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不忘根,人别忘本。
年前最重要的年祭终于就要开始了。祭祀,作为人类不忘本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将这福祸难料的命运,或托付给飘渺无形的香火中,或表现在沸腾欢闹的仪式上,或残忍,或温柔地抚慰着人类渺小而坚韧的灵魂。
这个时空的祭祀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尤其的尊重发家史,所以哪怕是再捉襟见肘的祭祀,也要分仪典和大典两个部分。
比如,百年老店“全味斋”的仪典就是京城百姓最热切期盼的活动。这个老店当年是靠先祖挑担走家串户,靠卖“蜜藕粉”和“酸梅羹”起家,所以,老店年祭的仪式便是上至掌柜下至跑堂,通通挑担子挨家挨户的叫卖。
要知道,现如今的“全味斋”只有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才做“蜜藕粉”和“酸梅羹”,不但每每供不应求,而且价钱也是水涨船高,普通人家要想吃一碗,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可仪典的时候却不一样,挑担子的不上大街富贵处,专往小门小巷子里钻,并且每碗的价格仍就是当年的三文钱,这是多大的优惠啊!想想看,在这三天里,各家各户的稚子顽童都老老实实的倚门而望,每人手里捧着个大海碗,手心里攥着三文钱,想着那香甜软糯的味道,一个劲儿地往肚里咽着唾沫,这该是多么让人幸福快乐的场景啊!
不过,幸福是短暂的,三天的仪典结束后,便是大典的日子,“全味斋”会关门谢客一天,早起掸灰拂尘,摆上果盘祭品,请出历代先祖,焚香祷祝,祈愿来年平安无事、生意兴隆。等这四天一过,年祭结束,一年的辛苦也将告一段落,后面便要收拾收拾准备过年了。
说明白些,仪典就是发家的场景重现,以各种表现形式提醒子孙后辈不忘创业艰辛。而大典才是正而八经的纯祭礼,烧香磕头,大行封建迷信活动。
一个民间小店尚且如此,更何况一朝皇家呢?
当今的皇家——卓桓家族崛起不到两百年,到君然扶持的这一代却已经是第七代帝王。当年的恒氏并非是马背上得的天下,虽然本朝历代史官中不乏积极揣度圣意之人,但仍无法改写恒氏家族当年乘帝王年幼,太后无能之际,以外戚身份谋朝篡位的逆臣之名。
帝位得来虽易,但坐稳不易。前朝的叔伯王爷们岂肯罢休,幼帝在位时他们互相忌惮,谁都怕先下手了遭殃,不但招来其他各王的群起而攻,还会在史书上留下谋逆的千古骂名。可桓氏一篡位可就不一样了,他们纷纷大摇大摆的群起护驾,谁都想着趁乱把皇位摸到自己的口袋里。
可恒氏家族既然敢走这一步,又怎会是一个把兴衰荣辱都依附与皇权的外戚家族?不但族内人才济济,圣祖卓恒远敬本人便是个从小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猛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既然冒着灭族的风险咽下了,又岂有吐出来的道理?
兵贵神速。几大叔伯王爷们尚在争执旗帜服色,谁前锋,谁后卫,谁粮草,谁帷幄之时,恒氏大军趁夜以雷霆之势将这帮乌合之众成功合围。新局已开,胜负已定,成王败寇,何惧骂名?
有意思的是,这场看似实力相当,实则强弱分明的围歼战役,却被恒氏开国之君引为了皇家仪典,历年都要安排皇室权贵子弟和军中精英新秀组成两队人马,真枪实弹地在围场上攻守操练一番,只不过这胜负却要各凭本事,获胜的一方通常能获得各种厚重的赏赐。而每年的胜负结果也成为了皇族闲人和众位百官们竞相下注的热门游戏。
京畿南郊三十里,皇家猎场。
此时寒风凛冽,呼啸在方圆近千里的猎场上。此处是在历代王朝的猎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分内围场和外围场,外围只有方圆几里,建有行宫和副殿,是仪典的后勤大本营,内围则是广袤的原始森林,山河林洞俱全,飞禽走兽无数,是打猎和攻守战的绝佳场所。
时近午时,天色却沉的很。
今年冷到现在还没有下雪,内围场内虽然旌旗猎猎,帐篷无数,可这样湿冷的气候还是对人们的热情有所影响。往年就是再冷点,像这样的大白天,小伙子们都是闲不住的,趁着仪典尚未开始,会三五成群的去外围猎场深处打猎,美名其曰:热身赛。老臣们自然是不去的,聚在一起小饮两杯,叙叙情谊,下下赌注。一眼望去,帐篷内烛光隐约,笑语阵阵。可相比之下,今年却格外冷清,人人都缩在自己的帐篷内,把篷布门帘裹的严严实实。
今年,注定是不一样的。
新帝即将成年掌权,文无治世之策,武无安邦之能,外有异族蠢蠢欲动,内有权臣各怀鬼胎。
虽说君威日重,文有沐铭沐通,武有成达瑞彭觉,可小皇帝心里还是慌的——他还没有天下兵马蟠龙令的使用权!
