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最后的一个月终于来到了。
黑暗如兽,寒冷似刃。当唯一的清光也恰巧被一片厚云所挡的时候,这样的情形,搞不好就会让人觉得是“月黑风高夜”。可再感受一下沐家祠堂内的氛围,便又会真的觉得,确实是有点要“杀人放火时”的恐怖节奏。
沐老爷声色俱厉地放出了话,明明说的是要打儿子,可说完却是他自己不受控制地抖了两下。
沐家祠堂的门很厚实,可并没有关严实,寒气有一阵没一阵的飘着,一不小心就能顺着门缝钻进来,有如漩涡般迅速将人们身上微弱的暖意席卷一空,只留下冰寒的孤寂包裹着清灯黑影。
沐通的腰背火辣辣的疼,可他却仿佛并不在意,不但没有回头,竟顺势坐了下来,大有“你要打便打”的破罐破摔之势。
“你!你……你对着列祖列宗好好反醒吧!”沐老爷冷哼一声,袍袖一甩,一个转身就要走了。
“父亲留步!”沐通咬牙忍着痛,小心翼翼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窝着,嘴里的话却是不带半点客气,“敢问儿子该反醒些什么呢?”
“儿子子代父职,上不负天子,下不负万民,无愧天地,不泯良知,看来在这块儿是没什么可反醒的了……”沐通歪着身子闭目养神,可口里侃侃而谈的却是有章有法,“儿子承继相府,自幼遵从父亲教诲,内修诗书大义,外练礼乐骑射。若说还有什么要反醒的……”
“严伯!您好歹拉我一把呀!”沐通眼珠一转,发现了墙角边准备偷溜的严伯,立即提高了嗓门,还龇牙咧嘴的把双手伸了过去。
可严伯哪有这胆子陪他胡闹,只好仍就缩回角落里不动。
沐通也不恼,只是没头没脑地扔出这么一句:“莫不是要儿子反醒一下,早该在二十九岁那年,也从外面抱个孩儿回府来认祖归宗么?”
“你!你说什么?”这下,沐老爷的山羊胡子彻底抖动起来,一向保养得当的飘逸面容也瞬间色变。
“早该”、“也从”,这两个词语还特意被沐通重音强调了一下,这下好了,每人周遭刚刚积蓄的那一点暖意被这短短的两句话毁的全无,先不管这里面有什么隐秘的含意,单是这话能从沐通的嘴里说出来,便足已让外人瞠目结舌了!
这还是那个循规蹈矩的朝堂重臣么?
这还是那个温文静雅的状元才子么?
这还是那个孝义双全的沐府少爷么?
这让天下男儿敬仰,天下女子钦慕的沐通,竟会是个表里严重不一的人格分裂者?
非也!非也!
只是上天对沐通实在厚爱,让他面相正气俊朗,天资机敏聪慧,并且总是太清醒,太理智。既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又知道怎样才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这些。故而在外人看来,沐通便是个老成持重、克己复礼的国之栋梁。
可现在,沐通面对的,一个是一向父威赫赫的名臣沐铭,一个是从小温厚慈爱的长者严伯,他哪里还需要再故作深沉?
“父亲当真要让儿子再重复一遍么?”沐通撑着身子,有一眼没一眼地盯着面前层层叠叠的排位,把话说的轻松惬意,“我说……”
“唔……唔……”
沐通当然是说不下去的,本应步履蹒跚的严伯却犹如赶着接旨的状元郎似的,三两步便冲上前来,粗厚的大掌一把便狠狠地捂住了沐通的嘴巴,确保这个“祸”不要再从口中“出”一遍。
严伯死死地捂住沐通左右挣扎的嘴巴,丝毫没有把可能会捂死“朝廷命官”的罪名放在心上,一脸忠诚的看向沐老爷:
“老爷!这绝不是老奴告诉少爷的啊!老爷……”严伯苍老颤抖的哀告和他铁腕无情的手段形成极大的反差,太做作了!太假式了!连他手下快被捂死的“朝廷命官”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可这番话无疑是很具有杀伤力的,此刻沐老爷那金尊玉贵,驻颜有术的脸庞瞬间似是老了十岁,他的腰背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隐形大山压住了,竟成佝偻之态。
沐老爷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严伯,你回去歇息吧……这与你无关……我早该想到的……沐氏一族的那些长老们不明就里,以为通儿成了右相便已是族长……通儿若再使些手段,那些只知混吃等死的老家伙怎能扛得住?这是我的疏忽啊……”
严伯呢?自听到“这与你无关”这五个字便果断地脚底抹油了!对于这段往事,一个有心遮掩,一个暗里留心,搞得他也跟着左右为难。这父子俩终是要正面解决这个问题的,至于他这个知道太多的“池鱼”,还是有多远就躲多远吧!
