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风紧,昏昏欲雪,风吹刀剑冻,冰降发肤寒。
人,黑压压的全是人。可黑压压却静悄悄。
三千府兵对阵五百禁卫军,箭在弦,刀出鞘。现场只听能见呼吸的交叠声,兵甲的摩擦声。可不管是哪一方,不管是以一搏几,这都是人命换人命的交易。
但在这呼吸都紧张的时刻,一丈空地,一方篝火,一袭红袍,这个一手促成这样局面的摄政女王却置身事外般的端坐中间,双方是唇枪舌剑还是剑拔弩张,她精致的妆容都没有丝毫反应,晴霜髻上的金步摇也没有任何晃动。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一直在盯着灼灼的火焰,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奇怪的是,对阵的双方,最该有话说的废太子和小皇帝却是一言不发,事实上,从两军对峙起便只有四皇叔一人在说话。
面对一个历经沧桑的大侄儿和一个即将成年的小侄儿,这位皇室硕果仅存的长辈从纲理伦常讲到君臣大义,从当年恩怨讲到如今情分,直讲到无话可讲也无人有反应。
可他似乎忘记了最该骂的人,连目光都没有往那个显眼的位置看一眼。
小皇帝和废太子互相打量着对方,仿佛都将各自的力量灌注到目光之中,紧紧地咬住对方的灵魂,探究着,揣度着,为自己的命运增加幸运的砝码。
一个是少年帝王,意气风发。一个是暮年枭雄,野心勃勃。
稚嫩的脸庞却有挺拔的腰板,那是岁月的馈赠,即便是输了,也轰轰烈烈,青史留名。
灰白的鬓角却有未酬的壮志,那是命运的捉弄,即便是赢了,也不拖不欠,实至名归。
“四皇叔,您老今年七十有五了吧,”君然悠悠起身,红唇轻启,“高寿啊!高寿!您有劲就先留着吧。”
“皇姐!”小皇帝轻声地呼唤着,看她的眼神犹如当年,姐慈弟爱,互相扶持,“皇姐不要这样做。”
“为何?”君然认真地看向他,“陛下肯将皇位拱手相让?”
“皇姐若要,朕双手奉上!”小皇帝认真地看着她,“可若是他……”
小皇帝眸色一沉,昂首挺立,右臂从腰间缓缓地抽出一柄利剑,指向对面面色阴沉的废太子,厉声呵道,“弑君杀父的不孝之子,杀!“
君然移步,抬首,将自己细嫩的脖子伸到那微颤的剑尖处,双眸渴望的膜拜着剑身上的纹路,纤细的手指轻抚着冰寒的剑峰,仿若在情人的耳边呓语着:“龙生九子,盘云驾风,潜海卧林,呼风唤雨,引雷驱电,各逞其能,欲承神位,唯闲一子,名曰九御,无欲无求,清歌漫步,安守本分,得修正果,即位神龙。”
“呵呵,多么讽刺啊!“君然轻笑,突然弹指一击,宝剑嗡嗡有声,如虎啸龙吟,绵绵不绝,“九御——帝王之剑!“
君然右手指尖一点,把剑尖往旁边一推,抬眸盯着注视着她的小皇帝,红唇轻启:“但你——不配用!”
小皇帝的心往下猛地一沉,他抿了抿嘴唇,死死将委屈的泪水锁在眼眶里:“皇姐!“
“觉得委屈?“君然淡然一笑,“你的帝位是先帝传下的,我一手一脚保下的,你襁褓即位,文不能驾驭权臣,武不能保疆扩土,帝王之气,剑御九州,你何德何,怎么配用?“
小皇帝眉头紧锁,抿口不言,这些痛处,没有一处不实,他自己何尝不知?可这些说道再尖酸都没有关系,只是,不能是她!不能是他相濡以沫十几年的姐姐!
“但有一个人却又不同了,“君然话锋一转,语气温柔而又神秘,“当年明乾祖子嗣艰难,公主虽是不少,可儿子却只有一个,这儿子倒也争气,稚龄少年,英志勃发,文武全才,礼贤下士,相貌堂堂,加之行事做派又处处模仿明乾祖,故而甚得明乾祖的欢心,虽说其母只是宫女子出身,母族势薄,但朝堂上下无一不视之为皇位继承人。“
“可惜啊!可惜!”君然摇首叹息,明明一副痛在我心、泫然欲泣的模样,可一双明亮的眼眸却很不老实的东瞄一眼,西看一下,仿佛一个敬业的说书人说到了精彩之处,想着故作玄虚的挑起听众的好奇心似的,“就在他踌躇满志、即将成年之际,多年未育的皇后竟然生下了嫡子!”
