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祠堂门外,此时竟传来呼啸的风声。撕扯着,卷裹着,咧咧作响,拍打着祠堂瓦当下的风旗,其间还夹杂着细碎的沙响——初雪,终于下下来了……
沐老爷眼睁睁地看着那滴泪掉落在他的面前!
那是他引以为傲的爱子——沐通之泪。
而那滴泪,却是为她而流!
沐老爷的思绪有些恍惚,他吐呐数次,努力地张嘴,却无法吐出一个适当理由去安慰他的爱子。这使他想起了十五年前,好像也是在下雪,有一张清纯圆润的娃娃脸,也曾站在他的面前,那滴泪也便是这样无声的落下的……
藕色的坠地宫裙,厚实的冬袄长褂,简单的一根玉笄,一张脂粉未施,无悲无喜的娃娃脸——这就是沐铭第一次这样近的见到她!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即将一手遮天的女摄政王会在这样的黑夜里,出现在他自家的祠堂里!而且还是无声无息!
但沐铭经营官场近三十载,怎会被这个阵仗所惧,他镇定一礼,按照宫规行礼:“臣,给南兮公主请安!”
“我若是不请沐大人免礼呢?”南兮公主的声音还是那般的温婉柔弱,可却再也听不出往日的谦卑和恭顺,“沐大人,您能耐我何?”
这番话说的跋扈尽显,似是真真应了“小人得志”这四个字的真谛。
沐铭依旧压着头,弓着身:“遵先帝遗照,明日午后发丧,颁传位诏书,立新皇,南兮公主改名君然公主并封摄政王。所以,您现在依旧是南兮公主,臣,按制按礼,都没有疏漏,公主怎会为难微臣呢?”说完,便直起身子,目不斜视地肃立一旁。
“好!好好!沐大人真是好口才!好胆色!”南兮公主却突然抚掌而笑,“难怪先帝如此放心,将传国玉玺和京畿九门卫的兵权托付给你。”
沐铭为官多年,第一次有种镇不住场子的感觉,这一向出了名胆小懦弱的南兮公主,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要干什么?她前半句说的豪气洒脱,后半句却冷不丁的阴阳怪气,这短短交锋,三句话变三次脸,却还一次比一次让人琢磨不透。她这是一朝出头,要一雪前耻,大权独揽,前来招揽我?还是翦除我?
沐铭静默不语,我忍。
南兮公主也不在意,微微走动,打量着祠堂内排排供奉的牌位,似是欣赏之时有感而发的随口说道:
“我若是要三日后再发丧呢?”
“我若是要两日后设宴,宴请所有公侯伯子男家的世子和二品以上官员的嫡长子呢?”
“我若是要明日发诏:海门、长阳、荆楚、川山、河源五大兵营主帅同时回京述职呢?”
“我若是即刻——就要京畿九门卫的兵权呢?”
字字惊心!
沐铭依旧静默不语,我再忍。
南兮公主悠哉地说完,回过头来,毫不意外地发现沐铭仍是垂首肃立,不动声色,不禁轻轻的笑了,微微弯下腰身,将无害而天真的娃娃脸凑到沐铭的眼前,语气轻的仿若耳语:
“我若是要赦免太子和皇后一族呢?”
“我若是要改遗照、废幼帝,扶持四皇子登基呢?”
南兮公主说到此处,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刻意地又压了压嗓子问到:“沐大人,您还要忍吗?”
句句诛心!
“请恕微臣直言,您做不到!”沐铭说的气定神闲,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这一什么人啊!先帝中毒是中呆死的吧!这不是所托非人么?“您这么做,无利可图!”
“哦?是么?”南兮公主挺直了腰杆,纤弱娇小的身躯硬是高大了那么几分,“我图什么,您也知道?”