小皇帝是真郁闷,因为先帝的遗诏中居然有如此荒唐的一条:摄政王的玄铁令兵符一日不缴,则皇帝的天下兵马蟠龙令一日无用!他实在不知先帝这样极度的自信是哪里来的?是确定摄政王一定不会反?还是确定自己一定始终信任摄政王?
他金尊玉贵的长到十几岁年纪,原本仰慕的,依靠的,信任的,相信的,却在岁月无情的侵蚀中一一失去。尤其是近一年,每每看着身下的至尊龙椅,竟会有种种鲜血淋漓的错觉,彷佛在昭示着自己的结局,残忍而真实。
外围场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小皇帝一身戎装,沉重的甲胄却没能把略显单薄的脊背压弯,他紧了紧缰绳,身下的汗血宝马仿佛也能感受到主人的不安和紧张。
“地瓜,别怕。”小皇帝轻轻地抚摸着地瓜的鬃毛。如此英俊神威的宝马居然有如此通俗浅薄的名字,小皇帝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笑容,可这丝笑容很快便从他英气的脸上消失,这是皇姐在自己十二岁那年送的马。
皇姐告诉自己,地瓜是很多穷苦百姓的主食,但这匹汗血宝马是番邦进贡的,因为血统高贵,一直以来喂的都是粟米麦麸这些精细的饲料。第一次见它时,为了讨好它,她带了地瓜喂它,哪晓得它居然只是闻了闻,转头还是去吃它的粟米麦麸。
皇姐那时看着自己,双眼中仿佛蕴含着让万物都温暖的光芒,她轻轻的说:“陛下,您吃过地瓜么?要不要尝尝看?”
当晚,小皇帝第一次吃到了煮地瓜,甜甜的,软软的。他想,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何只有穷苦的百姓才会吃呢?
可之后,他顿顿便只有煮地瓜,偶尔一两顿会有点小咸菜。他发火没用,不吃饭也没用,吵闹的厉害了会连煮地瓜都没得吃。
宫娥太监们个个突然变成了呆子,只要跟吃食有关的事情,一律只知道磕头请罪。
他每天四处找皇姐,可奇怪的是,每次都找不到。早朝听政的时候倒是在,可是她总是掐着点来,一散朝就走,来去匆匆,对自己的呼喊也仿佛根本就听不见。
就这样煎熬了一个月,小皇帝觉得自己已经快疯掉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之前的煮地瓜,只要他肯吃,要吃多少有多少,可这最后几天,连煮地瓜也限量了,才吃了两个垫底,就说没有了!没有了!
所以那天上朝,小皇帝实在是忍不住了,没等太监喊“退朝”,赶紧一把拽住皇姐讨说法。
皇姐却理都不理,径直朝殿外就走。就这样,一个走,一个追。小皇帝从小到大修炼的帝王之仪在这一路上都丢光了,可他顾不上了,他想吃甜而不腻的点心、粒粒喷香的米饭、筋道爽口的冷面、鲜美多汁的水果,最最想吃的,是红油焖烧的大肉啊!
他一路追赶,一路呼喊,连轿子都顾不上坐,可皇姐却是乘着宫车,一路奔向上元门。
等他满头大汗的跑到上元门前,却发现皇姐已经下车,拿着帕子在那里等他了。
“皇姐!您为什么只给我吃煮地瓜?朕已经吃的想吐了!朕……”
皇姐笑而不答,抬手给他擦了擦汗,拉着他的手缓步登上上元门,向西望去,隐约能看见熙熙攘攘的百姓。
皇姐柔声的说:“陛下您终于还是找到了我,可穷苦的百姓们到哪里去找您诉苦呢?”
“不是有县衙么?不是有县令么?”
“可他们若是找不到呢?”