“多年的艰辛和血泪,近在咫尺的皇位和尊荣,一夕之间,灰飞烟没……”
众人听得入神,诡异的安静笼罩着每一个人,噼啪的木裂声细碎的响着,众人仿若能感受到一个青春少年破碎的壮志雄心。
“可这位皇子毕竟不同凡人,父皇的移爱和朝臣的转舵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实力,于是顺应事态发展,激流勇退,摆出一副深受打击的窝囊模样,终日狩猎买醉,沉溺女色,故意示弱只求明哲保身,留得根基。”
“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步,“君然右手指尖游离地刮着剑身,猛然近身,略微一拨引,小皇帝手中的九御剑已轻松到手。
君然这一动作太过突然,可不等众人反应,她已轻挽剑花,假模假式地舞起剑来,她的剑尖轻巧无害地一一掠过众人的眼前,她轻飘飘地笑着,“他错估了她的对手,是一个母亲!”
“一个十余年懦弱无能的皇后,一旦做了母亲,便可以快速变成这世上最狠毒的阴谋家!他没有料到,这个计划从皇后怀孕时便已定下,一旦生下的是儿子,那么嫡子落地之日,便是这计划实施之时!”
“可想而知,他的这些障眼法在这位皇后眼中会是多么的可笑!他是否优秀并不重要,因为他的存在就是罪过!”
“于是,在这一年一度的年终尾祭上,在这奔腾热闹的狩猎活动上,这位皇子意外堕马,被受惊的疯马踩断了左手左脚,从此,帝位彻底与他无缘,祖制铁律铮铮在上,怎会容许一个残废君临天下?”
众人的眼光或震惊,或同情,可都如当年那批疯马的铁蹄,再次碾压过这位可怜的皇子,这位一向憨厚乐观的四皇叔笑容不再,他惨白的圆脸渗透出清灰色的绝望,如同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的斑驳。他最深最痛的伤疤被最直接最彻底的剔挖出来,沉入寒彻入骨的黑夜。
众人尚沉浸在这个惊天秘密的余震中,君然却并没有消停,她回身收剑,转手便把手里的“九御”剑塞到了浑身发抖的四皇叔手中,闪身退向一旁,扬声说道:“太子哥子,这位便是你宫变的幕后推手,你功败被废,母后惨死的罪魁祸首!这位处心积虑,搅动风云数十余载的四皇叔,才配做你的对手!”
废太子一直对君然今日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直到现在才听出苗头,可他心中自有城府,宫变被废,母后惨死,这些都不假,可他怎会让人三言两语牵着鼻子走。
“你什么意思?“废太子右眼微眯,狭长的眼睑闪烁着强烈的不信任信号,“你今日是来讲故事的么?“
“怎么?太子哥子对我的故事不感兴趣?“君然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这本就是个愿打愿挨的故事。“
“你要说便说清楚了,“废太子缓缓说道,“别耽误了正事!“
“呵呵,正事倒是耽误不了,只是这故事么,我当年那么小,还真说不清楚内情。“君然一脸的理所当然,脸上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我只知道我的母亲,也就是你母后庶出的妹妹,是被这位四皇叔用蛊毒操控一生的可怜女子。“
“哼!天下哪里会有这样的蛊毒?”废太子一声冷哼,面上看不出端倪,可心里却隐隐透着焦躁,仿佛有一个惊天秘密漏出了风声。他突然觉得有些冷,这么多年的奔波挣扎,难道竟是为了别人的复仇铺路?
“不会的!”年轻的声音是那么的愤忿!
“他恨不到你身上,倒是没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君然撇了一眼脸庞微红的小皇帝,“他老了,离了你,他只能等着进棺材了。”
“不用麻烦了!”四皇叔将手中的九御剑一挥,苍老的声音干净利索,“动手!”
“动手”两个字的速度当然比剑要快,可四皇叔的剑往哪里都没有动手,一股血腥之气却已蔓延开来,废太子捂着心口倒下了!他双目圆睁,不甘地瞪着前方!他的后背插着一柄刀身直没入体的尖刀,那么狠准地插在了他的心窝里,他连转身回去看一眼的力量都没有,便一头扎在了地上!
