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苏诺便打了开水,到三圣宫去了。
给祖师爷供了茶水,她打发了居士回去休息,自己便坐在大殿里,握着毛笔,两眼无神地盯着桌上洁白的宣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心里很乱,非常乱。
坐了多久,她不知道,直到香客向她买了香烛,她才回过神。
再坐回去的时候,她想起了几句话,便在纸上写下。
……
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题诗花叶上,寄于接流人。
……
放下笔,看着那一行字,她竟觉得一阵揪心的疼痛,不由得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出自唐范摅《云溪友议》卷十。”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在苏诺的头顶响起。
心,骤的一缩。
苏诺急急拭去湿了眼眶的泪,抬头,她想以笑容去面对江连城,可在看进他的眼睛的时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在他的眼睛里,她分明地看到了怜惜和忧伤。
江连城也不说话,只是浅浅地摇了摇头,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
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
然后,他留下一声轻叹,便转身离去。
苏诺看着纸上的几个字,她喃喃地苦笑道:“我道是此行会遇着什么劫难,原是因你。小道我的根基尚浅,乱了心智倒也好说,倒是你……”
……
倒是你,你这个老修行怎也乱了?
原来,算到你的红鸾星动,是因为如此。
……
端着他那行行云流水的字,苏诺这心里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看了许久,她将纸卷起,拿出去烧了。
这种诗句,万一被人看了去,那就不好了。虽然苏诺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可江连城却是在祖庭常住的弟子,若是让他人知晓了,他在祖庭定然是呆不下去了的。
恍恍惚惚地过着时间,看着一个个的人在大殿门口走来走去。见着监院及祖庭上的道长,她便恭恭敬敬地起身打个招呼。
快到晌午的时候,陆汝禛便上三圣宫来了。
刚到大殿门口,陆汝禛就看见苏诺坐在太阳底下,见她有些走神,她便说道:“你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那个老大爷呢?”
苏诺撑起笑脸,她说:“我让老大爷去休息了,下午来换班。在屋里呆着挺无趣的,就出来了。想想这附近也没什么有趣的地方,就到这大殿来图个清静。”
陆汝禛依旧笑道:“可这心不静,到哪儿都静不了啊!”说着,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苏诺。
苏诺有种被人窥去了心事般的心虚,她干干地笑了两声,接不上话。
陆汝禛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她吟道:“水墨情,丹青巧,五湖四海竞逍遥。扁舟上,散发瞧,红尘岁岁百年了。昔日契,未嫁娘,茫茫既是孙满堂。人各异,福不同,他享天伦,卿慕莲纯。若隐便须真归去,不敢朝露风又徐。”
苏诺把陆汝禛的话在心里过了几遍,她仰天凝思了一会儿,喃喃道:“字字珠玑落心田,楚楚心酸对谁言?了却俗世万般缘,做个自在逍遥仙。曾经过去皆放下,何愁提名金阙殿。奈何红尘甚多扰,但求隐名在林泉。”
陆汝禛说:“你的志向虽是没变,可你却已不是一心在此了。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儿了么?”
苏诺还是摇了摇头,她沉声吟道:“倚朱栏,空怅望,重重门院锁逍遥。念知音,去何方,他乡可有不夜堂?念归去,念归去,九重天上傲羲皇。”
陆汝禛的手按在她的肩头上,她随口吟道:“古来身死葬荒原,累累白骨几得全,虽似看破未参透,仍旧箇中苦缠绵。”
顿了顿,陆汝禛又说:“虽说全真弟子出家不论婚嫁,但是,毕竟你还年轻,不一定非要走祖师爷的这条路的。何况,你心里也清楚,这条路,不好走。”
“我知道。”苏诺轻轻地应上,“正是因为还年轻,所以才会选了这条路。大师父,虽然我一直秉承「宁劝十人还俗,不劝一人出家」的理儿,但是,我绝不会做还俗事。”
陆汝禛欲言又止。苏诺接上道:“何况,冠巾科仪上不也说的清楚了么?若做还俗事,鉴察还报真。呵,我苏诺能做任何事,但绝不会做对不起祖师爷、违背誓言的事儿。”
陆汝禛摇头叹道:“诺,话不用说绝了。你扪心自问,现在的你,还做得到么?”
“做得到。”毫无疑问的回答,从苏诺的眼睛中,陆汝禛读出的是坚定和不犹豫。
她,一笑,不再说什么。
刚打发了苏诺去休息,就看见江连城走了上来。陆汝禛说:“你今儿个怎有这个闲情逸致路过这儿了?”一句打趣的话,她却把认真说得分明。
江连城说:“闲来无事,就来走走。苏诺呢?”
“她去休息了。”顿了顿,陆汝禛又道:“怎么,找她有事?”
他说:“她过年在这里帮忙,办公室让她过去一下。”
听着这话,陆汝禛以为办公室要把苏诺安排到别的地方去,她一急,说道:“我家大徒弟已经收入三圣宫的名下了,可别把人给我弄跑了。不然,她要是在这里呆不下去,想走了,我可管不了。”
江连城自然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说:“放心,人,我一定给你留着,只是要和她交代一下具体的事宜罢了。别紧张。”
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陆汝禛说:“你打她电话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乾道是不能进坤道院的。”
打电话给苏诺,江连城交代她去办公室之后,也离开了大殿。
苏诺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凑巧遇到江连城。
和他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她心中一慌,只是扯了一下嘴角,便匆匆而去。
江连城停下脚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似是明白了什么。
这个时候,他有些明白苏诺那首诗的意思了。
……
修行不易。纵然很多人觉得道士逍遥、神仙自在,可又有几人能明白其中的苦?那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精神上的。欲求仙者,必须要学会的便是忍受寂寥和孤独,还有那份没有人懂的心情。
祖师爷的确是成仙得道了,可很多人只看到了祖师爷成仙之后的逍遥,又有几个人把祖师爷受过的苦放在心上?
又有几个人能懂你的寂寥?诺。
……
他想起了那曲《越人歌》,一边走,他一边喃喃道:“或许真的是懂了,就不寂寞了。”
说罢,他清婉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