声中,开业以来收获的第一张百元大团结不知何时跟何人私奔了。一家人痛惜得抓心挠肝,那得卖多少货才能挣出来呀!
那天晚上,东方屯又停电了。屯人怨声载道,旧社会又来了。万籁寂寂,烛光微微,柯家人横七竖八于昏黄的房间的大炕上。老蔫长吁道,我早说原先就不该开这个店,饭是老天爷给的,地里长什么,咱吃什么,我这辈子养了这么多个孩子,吃着海里的,刨着地里的,也没想旁道儿,不也照样挺过来了?一直蹙眉的柯凤林叹说,你呀,老古董,死脑瓜。我们家不开这个店还真不行。我一个月几百块钱,两个老,四个小,六张嘴。琅琅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家里今年还要添一辆新自行车。老蔫看了眼正打瞌睡的老伴,悠悠地说: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不能给小的出力,净浪费粮食。儿媳埋怨道:爹,你咋这么说呢?二老长寿是我们小的福气。儿子说,过几天我也要搬一台电视回来,你们二老再别天天往人家跑了。
东方屯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是大富人家钱小庄作远洋船员的儿子从国外带回来的半新不旧品,在很长的时日**给着东方屯人的精神食粮。每到晚上,钱家就将门前的大庭院打扫一新,将电视搬到院内,东方屯的百姓饭毕后就三三两两、扶老携幼而来,拣一块儿红砖作凳子,把那没完没了滚来滚去的黑白相间小球,身着华彩靓服的净旦生末十年来一句的高吟亢唱,人类间的硝烟弥漫,动物间的你争我夺,慢慢地细细地赏品着,直至到荧屏上飘着雪花儿方才作罢。
柯老蔫和老伴柯方氏相扶相携,步履缓缓,一道行进在去钱家的路上,被晚霞熔铸成一座活的耄耋夫妇依偎雕塑。大孝子柯凤林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去钱家看电视来回要走四十多分钟,况且陡路又多,二老八十岁的人了,万一有个闪失可别酿成了千古恨啊。
开店挣了些钱,也该让二老享享清福呵。经济上并不宽绰的大孝子一咬牙,“咯嘣”出了东方屯第二台黑白电视机,分流了钱家一部分观众。
这天,柯凤林正在调试新电视机,柯方氏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鲜物。荧屏中正出现着一休小和尚的光脑袋,柯方氏笑着,禁不住伸手要去摸,却又缩回来。琅琅说,奶奶,这不是真的。不信,你摸摸。
柯方氏脸上浮现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孤疑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头还光光的,跑到咱家来了。风清顽皮地道:奶奶,你,你抱抱他吧。随后咯咯地笑起来。
一个云蒸霞蔚的夏日黄昏,得知武松今晚要在荧屏上大显身手后,东方屯的观众早早赶来,争睹英雄风采。他们出兵迅疾,占遍了柯家地上,炕上,窗台上,窗户边,墙头上等一切有利地形。
斑斓猛虎扑将过来,武松一闪避过,那虎又扑,武松举起哨棒,只听“咔嚓”一声,哨棒腰折,大虫又扑,武松抡圆了拳头,怒喝声盖猛虎怒吼……
琅琅近水楼台,早抢占好了绝佳地形,正襟危坐在荧光屏前。柯方氏突感了孙儿的大势不妙,大喊起来:“琅……琅……琅琅啊,快……快……离……离远些,别……别……别让老……老……虎……咬……咬着……给……给你拐……拐棍……”
“唉呀,奶……奶奶呀,不……不是……吵……吵……死了……唉呀……”
琅琅有口难辩,噎得面红脖赤,如荧屏中武松似的急喘。
观众笑声雷动,似老虎的怒吼。今晚,台上武松打虎,台下祖孙两代滑之大稽,两台好戏,各各精彩,东方屯观众过足了瘾,大开了眼。
柯方氏老了,糊涂了,胡说歪道的,常常嘣出一些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来。她整天疑神疑鬼,大惊小怪,草木皆兵;常常站着不知羞耻地在窗外撒尿,有时竟忘了把裤子提溜上去。
奶奶怎么也结巴了?
晚上,柯方氏入睡了,琅琅向爷爷托出了疑问。老蔫说,你奶奶的磕巴是被狼吓的。
柯方氏在13岁那年,爹出海打鱼没回来,娘去屯里人家办丧事,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家。昏惨惨的油灯闪跳着心儿的忐忑,若隐若现的凄绝喇叭声更平添了几许怵憷,窗户纸“哗啦啦”一声响,乍一望去,柯方氏花容失色,魂儿飞出了窍:一条大狼站在临近窗户的鸡窝上,翘首脚搭窗户上正向里张望!柯方氏啊呀大叫,那狼跃下鸡窝掉头跑了。爹归来,惊魂未定的柯方氏磕磕巴巴、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了所见。那晚,家里的驴屁股被狼掏了,鲜血淋地,肠子都流了出来,驴在翌日早晨哀鸣而绝。据说,狼是趴在驴背上行凶的。从那以后,柯方氏一受到惊吓就磕巴。老蔫对孙儿说,记得你奶奶上次磕巴是猫钻到她被窝中吃老鼠受惊引起的。一个女人家,磕巴了,多砢碜哪!
琅琅怨艾着:咱柯,柯家磕巴人怎么那么多?老蔫皱着眉:一听到屯里人叫咱“磕巴大家族”,心就像被捅了刀子。老天啊,你给我们降磕巴灾,柯家到底造了什么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