可废太子的阵营中鸦雀无声!本该有的尖叫声或者呼喝声通通都没有!
废太子身边的四名将领面无表情的看着废太子倒在血泊中,其中一名俯身拔出了剑,那是一柄尖细短小的剑,挥之无声,快不沾血。
小皇帝看呆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点点碎雪飘进他的眼眶,让他慌忙眨眼躲闪。他好冷!他突然觉得那柄尖刀是插在了他自己的心口。他的脑袋中有一个清楚的在说,不错!你的确没有资格做皇帝,你在害怕!
小皇帝的双脚无意识的挪动着,随着他的挪动,寒气点点包裹着孤零零的他,他只是个空头皇帝,废太子的人是四皇叔的,自己身边的人也是么?他的双眼也模糊起来,他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远远的,他听到了一个模糊的声音,那是他从心底依赖的皇姐的声音。
君然垂目抚掌,随着那鲜红的扩散,一声声打着拍子:“好!四皇叔好手段!果然痛快!君然佩服!“
“不过,让太子哥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冤死了,未免太不近人情啊!“君然的眸中沉淀着不易察觉的寒冷,“四皇叔是不是也想这么把我收拾了?“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四皇叔看着手中的九御,颤巍巍地抬到眼前端详着,“这九御剑,原是赐给我的,呵呵,我佩在身旁从不离身,可曾想到居然会有被人要回去的一天!多么可笑!“
“我从出生起,就在努力成为君王,父皇每日把我带在身边教导我,哈哈!哈哈!“四皇叔的笑声在雪花飘舞中打着颤,笑的几乎喘不上气,“可笑吧?可我的父皇却在有了嫡子之后将我无情抛弃!我算什么?养的肥了壮了,然后就可以杀来吃的畜生么?!所以他有什么可冤?天地作证!他有什么可冤的?“
四皇叔的嗓门越来越大,沙哑中透着诡异的声嘶力竭:“是!他被废,我保他!他没钱,我给他!他没兵将,我招兵买马送上门去!我就是养着他,等他肥了好杀他!我那父皇心爱的嫡亲幼子,我要他活着时,妻子儿子要杀他,心爱的女人下落不明,连他最爱的女儿也周全不了……然后他死了!哈哈!他以为留下一双最爱的儿女就能死的瞑目?哈哈!这废物不中用!以为翅膀硬了要飞……不中用!不中用留着干嘛!哈哈……“
四皇叔不知道是激动得太厉害还是年迈的已经用脱了力,话已经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了,他眼神转了一圈,突然死死的盯住君然!
“你!你这丫头是什么人?”
君然静静的看着他,轻柔一笑:“您老一手操纵了我的命运,怎么会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呢?”
“不对!你这丫头古怪的紧!”四皇叔的眼神有些恍惚,“我一直很奇怪,当年的迎春宴上,我安排的那么周全,你到底是怎么把人救走的?”
“呵呵……你是说嬷嬷的儿子么?”君然仍是一张从容的笑脸,“大约是运气好吧!”
“运气好?哈哈哈!不错!”四皇叔的圆脸诡异的红的发光,他把九御剑扔在君然脚下,“运气是不错!四皇子那蠢货,只会自作聪明杀个嬷嬷!不错!你运气确实好,我虽害的你委屈了十几年,但也让你安安稳稳的享受了十几年的荣华!好了!不废话了!你自己动手吧!我给你留个全尸!”
君然看都没看地上的九御剑,她仔细地拢了拢火红的裙角,轻移脚步,挪到篝火旁,一屁股又坐下了。
“四皇叔,四哥子好歹为您效力多年,在您眼中居然只得了个蠢货的评价,四哥子泉下有知,怕是要向太子哥子抱头痛哭了吧!”君然摇首咂嘴,满头的珠翠在篝火的映衬下流光溢彩。
“哼!祁汉做着皇帝梦,甘愿为我所用,为何不蠢?”四皇叔的眼神尖利,话说的有些破音,“鬼丫头,你想拖时间么?等着沐铭来救驾么?哈哈,哈哈……”
“四皇叔什么意思?”君然立刻坐不住了,“沐铭早已被我控制……”
“那沐通呢?”四皇叔笑的志得意满,“丫头,你还是嫩了点啊!”