小皇帝想起了自己痛苦的找寻过程,渐渐冷静下来,皇姐今日是等着自己来找的,若是有心躲避,自己要找到何时?自己尚且如此,身份卑微的穷苦百姓们又何来的胆子去找呢?
当晚,小皇帝的膳食恢复了原样,宵夜点心一应俱全。可他嘴里吃的越香,心里却越难受,皇姐那句轻柔的话总在耳边响起:“现在,您还觉得煮地瓜甜甜的,软软的么?”
这轻柔的话语却仿若惊雷,小皇帝突然觉得明白了好多,什么是帝皇的责任,什么是万民的福祉……突然想起,皇姐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教会了自己很多……
转眼三年过去了,想起自己这个特立独行的皇姐,小皇帝就忍不住直叹气。
自从那次煮地瓜事件之后,言官们纷纷弹劾她苛待帝王,辅佐失责。皇姐也不以为怒,只是渐渐与他疏远,行事也越发的古怪极端,偶尔聊几句,竟也与他打起了官腔。王府里的小郎流水般的进出,搞得朝野内外一片骂声。他原本丝毫不信,可桩桩件件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已经无从选择。
“地瓜,今晚的典仪,咱们好好干一场哦!”小皇帝轻轻说着,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陛下——陛下——”
远处传来声声呼唤,虽喊得震天响,可却不见人来。
小皇帝勒马回首了半天,才看到远处灌木林里钻出一人一骑。颇有喜感的是,人的体积明显要比马多出两倍来。
“四皇叔!您别急,慢点!”小皇帝忍俊不禁地看着这大小比例严重失调的人马组合,忙出声招呼。
马呢,倒是匹好马,只是小了点,乃是滇藏特产的矮种马,肯负重,耐力强,性格温顺,容易驾驭。
人呢,倒也不是特别胖,只是骨架子宽大,手长脚长,只好缩成一团伏在马上。
这位四皇叔已经是皇室中硕果仅存的长辈了。据说当年的情势混乱,先是皇后自尽,太子被废,接着先帝又突然驾崩,所以宣读先帝遗诏的时候,人心惶惶,各怀鬼胎。一众人等,有宗室近亲,有当朝元老,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左顾右盼,要么窃窃私语,要么干脆指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摄政王破口大骂,只有他二话不说,当即奉旨跪拜新帝。
这十几年来,即使摄政王手段通天,但到底是女儿身,总有她插不上手的地方,比如这年祭仪典的主持事宜,男尊女卑,女子是上不了祭台的,而有身份的皇室宗亲,不是被她收拾了,就是被她得罪了。只有这位四皇叔愿意忙前跑后的帮忙,可他再忙,内亲和外臣们莫不背地里把他骂个通透:瘸腿的王八爬歪树。
不错,这位四皇叔是个瘸子。
他少年时意外堕马,被受惊的疯马踩断左手左脚。从此,再见不到这个意气风发的蓬勃少年,他熬白了满头华发,任凭王朝风云变幻,始终闭门不出。直到先帝驾崩,皇亲们才想起这位消失于朝堂三十年的王爷,请他出来凑个人数。这些年来,他是唯一一个听命于新帝的长辈皇亲,自然待遇与众不同。但人的酸葡萄心理作祟,背地里少不得拿他的缺陷编排是非。例如这次仪典,他手脚不便,既不想像妇人般坐在车里,又不愿被伺候得犹如废人一般。所以新帝便特意寻来这种滇藏的矮种马,方便他骑行。落在有心人眼里,便说成了“瘸腿的王八爬歪树”如此难听。
滇藏的矮马跑的又快又稳,可山地之间毕竟颠簸,等骑到近前来,这四皇叔仍然是一脑门子的汗。
“呼——陛下——呼——万安——”四皇叔双下巴抖动着,右手努力的把缰绳稳住,可使的劲儿似乎有些急,滇藏马难受地直晃脑袋。
小皇帝忙伸手接过缰绳,略一松抖,滇藏马便立正不动了。
“皇叔您也不慢点!”小皇帝使上小孩子撒娇的口吻说着,笑着抚着滇藏马的鬃毛,让这个四皇叔听得那叫一个舒服,觉得这小皇帝和自己无比贴心,“有何急事需要劳动您亲自来呀?”