“幼帝是您嫡亲弟弟,一母同胞,您怎会害他?”沐铭终于抬起头来,凝神应付起这个不知真糊涂还是假精明的公主,“微臣奉旨顾命,前四个条件嘛,可以商量……至于后两个条件嘛,微臣只知奉旨行事,效忠幼帝,辅佐摄政王,此心忠贞不渝,可鉴日月,就不劳公主费心试探了。”
“呵呵……沐大人果真当的起顾命首辅之责,很好,很好!呵呵……”听了这话,南兮公主仿若终于放下了心中重担,松了一口气似的,可下一句又不说人话了,“可我若是要——执意如此呢?”
沐铭愣住了!这丫头瞎玩儿什么呢?
“微臣愚钝,公主您要改诏废幼帝,若是要自立为帝,倒还在情理之中,可您偏偏赦免了太子和皇后一族,又转头要扶持四皇子称帝,这……”沐铭自己越说越有些心慌,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呢,“您又同时宴请重臣嫡子和世子,调动五大兵营主帅,您这是,这是……”
“不错!”南兮公主终于昂首吐气,意气满满,“我要的就是天下大乱,皇朝覆灭!”
“什么!”沐铭双目圆睁,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仍是不死心,咬牙问到,“你……你这样有何好处?”
“哈哈哈哈……”南兮公主笑的疯癫,笑的眼泪直流。她笑的那样大声,似是连供案上的牌位都在晃动,“有何好处?哈哈哈哈……这做皇帝,掌权势,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好处么?这皇宫里,父子不亲,兄弟不敬,子杀父,弟害兄!沐大人您还见的少么?”
“这皇宫困我一世,这权势误我一生,这皇位——嗜血吃人!我为何要眷念,为何还要把我唯一的亲弟弟也葬送在这里?!”
“可他们不是喜欢么?那我就把这些恶毒的诱惑留给他们,让他们相互撕咬,相互折磨,成王败寇,不死不休!”
“而我呢?我辛苦筹谋至今,终于等到了今天!我要带着弟弟远遁江湖,逍遥自在,坐看这万里江山何去何从,岂不快哉?!哈哈哈哈……”
这南兮公主一番话,似是终于将心中的恶气吐尽,再看她,已是双眼通红,气息紊乱,状若疯癫!
可这话听的沐铭脑袋发麻啊!这丫头该不是真疯了吧?
可她若无此深沉隐忍的心机,怎么会骗得先帝信任与她大权相授呢?
可她若是无点治国理政的真本事,先帝又怎能将幼帝托付与她呢?
南兮公主笑的一脸诡异,已经将白生生的右手掌伸到了她的面前:“沐大人,传国玉玺呢?”
沐铭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这样的问题:我该怎么办?
沐铭这稍一迟疑,便觉一股刺骨的寒意包围着脖颈,略一瞄眼,天!一个黑衣大汉正悄无声息的站在自己身后,而他手上的刀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金钟令!”沐铭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竟然忽视了这么重要的问题,“你作为暗卫首领,怎可背主作乱?!哦!对!先帝已驾崩,你大可快意江湖,从此潇洒无虑,你……你为何要……莫非?莫非……可这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暗卫的统领令牌在我这里!”南兮公主的气息平息了几分,伸手从袍袖中拿出了一块乌沉沉的椭圆腰牌,更显得志得意满,“虽然先帝一死,暗卫首领便按资历自动更迭,可这控制各个暗卫罩门的定心针之位却是在我这里,也就是说,现在暗卫上下三千余人都听我的号令,而他们中的随便一个嘛……呵呵,万军之中斩帅夺旗,我想那是轻而易举吧……呵呵……”
“你!你……”沐铭闭目叹息,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当一个精神错乱之人,手上恰好有了一把开山斧,就算你有再精辟的见解理论,又有何能力劝说这个疯子不要去砍人?“我不会把传国玉玺给你的……”