“又是这招?”君然摇首苦笑,身形微晃,“四皇叔,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换一招么?让我死也死的窝心啊!”
“可是,我怕疼,下不了手,”君然斜眼撇着脸色煞白的小皇帝,冲他微微招手,“陛下动手可好?”
“皇姐!”小皇帝眼眶红了,麻木的脚底生出了一股子劲,他挪步到君然身边,缓缓张臂将君然搂入怀中,一如儿时,两相依偎,他轻轻地说,“皇姐,别怕!”
“我背叛了你,你不怪我?”君然认真的看向小皇帝,用目光描摹着他脸庞的曲线,他长大了,不再是软软嫩嫩的一团肉,喜欢依偎在她的怀里掉金豆子,他双眉如刃,目光炯炯,身高已经超出了她一个头,从她的角度看,那突显的喉结如小山包似的,蕴含着年轻的力量,看得她的心更稳,她呼着气,努力压下眼中的湿润,颤着嗓子问,“你还愿意护着我?”
小皇帝没有说话,他手上加了把劲,把君然扣在怀里。
君然笑了,她觉得今夜已经太长了,不该让她在意的人再站在风雪中了。
“动手吧!”君然抬首,眼神坚定,“让我们姐弟死在一起吧!”
四皇叔听得有些愣。
“快点啊!”君然爽快的催促道。
如此干净利索的求死倒是把四皇叔弄得有些成就感不足,他好心的提醒道:“临死前你就没什么想知道的?”
“有啊!”君然认真地头直点,“不过反正要死,不问也罢!”
四皇叔的眉毛莫名一跳,他向来多疑,君然的态度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详感。
“你问,你问!本王等的起!”四皇叔恢复他一向宽厚仁慈的好面孔,柔声的劝道,“毕竟,你们姐弟这些年确实待我不薄,让你们死的明明白白也算是全了这么些年的血脉之情。”
君然轻轻一挣,离开小皇帝的怀抱,抬首挺胸,站直了腰板认真问道:“那药当真解不了了么?”
“什么药?”四皇叔有些懵,皱着眉仔细在脑中搜索,他已经活的太久,历经三朝,机关算尽,用药无数,猛地问起,他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让我想想……”
是谁的药呢?
她皇帝老子的药?死都死了,谈什么解药?
小皇帝?他一个毛头小子,不值当自己费这个心思,用不着用药控制。
那是她自己么?她身上中了什么药么?他眯着眼睛使劲在脑中挖着回忆,篝火实在晃眼……
哦!确实有那么一个,只不过不是伤命的,便没有那么在意……
“确实无药可解!”四皇叔觉得心情好些,自己是太看得起这这丫头了,死到临头,还不是个扭捏的小女子?
“什么药?皇姐你中毒了么?”小皇帝却很激动,他愤怒的指着他曾尊敬无比的四皇叔,“是他干得么?”
“是,也不是。”君然轻笑,安慰着他,“是先帝的主意,但执行的却是他。是我自己放不下,其实不值一提。”
“皇姐!”小皇帝突然想起了沐铭曾和他提起的往事,不禁心里一沉,“是我害的,是么?”
“不是!”君然苦笑,“先帝将你托付于我,怎么能不防着我,他不是安排了沐铭做你的太傅么?但这是远远不够的,他爱你心切,担心江山大计,所以想到了防我女生外向。”
小皇帝长着嘴巴,悬着心,却越听越糊涂。
“女生外向?防什么?怎么防?”
“呵呵,我的阿弟年纪还小,自是不晓得女子的心思,”君然执起小皇帝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确实很小,不但小,还肉乎乎的,“女子嫁了人,便不再是自己,也许啊,她会背叛母族,她会悖逆丈夫,她会不惧天谴报应,她会昧着良心做一些自己从未敢做过的事情……”
君然深吸一口气,想营造点姐弟慷慨赴死的气氛,可望着小皇帝求知的渴望眼神,不禁莞尔,也罢,最后一课吧!
“其实,也没什么……”君然有些受不了那负罪感十足的眼神,“先帝怕我有了自己的孩儿后会对你不利,所以要我……先饮下绝子的汤药,再掌摄政之权……罢了……”
小皇帝的脸色不对劲儿了,梗着脖子,不知冲着哪儿一声吼:“为什么解不了?!”