“陛——陛下——”四皇叔神色凝重,顾不上下马行礼,胡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急急地问道,“陛下,您,您为何要亲自上阵?上阵也就罢了,为何要加入守阵?加入守阵也就罢了,分到的部将却不是忠心耿耿的九门禁卫令成达瑞?不是成达瑞也就罢了,为何也不见右相沐通?这!这……陛下难道是要单枪匹马去……咳咳!咳咳咳……”
“啊呀!皇叔!您就慢点说吧!”小皇帝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急什么呀!”
“当然急!趁着还来的急,赶紧,赶紧的……”四皇叔似乎想不通,小皇帝为何非要等自己把话说全了才行动,一时想不起下文,憋红了脸一个劲儿地挥着右手,“赶紧的啊……”
“行啦!行啦!沐通是不会来参与典仪的,”小皇帝心知四皇叔什么意思,对于他的护犊之心也越发有些避让不及,“朕若是靠着沐相赢了典仪,有谁能服气?”
小皇帝知道这个皇叔的脾性,他对自己与其说是忠心,不如说是感恩。他感激自己对他的倚重,让他得以补回当年未能施展才华的遗憾。可要说感恩,自己何尝对他没有对父辈的孺慕之情?
四皇叔急着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脸色大变。
小皇帝眼见着皇叔的表情由焦急突然变成惊吓,心有所感,回首一望,果然身侧已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作为暗卫,他现身只有一个原因。
“摄政王已谋反。”暗卫何永寒的耳语字字千钧。
仿若一记挂在天边的闷雷,酝酿很久才终于锤在心间,小皇帝觉得耳膜鼓痛,泪水汩荡,鼻梁酸疼。他连忙眨眨眼,呼吸间调整着情绪,右手摸向腰间,摘下一块脆亮的紫锍玉,那是一尾通透的小鱼,只是鱼脊处火红一条。
“去吧!”小皇帝把小鱼交给何永寒,却欲言又止。
何永寒面无表情,年轻的脸庞看上去只比小皇帝年长一点,但他明白主子的心意,只是安静的等着,目光温和清澈,再大的风暴又能如何,一条命而已。
“两人一起,注意安全!”小皇帝轻轻把小鱼塞在暗卫手中,他的指尖冰冷,微微颤抖,心中更是痛楚,可他的眼神却平静,他想起皇姐曾经说过,只有真心能换忠心,要善待暗卫如亲人。他强忍住喉间滚动的哽咽,皇姐,我对你的真心换来的是什么?
暗卫眼神一闪,“全”字刚落,身影已没入林间。
“陛下……这是怎么了?”四皇叔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的问道。
“皇叔,要变天了。”
日头虽偏西,可阳光仍然没有一丝温暖,四皇叔疑惑地看了看天。
远处隐隐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尘土漫天沉浮,虽离得尚远,但两人的呼吸具是一屏。
东南方向来的队伍尚远,西南方向来的队伍行到近处才发现,打的旗号却不是摄政王,当先两骑来的飞快,竟然是现任、前任两任九门提督彭觉和成达瑞。
“陛下!”彭觉率先翻身下马,话语从容干脆,“东西两大营地正在进行仪典前的整编,当时四周八个制高点的示警狼烟一切正常。可摄政王却突然送来战帖,我们这才发觉已被不知名的正规军包围,可奇怪的是,他们只围不攻,只是将我们驱向仪典的攻守战区,末将等在未曾找到陛下之前未敢轻易出战,请陛下明示!”
“战况未明前保存实力,你们做的很好!”小皇帝惊讶的发现,这番应对如此流利自然,刚刚的些许惊惶也一扫而空。对部将的忠诚和能力要不吝赞誉,这是皇姐你教的,今日是要来考验朕的实战么?
战帖盒精致厚重,里面却只有一张普通的素笺——攻守论天下
典仪历年的攻守战都有固定的流程,下战帖也是惯例,只是往年的战帖只是个过场,连内容都是固定的——攻守论英雄
现在却成了“攻守论天下”,这“天下”二字写的潇洒有余,刚劲不足,细细看来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仿若小睡刚醒,气劲未足。
尘土渐浓,地震林摇。两队人马已汇合,稍往外围瞭望,叛军的旗帜若隐若现,本应马嘶人沸,却安静的诡异。东西两营是攻守战的双方大营,人数总共不超过五百,不但远离仪典大本营,而且地处皇家猎场的荒芜处。天时已失,地利全无,人心叵测。
何永寒悄无声息的回到小皇帝的身边,他一语不发,脸色苍白,他甚至无法抬起头来。
连身为暗卫之首的他都突围不了么?