“沐大人不愿给我也行,”南兮公主满不在乎的收回手,煞有介事的拍了拍手,似乎这伸出去一会儿便沾了灰似的,“那就一切按照先帝的意思办……”
沐铭闭着眼睛等死呢,哪里想到这峰回路转居然转的怎么快,他猛地睁开双眼,死死的盯着这个依旧言笑晏晏的南兮公主。
“只不过嘛……”南兮公主居然双手把脸颊一捂,竟又是一脸春心少女的含羞之状,“沐大人知道的,我既是要做摄政王,那与勇南侯爷的婚约是肯定要废的!他怎么能配得上我呢?想必沐大人是知道的,承蒙错爱,令郎沐通可是在迎春宴上把玉梅簪插在了我头上的……”
“不!”沐铭咬牙切齿的吼着,他不敢往下想,气的浑身颤抖,觉得这个丫头是真的可怕,她早已算好了他的致命弱点,为达目的,竟是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敢拿出来做筹码。
“沐大人,您先别急着气啊!我还没说完呢!您说啊,我能不能哄的令郎宠我,爱我,不纳妾,终身只有我这一个妻子呢?”南兮公主越说越顺遂,完全无视沐铭越来越苍白的脸庞,“可您是知道的啊!为表扶持幼帝的忠心,为防日后有外戚威胁皇位正统,我可是当着先帝和您的面,喝下了宫中最狠绝,最正宗的绝子汤哦,至于效果如何,那就要麻烦沐大人多活两年,亲自见证一下喽……”
沐铭又气又急,自己枉称经营官场数十载,今天却被这个初入朝堂的丫头治地无法动弹!可这一国的兴衰荣辱和一人的儿女得失,真真是难煞老臣意,苦煞老父心啊!
“沐大人,您也别气啦!您是聪明人,我想您知道该如何选择……”南兮公主慢悠悠地劝解着,可怎么听都像是在火上浇油帮倒忙,“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您就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啦……”
“不用说了!”沐铭大声喝道,“公主大智,您爱如何做便好自为之吧……但这个传国玉玺,我是绝对不会给你的!”
“呵!怎么?沐大人没啥可说的了?您倒是在我面前大仁大义起来了?”南兮公主摇起头来,一脸的不屑,“据说沐大人当年朝堂论辩,曾以一敌十,辩得六国大儒先知哑口无言啊!难道这事是以讹传讹传出来的?”
“哼!你不用激老夫!”沐铭恨不得冲上前去撕裂这疯丫头的嘴脸,“和你的这些下作手段计较什么,跟你讲理等于对牛弹琴!”
“哦?那我倒是有兴趣听一听,您还有什么高见能破的了我这个局!”南兮公主眨巴着眼睛,端端正正的站好,竟像真的是准备听他一说了。
沐铭给这个没有丝毫章法可言的丫头逼到这份上,想想真是哭笑不得,可脖子上寒刀在侧,却又不得不振作精神,全力以赴,不禁一声长叹!
“唉……”沐铭身心俱疲,但下定决心之后反而灵台清明,双目露出坚毅的神色,“公主,微臣不能为了犬子的幸福和沐家的香火而把传国玉玺给你……臣这么做,不是为了搏后世一个忠烈之名,也不是为了守着先帝的遗诏死守愚忠……公主啊!可您有没有想过,您若是那样做,朝堂大乱,边陲告急,到时候狼烟四起,外族入侵,苦的,可是黎民百姓啊!公主啊!这些劳苦大众丰收之年尚不能保证吃饱穿暖,更何况这天灾人祸啊!”
说到此处,沐铭再顾不得脖子上的寒刀,眼中不禁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地哀告,:“公主啊!微臣知道您过的也不容易,可请您想想这些黎民百姓啊!他们更不容易啊!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沐铭竟被自己说的忍不住涕泪交加,只顾着埋头叩首,直到发觉四周安静的只剩他自己的哭号,这才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又是吓一跳,只见南兮公主整装肃颜,正规规矩矩地跪在自己面前呢!就连那个暗卫首领金钟令,也收刀还鞘,大马金刀地给自己行礼呢!这是怎么回事?这丫头又要出什么怪招了?