“嘿!”几不可闻的一声讥讽,四皇叔的圆眼似乎已经挤成了三角,他的圆脸鼓鼓崩崩的,嘴唇颤抖的拧巴在一起,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纠结于能不能说。
君然释然一笑:“真是奇了,四皇叔难道是不准备杀我们么?”
“嘿!鬼丫头!想激我套话,你还嫩了点,只不过,现在说说倒也无妨,”四皇叔说是这么说,可脸上却隐隐透着种阴戾的快感,“你听过的吧,来去门的药无价,来去门的毒无解。哼!绝子汤算什么,你皇帝老子喝的可是三魂七魄散,呵呵,还是他那高贵的皇后娘娘亲手喂下的,那蠢婆娘,一心为了太子忙,可怜我那从小金尊玉贵的嫡亲弟弟哟!哈哈!三魂散,碎骨脱皮,七魄消,脉断血干!哈哈哈!最妙的是,这毒容不得任何药去解,要是老老实实不理它,这毒只害命却无痛苦,哈哈哈!可只要你去解毒,哈哈!越解毒性越烈,越解死的越惨!哈哈哈!想到这些,那叫一个痛快啊……哈哈哈……”
来去门,君然心神微动,垂眼扫了远处的马车一眼,虽是飘零的小雪,但马夫爱惜马,已经给马披上了草席,寒风打着呼哨,风吹帘动,但车子纹丝不动。来去门居然有这样阴毒的毒么?文颉也会制这样的毒么?君然不禁唏嘘,君然啊君然,这时候动春心不觉得荒唐么?
君然亲见了先帝的毒发,自是通体发寒,她撇了一眼,小皇帝也好不到哪去,他虽没有亲眼见到先帝的惨样,但仍被这一番言语刺激的直抖,想想看,如此阴毒的人,多年来端着一张谦善的脸呆在他的身边,能不让人打寒战么?
君然看了看四皇叔那张扭曲狰狞的脸,她其实也很理解,要知道,做了好事不让人知道,那是风格高,可做了坏事别人不知道,那可只能憋着自己爽了,可憋着爽多累啊!没人知道他的毒,就没人怕,没人痛啊!
“可您没儿没女啊!”君然眨巴着眼睛,一语戳破四皇叔的爽快,“您忙了这么多年,杀了该杀的人,报完仇就完了?”
小皇帝也醒过神来,他潜意识里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位四皇叔已过古稀,膝下不要说儿女了,连子侄都没收一个放在身边的,他这么些年的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鬼丫头!难为你还想到这个!嘿嘿!”四皇叔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断我手脚,弄得我不人不鬼,怎么,我还要找一堆女人来见证我的残废?哼哼!也没什么,断我子孙怕什么?我断他江山!哈哈!鬼丫头,你掌了十余年江山,滋味怎样?苦吧?呵呵,你看我这老头子还能活几年呢?”
君然不语,眉头轻皱,她大概知道这老疯子要干嘛了。
“我也没几年好活了,我要做那世上最快活的皇帝,我就想看看,呵呵……天下大乱,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我就想看看,我要花几年,才能把这江山毁了!”
“你疯了!”小皇帝一声愤怒的嘶吼!
“是!我是疯了!哈哈哈……是这帝位害我,我就要这天下陪葬!”四皇叔双目赤红,双臂高举,形若鬼魅!
小皇帝木立当场,眼神游离,他看着眼前疯狂的老人,看着四周黑压压如同傀儡般的兵士,他觉得今晚好疯狂!他的一生好疯狂!他为什么做的皇帝?他是活着的人呢,还是活在一场权利游戏中的棋子?
混乱中,他的目光遇到了君然的目光,温暖而坚定,他顺着那道光,看见君然的嘴唇一闭一合,耳边传来遥远的声音:“阿弟!阿姐不能和你一起死,阿弟!你不能让这个疯子祸害天下百姓!阿弟!阿弟……”
一声声阿弟,喊得君然眼窝湿润,熬过今晚,她的阿弟便会是个正真的帝皇!
只要,熬过今晚……
“哈哈哈……鬼丫头!”四皇叔被君然的话逗乐了,笑的更加疯狂,“你不是下不了手的么?哈哈哈!四皇叔来帮你!哈哈哈!动手!”
一声“动手”喊得撕心裂肺!