内无实力,外无救援。小皇帝感受着空气中呼之欲出的血腥气,怒急反静:“原地休整,清点人数,静观其变。”
既是皇姐布的局,又怎会由得他来定攻守?
可是皇姐,你是来争一个胜负已定的天下么?
该惊惶失措的人平心静气,该志得意满的人却焦躁不安。
“那女人来了没?”废太子绷着脸,盯着面前火盆里跳动的火苗,心也随着那火苗呼呼瞎窜。
“刚刚来通报,已经过了百里亭。”部将的回答也颇为小心,“不过……仍然是那句话,必须等她到了才能行动。”
“哼!”废太子若是当年的岁数,光凭这句话就要掀桌子,“逞妇人之能!”
“主子您看,内围已是这般局面,外围的百官竟然毫无反应,三万禁卫军也一切如常,可见那……女人还算有些能耐……的确是切断了这个……小子的后路,这……”
“你不用顾忌措辞,哼!我岂会现在和那女人翻脸?”废太子理了理思绪,缓缓开口,“越是这样越是让我难安……这女人当真是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么?”
“主子,她只要能算清利害关系,便不足为虑,即便她留些后手,也不过是为了后路。”这个部将是东宫旧人,这十几年又近前侍候,对主子的心思最是清楚不过:“她明白,反与不反,都是死路,不过主子的这条略宽绰些罢了。”
“报——人来了!”
废太子的脸色稍霁:“让她来见我!”
“她……她坐着马车来的,没有下车,直接便往那里去了。”报信的人估计怕的就是这个问题,回话不免磕碰。
那里,指的自然是攻守两军对峙的战场。
这是一辆极其宽大豪华的双马宫车,四角挂着宫制的无烟八角灯,两边是雕花四菱大窗,不但有后窗,而且还是两开的,挂着一水儿的翠烟薄纱,跑过人前还能闻到阵阵涟漪清荷香,双马都是俊伟彪壮的北域进贡白隙马,这么好的千里马用来拉车,除了这一贯奢靡显摆的摄政女王,也没有别人了。
这辆宫车已招足了众人的眼光,而那赶车的灰衣老人更是让人惊讶,光头上烫有戒疤,他竟是个和尚!
灰衣和尚大声呼喝驱逐着马车,如入无人之境般从废太子的军中穿梭而过,把原本时刻保持战斗状态的军队冲了个鸡犬不宁,直到冲过了隔离栅栏,才堪堪地将马车停在了大营前20米的空处,再往前500米,便是对方阵营了。
废太子强压着怒气,盯着那烟尘翻卷处的宫车,好半天才看到一个人影弱风佛柳般探出来半个身子。
“啊呀!啊呀!本王的发髻乱了没?”金尊玉贵的摄政女王此时灰头土脸,一脸嫌弃地直嚷嚷。她今日的打扮完全比照着上朝的规格,总之,有多高贵就有多受罪!
可灰衣和尚头都没抬,自顾自的拍着身上的灰尘。
“你!你到底会不会赶车啊?”
“不会!”灰衣和尚面无表情的答道。
“你那么本事怎么就不会赶车呢?”君然不以为然。
“谁说暗卫就一定要会赶车?”灰衣和尚说的理所当然,“既然到了,就快点下车吧!”
“连公主的称呼也省了?脸翻这么快干嘛?”君然拢起裙角,慢慢蹭下车,“哦!也对哦,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听到这话,冷硬的面孔终于稍有温暖,他抬眼看着她,可还有什么好看的?他已经看了她一辈子,从襁褓之中看到她辅政为王,从低眉寒酸看到她风华无双,却始终看不透她。
“金先生,蒙您照顾至今,是君然的福气。”君然敛裾而立,郑重一礼,“今日夜长梦多,怕是顾不上与您好好叙别,望您身体安康,他日江湖相逢,您跑快点,可别再被我算计啦!”
君然这话不正经,可说到后面,已是双目朦胧。
金钟令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一字未说。
身后,废太子带着部将已到近前,君然重重的闭了闭眼,双眼已璀亮,待得转过身去,还是一个高傲无情的摄政女王。
废太子看到金钟令,丝毫不觉得奇怪。
“可以开始了么?”他不愿再与她说半点废话,甚至看都不愿看她。可他突然看到宫车内似有珠光一闪,忙急退几步喝到:“车内什么人?”