“沐大人为国为民,忠肝义胆,乃侠之大者!南兮为谋幼帝千秋大业,不得已出手试探,多有得罪,忘沐大人恕罪!”南兮公主说完便摆开架势,竟是照着给长辈行礼的规格,恭恭敬敬地给沐通使了套全礼!
行完了礼,南兮公主便爬起来搀扶沐铭起身,沐铭还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等站起来顺了顺气,才发觉自己已然满头是汗,汗流浃背。
“公主你……”沐铭这口气还是不敢放下,他颤颤微微地问道,“公主所言当真?这一时之间……你……你让微臣如何相信你啊!”
“沐大人,您不能相信我,”南兮公主认认真真地说,“因为您不得不相信我!”
“什么?!公主你……”沐铭觉得今日一夜,最起码折寿一年,这刚喘匀了几口气又不对劲了,“此话怎讲?”
“我拿暗卫控制之密和您换传国玉玺如何?”南兮公主狡黠地眨吧着眼睛,伸手便把那枚乌沉沉的椭圆腰牌塞在了他的手中,腰牌的上面还有一把造型奇特的乌金小钥匙,“这是开启暗卫罩门的密册钥匙,密册便在宫中的暗卫阁内,您拿好哦!”
沐铭觉得自己手一沉,眼一花,又是一个精壮的黑衣男子站在他的面前,只是他要比金钟令年轻上许多,他利索地跪在沐铭面前行礼:“新任暗卫首领何永寒参见掌令使!”
“现在信了我么?您别急,这是本公主的诚意定金,等您正式接管暗卫营的时候再把传国玉玺给我也不迟……”南兮公主脸上挂着笑意,诚恳地看着沐铭,慢条斯理地从金钟令手里拿出几卷圣旨,都是已经拟好了诏书,就差盖玉玺了,“现在,就请沐大人也给我付一些诚意订金吧?”
沐铭突然觉得后背的汗又冒出来一层,他凑过头来一看,果真如此!
“公主您还是要三日后再发丧?”
“您若是不付这些诚意订金,我还得往后推日子。”
“……”
“公主您还是要两日后设宴,宴请所有公侯伯子男家的世子和二品以上官员的嫡长子?”
“当然了!需要他们做人质啊!”
“为何?”
“保家宅安宁!”
“……”
“公主您还是要明日发诏:海门、长阳、荆楚、川山、河源五大兵营主帅同时回京述职?”
“改成依次就行。”
“为何?”
“一起回来,怕把您给累着!”
“……”
“公主您还是要京畿九门卫的兵权?”
“暗卫和京畿九门卫,您不能都赖着不放吧!”
“您不放心微臣?”
“换您,您放心?”
“……”
“那,犬子沐通的事儿……”
“还得麻烦您一件事儿……”
“何事?”
“自我掌权起,就麻烦您给树个典型,专门阻碍我的一切政令!”
“为何?”沐铭觉得自己后背的汗开始出第三层了……
“我好找机会把您给撤了!”
“什么?!”沐铭觉得自己头上的汗也开始出第二层了……
“放心,沐通完全有能力子代父职,您么,就指望您在暗地里做幼帝的中流砥柱啦……”
“为何?”
“嗯……我觉得我不是好人!”南兮公主说的却是相当自豪,“我怕我把持不住,一不小心就会谋朝篡位……”
“什么?!”沐铭觉得自己算的不对,今日一夜,怕是要折寿十年!
“所以,把您儿子放我身边,随时镇着我点好!”
“那岂非更要日久生情?!”
“不不不!您放心!您的儿子不会和一个贪杯好色,小郎满府的摄政王日久生情的!”
“……”
此时,沐铭不是说不出话来,只是这样的丫头,却在这样的时刻,将一滴热泪,无声的洒落在他的面前,她笑着落泪,笑着点头,笑着推门而出,消失在雪夜里!
这让他如何不感慨?!
如何不惋惜?!
雪夜迎寒熬霜骨,
锋芒初露炼朝堂。
立斩情丝守家国,
异世为人创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