四皇叔大力地挥着双手,志得意满地看着眼前闻声而动的人群,金戈声和呼和声交织成网,不断的缩小!缩小!定格!
这张网,牢牢地困住了——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
四皇叔蒙住了,他的老胳膊老腿被两个兵头子摁小鸡似的摁住了,麻利的三两下捆了个结实!
四皇叔的脑仁子突然嗡嗡作响,他昏沉沉的抬眼,慌乱地扫视着人群!
“赵仁!你背叛我!”四皇叔挣扎着,死盯着眼前的一个中年将领,嘶声吼道。
“末将是朝廷的武官!”中年将领面无表情的回道。
“不!不!”四皇叔捆成了一团粽子,他大幅度的转动着身子,嘶吼着一个个名字,“金良成!何永!曾志远!你们!你们都是逆贼!逆贼!”
四皇叔开始笑,笑的很疯狂!
他觉得很荒唐!这算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报应的这么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还以为自己是黄雀呢,到头来却是只高兴早了的螳螂!他也是人家的玩偶,养的肥了,看得腻了,好杀了尝鲜么?
他疯狂的大笑,可已经没有人理他。
赵仁翻身下马,走出人圈,走到君然的面前,双手奉上一柄利刃,那是一柄尖细短小的剑,挥之无声,快不沾血。
君然平静的望着人圈里的四皇叔,接过剑来,在手中掂了掂,大小和重量都趁手。
她深呼一口气,抬腿就准备往里走。
“皇姐!”小皇帝坚定的挡在她的面前,“我来!”
“不!”君然恢复了她一贯独断专行的霸气,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您是皇帝!您的手,不能脏!”
小皇帝的眼睛瞬间充盈着眼泪,此时此刻他终于清楚,他的皇姐,从未变过!
小皇帝的目光盯着君然,看着她攥着利剑向人圈走去,人圈分开又合拢,人声开始嘈杂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闹,再渐渐平息,渐渐安静。
人圈悄然散开,小皇帝投眼望去,那里只留着一层新土,在雪花的飘落中,渐渐潮湿。
恍惚中,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握住自己的手掌,一柄沉重的钢剑塞在了他的手中。
小皇帝低头一看,九御剑已在他的手中。
同时,他觉得一种刺骨的寒气扣在了他的咽喉之处!
他的咽喉处抵着一柄利剑,那是一柄尖细短小的剑,挥之无声,快不沾血。
“皇姐!你在干什么?”小皇帝突然在耳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声急似一声!“皇姐!”
“陛下,今夜确实太长了,别怕,您还剩最后一个敌人!杀了我!”君然嘴角含笑,垫起脚尖,轻轻地在他耳边呢喃,仿佛是在劝他吃一块他最喜欢吃的粉蒸糕,“可您是皇帝,您的手不可以脏!”
“不!”小皇帝一声大吼,可他却听不见自己的吼声。
人,潮水般的人群突然涌进了这片狭窄的空间。
奇怪的是,这群人,大多是老头子。
领头的老头子还是个看起来很帅气的老头子,前任右相,沐铭!
这群文武百官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个个红光满面,大声的互相吵吵着,似乎意犹未尽的在讨论着刚刚宴会的歌舞和菜品。
可突然一个个又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噤声——他们看到了摄政王正持刀架在小皇帝的脖子上!
“护驾!”沐铭一声吼,中气十足,实在不像是个老头子!
“慢着!”君然的声音也不低,还不知是冲着哪儿,霸气的一挥手。
远处安静了半天的马车终于有了动静。
那个充当车夫的灰衣和尚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帘子一掀,一个粉雕玉琢的冷面郎君踩着脚凳下了车,他白布长衫,黑发如墨,鲜红的朱砂簪熠熠生辉。
紧接着又灵活地钻出来一个蒙面黑衣人!
这黑衣人落地后回身一拽,竟然又拉出了一个人来!
要是废太子还活着,他一定会很惊讶,除了车夫和小郎,马车里竟然还藏着两个人?!
小郎和黑衣人已经架着这个人往人群中走来,可这个人并不能算是“走”,他动弹不得,四肢乏力,他的双脚是被架着在地面上拖行的,但他的脑袋却并没有垂下,标杆似的插在脖子上,随着他的渐渐靠近,众人看到一张端端正正,英气逼人的脸,他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虽是被人架着行走,也丝毫没有半点委顿,等行到近处,被篝火刺的一皱眉,那表情,活脱脱是个年轻版的沐铭!