“哎哟!差点忘了!”君然听得一跳,居然喊得比他还大声。
只见她笑容满面地掀开车帘:“郎君,想下车吗?”
一张俊逸英朗的脸庞探出车来,他黑发如墨,头上的朱簪红的发亮,就是脸冷得发寒。
“不下!”高傲的冷面男子挑眉扫了眼,丢下两个字便缩进了车里。
可以想象,这是一个经常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家常故事。
“哥子这么紧张干嘛?”君然抚胸直喘,“我这小小的宫车内难道能藏雄兵百万?”
“你!你居然还带小郎来……”废太子说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惊诧,难不成自己还指望她越出息越好?
“嘘!”君然压着嗓子直瞪眼,“什么小郎!这是本王的冷郎君!”
看得废太子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他把手一挥,一名旗令官跑上前来:“进攻!”
“慢着!”君然一声轻喝,“哥子这么急干嘛?”
“你!你已经拖延至此!到底什么意思?!”废太子只恨把江海盘龙令交换的太早,自己手里空有这传国玉玺又如何?实权换空权,这贱女人打的好算盘!
“哥子远离朝堂多年,只知道血流成河?”君然闭目摇了摇头,“难道已经忘记了兵不血刃的方法?”
“你有本事兵不血刃?!”最后的一个字已经滑音的很厉害,再配上废太子那副极度不屑的表情,任谁都要发飙的。
但是君然没有。
“本王若是有办法让小皇帝乖乖地把皇位交出来呢?”
“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君然一本正经地回答,“本王的小郎不能被这些血腥的场面吓到,要不然他是不肯陪本王来的……”
废太子凝神屏气,结果却听到这样的答案,他又不能咬她一口,只好咬咬牙,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无比恶心的软语安抚着小郎,亲手把车帘放下掖好,再目送宫车拉到30米开外的安全处,这才有心情看向他。
“嗯!好了!”君然一眼瞥过来,似乎在责怪他浪费了时间,“做正事了!”
此时日落西沉,晚霞已红,两军已经点起了篝火。
只见君然从袖袋里摸出一根拇指粗,小指长的翠竹,若不细看,还真会被它嫩青的小叶、逼真的纹路所蒙蔽,可它不是翠竹,它甚至算不上一个美好的东西,它就是威力强大的烟笛。
君然将那片小竹叶一拉,翠竹立刻哧哧作响,她随手向空旷处一扔,那翠竹仿若有了生命,如出水的鱼儿一般疯狂跳动,突然腾空而起,发出凌厉的尖啸声!
烟笛一跃震九城,霹雳一闪亮四方。
君然放了烟笛立马就把眼一闭,耳朵一捂。她是自在了,却把所有人都害了。大家才缓过劲儿来,凌厉的尖啸声又起!炫亮的光芒把内围场都照亮了一半,那是外围场的位置!
“成了!”君然仔细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什么……成了?”废太子使劲地捏着眉心,顺便压着嗓子。
“等着吧,本王的皇帝陛下会来求和的。”君然四下望着,似乎想找个凳子先坐一下。
“你在使什么花招……我警告你……”废太子莫名的心里一慌。
“哥子到现在还信不过我么?哥子这些年也不易,总共的身家也就这三千多的亲兵,难道哥子要领着现在的三千余人和对面的五百多人血拼么?你是拼人头还是江山?”
君然的表情淡淡的,这一字一命的话说起来轻松自在:“听闻哥子这十几年在圈禁地还一直自称'本宫',怎么,到了一步之遥的地方,反而畏首畏尾么?外围三万禁卫军呢,现在才信不过我,可有些迟了呢!”
废太子不说话了,眼中光芒却闪烁不定。
“哥子不用多想了,外围场的文武百官和三万禁卫军已被沐铭所掌控,刚刚便是按照与本王的约定,施放向小皇帝求救的烟笛,”君然深深呼吸,心中大定,“他反正都是一死,是牺牲满朝文武、血溅当场,还是拱手让贤,留个体面,他会选择清楚的。”
“沐铭?哼!赫赫威名的沐铭?他不是退隐多年么?他又怎么会掌控外围场?他又怎可能受制于你?”废太子咬着牙,做着心头最后的挣扎。
“呵呵,”君然笑了,她温柔的看向宫车的方向,还满面微笑的挥手示意,可她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冰寒彻骨,“因为沐通的命,捏在本王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