等沐老爷再抬头的时候,沐通已正冠整服,肃立在了他的面前。
两人目光对视,不发一言。
看这俩父子,个头相当,眉眼相似,此刻又俱是凝神肃穆的神情,即使平日里只像个六七分,这下子也像了个八九分。
“你还想知道什么?”沐老爷微眯双眼,知子莫若父,对于儿子的本事他一向不敢低估,看来这次他是铁了心,要把旧账翻出来跟自己谈判了。
“我娘,”沐通说的气定神闲,知父莫若子,夜还长的很,自己忍着性子熬到今天,是该有定论的时候了,“姓什名谁?是生是死?”
“你若是知道了,就能听进为父的话,改变主意了吗?”
“不会!”沐通嘴角微抿,眼神闪烁,“可我不急,等我自己查了出来,父亲可就连条件都谈不成了,毕竟,我是拿自己的终身在下赌注,也只能请父亲恕儿子不孝了!”
“话可别说太满了,”沐老爷将双手往身后一别,语气更显神秘,“才不过历练几年罢了……不错!你确是我二十九岁才抱回府中认祖归宗的孩子!但你却不是私生子,我与你的母亲,有名师为媒,尊长主婚,她乃名门大家之后,地位尊崇,风骨卓然,英姿傲人……”沐老爷突然觉得说不下去了,一口气说了些当年的旧事,彷佛猛地将旧伤撕出来道新口子,把之前鼓足的勇气全透支了。
“只不过呢?”沐通淡定的开口,“这样的故事总会有个只不过,是吧?”
“是的……只不过,我做了一件错事……”沐老爷的脸庞不再有半点昔日的光彩,这段往事,是他的痛,也是她的伤。
“我既不是私生子,为何户部的官籍里没有我的籍贯纪录?”沐通疑惑地问。
为此他也曾怀疑父亲在年月上动过手脚,可他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查的时机又是一次年终考核的随机指派,即使与自己前后相差三年内的官籍册多达上千卷,虽然也只能草翻一遍,但仍就可以确定,这里面没有自己。
“怎么?你当真前去查过?”看到儿子的智谋技差一筹,沐老爷一直被压制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竟动起了指点儿子的心思,“先帝在时,你的名字年年都挂在迎春宴的最前头……”
“所以我的户籍定是要被严格审核的……”沐通很快转变了思路,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形成,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眼中的光彩却越是明亮,“可如果我的户籍不在官籍,难道……难道?可若是这样,先帝怎会默许?!我……我怎会……”
“不错……江湖中以兵器铸造为名的端木山庄你应该知道吧?”沐老爷一字一句都说的缓慢,仿佛想把这个伤疤轻缓地揭开,“你娘便是当年的掌门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机巧兵器制造者——端木金玫!所以你的户籍并不在官籍,而是在武籍中……”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这个时空的又一独特之处——朝廷和江湖的关系。
由于种种历史原因,“侠”这个群体逐渐演变为一种无法忽视的特殊存在,鼎盛时期时,江湖门第五花八门,各行各业几乎都有不同的帮派存在,其中不乏一些邪门外教,尤其是在国本动荡之时,往往会衍生出领头的帮派带着揭竿起义,这样的存在对皇权来说,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历代帝王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清剿的,招安的,培植代理人内部瓦解的……在经历种种动荡和变革之后,却也只能保持共存的状态,竟是谁都不能灭了谁。
而本朝的开国帝王更是另辟蹊径,在与江湖中十大有影响力的门派建立了秘密契约之后,竟正式承认了“侠”这个群体的存在!这种存在,在户籍的改变上划分的尤为明显: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他们的户籍都入官籍;若是其中有加入了朝廷认可的江湖帮派的,便要消官籍,入武籍。入武籍有一些好处,比如免徭役,免兵役等。但相应的,武籍的门派需完成朝廷指派的一些任务,比如维护武林稳定,训练高级将官,锻造极品兵器之类的事情。武籍之人也不可享受承继爵位,参加科举,入朝为官等待遇。自此,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倒也能相安无事,互惠互利。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官籍和武籍渐渐泾渭分明起来,特别是有地位有权势的官籍,最忌讳的就是家门之中有子孙与武籍的人士通婚。因为一旦通婚,就得改籍。武籍的不愿改官籍,官籍的不愿改武籍,渐渐便形成了相互不通婚的潜规则。
现在想来,沐老爷的这桩婚事也必是这个潜规则害的。沐通抬眼看了看父亲头上的屡屡银丝,第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自责,即使是想问清母亲的下落,可自己又何必如此紧逼呢?