这人竟然是当朝右相——沐通!
沐铭脸色一连几变,沉声道:“王爷!您……”
听见他开口,君然立马就把手中的利剑打横,麻利的死压在小皇帝的喉管处,小皇帝的脸立马涨红,连话都说不上了。
君然傲气十足,扯开嗓子,阴阳怪气的大笑两声,“传闻沐家两父子,那是百年来天上有地下无的大才,现在看来还真是两个傻子,一个乖乖地带着一帮老臣饮酒作乐,一个傻傻地被四皇叔绑去做了人质,哈哈!也好,来来来!沐相现在动弹不得,那么您父代子职,也算是个圆满!来吧!左右伺候笔墨,立即拟昭!”
两名小太监像是坐着弹簧似的,不知被谁扔进了人群中,同时落地的,还有一个黄布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然笔墨齐备。
“写吧!”君然抬着下巴命令道。
小皇帝突然呜呜直叫,可惜他的喉管被压,根本听不清他想说什么。
沐铭一愣,君然把刀锋略微一偏,一串血珠滴落下来!
“别!别!我写!我写!”沐铭不敢耽搁,展开黄绢,运墨沾笔,低头好一通忙活,等一切就绪了,这才抬手望着君然。
“你写:朕龙体欠安,子嗣艰难,特宣远怀王幼子进京,以慰朕心。朕太累,需要静养,以后朝政由摄政王代为处理……那个……反正就这个意思,你看着拟旨吧!”君然说的堂而皇之,丝毫不介意把满朝百官当傻子。
小皇帝龙体欠安?谁说的!
子嗣艰难?人家还没大婚呢!
这成年掌权之际,突然把人家远房末枝的王爷幼子召来,那幼子指不定几个月大呢!
这摄政王是女王没做够,准备继续找个傀儡皇帝呗!这胆子够大啊!
这群老头子都听傻了!有谋朝篡位搞得这么嚣张的么?
沐铭也听傻了,他呆呆地望着小皇帝,急的脸上直冒汗:这陛下是怎么了?手脚没有被绑,手上还有把剑,好歹也是从小习武,您怎么就那么呆站着啊!
小皇帝是真呆了,今晚像演大戏似的,几起几落折腾得没完,原以为四皇叔一除,该是落幕了,哪晓得这一眨眼的功夫,皇姐又一把刀挟制了自己,明目张胆的谋逆了!他的皇姐,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他呆呆地望着君然,却突然手腕一麻,半个身子也没了力气,他头晕脑涨,身不由己,跟着君然的动作,一会儿抬手,一会儿下腰,可就那么两三下的功夫,等他回过神来,群起欢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沐铭领着百官正在向他朝贺呢!
“陛下大智大勇,手刃篡位逆贼,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回首一看,眼泪冲上眼眶,那倒在血泊中,心口利刃直插到底的人,不是君然是谁?
“不——”小皇帝一声嘶吼,回首刚想冲上去便被一个强壮臂膀拦住了,小皇帝想用眼睛把他瞪退下去,却发现拦着他的人竟是那个绑架沐通的黑衣人!
只见他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活力十足的脸庞,明眸皓齿,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让人一看便会生出亲近之心。他的手上拿着一块令牌——映月山庄贺连,他正是贺连庄主的独子——贺连承珏。
他怎能让小皇帝靠近君然的“尸体”?
想起君然刚刚的那一套动作,莫名有种名师出高徒的自豪感,她认脉准确,力道到位,一拉一折的招式配合着她特意穿上的赤红长袍,既引人耳目,又能遮挡住小皇帝的身型,最让他放心的是这“致命一击”,快、准、狠,干净利索!虽然这血流的让他心气难平,可有文颉在,肯定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小皇帝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又哭又喊的往外冲,贺连承珏受他的情绪影响,不禁也往君然那里看过去。
他看了一眼,却看得全身发抖,肝胆欲裂!
文颉跪在君然身旁,搭脉的手却垂在身旁发抖!他面色煞白,双目垂泪,他竟然张着嘴巴喘气!
贺连承珏的手不禁一松,小皇帝奔过去了,他也奔过去了……
他看到那柄利刃准确的插入心房,他的心仿若坠入深渊,他甚至不敢去摸君然的脉……
在众臣的一片欢呼中,君然竟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