“不对!”沐通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既能以武籍之身参加迎春宴,必是先帝所默许的……不对,父亲你所说的错事,绝对不是儿女私情……而是,而是……”
“不错!此事与先帝的密令有关……”沐老爷看着儿子疑惑忿忿的表情,眼一闭,牙一咬,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当年我奉皇命,为完善暗卫的控制之术接近你娘……你娘虽发明了定心针和金叶哨控针之法,却认为此术太过残忍,控人心智,形同巫蛊,并不愿意将此术贡献朝廷……可先帝雄心勃勃,不愿再有暗卫倒戈之事发生,除了忠勇丹,还想有定心针以策万全……”
“可我……至今未娶……日日夜夜……对你娘是真心的啊……”沐老爷的讲到此处,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都怪我太过自信,太贪恋权位……成婚之后,本打算行个两全之策……可还没来得及……便在无意间被你娘撞见我与朝廷之人接头联络……你娘性子刚烈,她恨一番情义却被我所骗……于是抛下定心针和金叶哨控针之术,当场断发了情啊……直到有一天,尚在襁褓中的你出现在我的床头……想来你娘是恨透了我,才为你入了武籍……你的脸庞是那样的像你娘……端木山庄的当家人易主,从此我便没了她的消息……金玫啊……我悔不当初啊……”
看着多年来一向沉稳有度的父亲,今夜却字字泣血的哭倒在他的面前,沐通又恨又怜:“所以每年的七月初七,你都在书房里闭门痛哭?这是什么日子?”
“你……你都知道?”沐老爷既尴尬又痛苦的摇着头,“那是我和你娘成亲的日子……”
“父亲既是对母亲如此长情,当知儿子的心思,又怎能狠心阻拦呢?”沐通听到此处,内心的无名之火再也按耐不住,“难道父亲也想让我有一天也如此痛苦悔恨?”
“这怎能相同?!”沐老爷听儿子讲到此事上,立刻收拾情怀,“她的结局已是死局,难道你想因她而葬送整个沐氏家族?!”
“父亲,儿子不会让这样的结局发生的……”沐通终于放软语气,仿佛在抱着救命的稻草般苟延残喘,“儿子会劝服她放下野心……儿子会带着她隐匿江湖的……”
“晚了啊!儿子……”沐老爷怜爱的看着痛苦的爱子,“你知道她都在谋划着些什么吗?你可知圈禁地的废太子已经和她联手了吗?你知道当今陛下绝不是个年幼无知的小皇帝吗?你知道朝廷内外已经积蓄了多少力量,就等着她自寻死路吗?太晚了!太晚了啊!权利的诱惑下,没有人能看得见退路的……你阻止不了的……放下她吧……”
“儿子怎么能放下?父亲能放得下娘么?”沐通终于从父亲口中证实了自己的那些模糊的想法,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也不真实了,“父亲……原来……原来你才是那个一直在暗中辅佐陛下重掌大权的,是吗?”
“儿子,不能也要放下……”沐老爷一把抱住儿子摇摇欲坠的身体,“我们已经无力改变,只能把这个变成一道别人看不见的伤疤,用余生慢慢体味,哪怕它永远无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