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利索劲装的贺连承珏已经不记得摇了几次头了,看着眼前的阵势,只得感叹:权势滔天的人,想法果然与众不同。摄政王的车队在太阳落山时分才缓缓开拔。车仗华丽,迤逦招摇,即使没有鸣锣开道,也几乎是在大半北城人的目送下出北门的。
等这样郊游似的速度行到山脚下,已是月上树梢。贺连承珏正准备找个隐蔽的制高点藏匿时,转脸发现一身繁复宫装的摄政王居然下了八宝宫车,又坐进了四人小轿!
等这小轿晃悠悠地爬到半山腰,山道一转,小路陡地愈发厉害。这下贺连承珏学乖了,瞪着眼等着,果然,黝黑的山道叉径里窜出了一副轻巧的二人抬,摄政王仔细地微整衣裙,又坐进了这一摇一颠的二人抬!
二人抬在陡峭的山道上弯弯绕绕又走了两盏茶的功夫,终于,脚下的青砖石阶只剩下一人能勉强下脚的时候,摄政王下地了,她居然提起裙角开始爬山了!
绣纹精致的曳地长裙沙沙的擦过碎石,金莲船头宫履小步地攀向顶峰,由于陡峭的愈发厉害,她每一步都要低首躬身,将裙摆提得更高。这样一步一叩首似的节奏,衬着头顶百鸟朝凤冠上的步摇,细碎地金铃伴着渐沉的鼻息,整整一盏茶的功夫,她才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了礼佛山古潭寺大门口。
贺连承珏张大了嘴巴,再三地看着寺门上的牌匾,没错啊!本朝开国皇帝亲笔题字的寺名——古潭寺。什么?这就是古潭寺?!没听说这闻名之处在于碎石小道的尽头就会冒出一座宏伟的寺庙啊?
这也着实不能怪他,他从来不拜佛,虽是听过古潭寺大名,那也仅限于寺庙的绝妙建筑和皇帝亲笔题写的牌匾而已。可他怎会知道,这金碧辉煌的高大庙门口,门前的路确确实实只是青砖羊肠小道!
贺连承珏彻底糊涂了,不是说来钓鱼么?钓鱼要爬山?要拜佛?还要深更半夜?
白日里香客如织的古潭寺此刻自然是寂静无声的,可宽大厚重的寺门却是洞开的。
摄政王停下也只是深呼一口气,提起了裙摆继续走。她跨过小半人高的门槛,走过平坦开阔的神佛大道,绕过巨大的钟鼎香炉,终于来到了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但她看都没有看一眼那拈花一笑的神佛,便径直穿过后堂,再穿过层层小庙小殿,终于推开了一扇门——这是专门供奉皇家牌位的往生殿大门。
摄政王推开这古朴沉厚的殿门,却像是推开了自家闺房的风帘,她轻快自如地大踏步往里迈,顺手还把门仔细地关好。
外边的贺连承珏刚藏好身形,伸出脖子准备去看的时候,微开的门已经快闭合了,只能见到摄政王嘴角神秘的微笑和双眸中莫测的无底墨黑。似乎在无声的打着招呼,那纤柔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怠慢先生了,麻烦先生帮忙听着吧!”
光是想想就觉得郁闷,有这么请人帮忙的么?她自己的暗卫为啥不用?得!再好的戏也只能靠听了!贺连承珏突然后悔没有多穿一件披风,倒不是冷,只是藏身处的山石实在硌肉的厉害!
往生殿不大不小,却了无生气。除了层层叠叠的排位,不要说香火烛火了,连窗户都没有。可大殿里却并不黑,因为层层叠叠地牌位架上,能镶的地方竟然全镶嵌着夜明珠!最高层的夜明珠又大又亮,越往下层珠子越小越暗,饶是如此,最下层的珠子仍是有拇指盖大小,照的空荡的殿堂银光笼罩。而在殿堂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圆蒲团,上面已经跪着一个人,一个不是僧侣的男人!
即使是跪着,这也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脊背依旧宽阔坚实,即使两鬓斑白,即使功败垂成,即使众叛亲离,即使沦为阶下囚,他也曾是一个踌躇满志,傲视天下的男人,曾是一个离皇位一步之遥的皇太子。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废太子的声音带着沙哑却刺耳,仿若硬要把生锈的铁片摁在磨刀石上磨合,“可惜……”
君然昂首挺胸的立在那里,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衣人视若无睹,螓首蛾眉,淡笑不语。
黑衣人却猛地发力,一拳轰了过去,铁拳正中君然的腹部,接着大掌一收,如探囊取物般攥住了君然的脖子,寸寸使劲,将纤细柔嫩的喉管寸寸卡死。
君然却是丝毫没有反抗,腹部的疼痛早已传至四肢百骸,她发髻微散,双手无力的下垂,任由死亡的力量垄断她的求生的本能。
废太子起身站在了君然的面前,他漠然地看着,看着君然涨红的脸,紧闭的双眸,颤抖的身体。她还真的就一人来了?现在就杀了她怎么样?没有兵符又怎样?没有传国玉玺又怎样?杀了她,杀了这个低贱的女人,洗刷母后的灭族和自己圈禁的耻辱?不!这怎么能够?天下本就该是他的!这低贱女人的性命怎么能够偿还?!
他抬眼看了一眼黑衣人,黑衣人立刻便松开了手。他还是漠然的看着,看着君然颓然倒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地蜷缩一团,卑微的伏在他的脚下,看着她贪婪的呼吸着混杂尘土的空气,只能双手捂住腹部,慢慢熬过这些尖锐的疼痛。
“呵呵……”君然连连微咳,缓缓抬头,蕴满泪水的红眼看向废太子,脸上居然还有笑容,“呵呵,可惜你不能杀我……”
废太子的眼中闪过一抹阴狠,钢牙紧咬,拳头紧握,恨不得扑上前去撕烂她那张纯真的笑脸。
“多年不见,太子哥子却是风采依旧!虽是两鬓斑白,但恩将仇报的手段不减当年啊!”君然缓缓地直起身子,最大限度地保持挺立,“当年我苦心保住哥子性命,想来哥子反而将我恨上了啊!”
“贱丫头!你保我性命?哼!狡兔死,良狗烹。”前太子沙哑的嗓音更加刺耳,“我且看你有何下场!”
“那哥子好好地在圈禁地看着就是,为何又千里迢迢地赶来呢?”君然还是静静地带着笑,“既是哥子如此恨我,要不要我告诉哥子一个痛快的好方法?”
废太子沉着脸不接话,只是脸色更加阴郁。
“哥子刚刚就该把我掐死!然后单枪匹马,拿我的人头以效忠为名,敲开宫禁的大门,献上人头的时候顺便手刃小皇帝,”君然说的满脸的狡黠,“然后——登基为帝!”
“嘿嘿嘿—哈哈哈!”废太子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好笑!好笑!这笑话当真好笑!”
“你觉得我在戏耍哥子?哥子是怕小皇帝不相信你会投诚?”君然笑着摇摇头,“整个京畿的布防早已换成心腹。沐家父子手持先皇秘招,早已百官归心。而我,手上的兵马大权早被架空……小皇帝羽翼已成啊!”
前太子收敛了笑容,当年君然何等盛名,如今当真混到了如此地步?
“唉……”君然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赶忙一脸痛苦地垂首抚额,“教会一个徒弟,害死一个师傅嘛!”
“不过,”君然悠悠地转过话锋,“我好歹留了个心眼,我从未督促他习武,他的身手嘛,充其量也就算的上强身健体罢了……”
“而且,即使暗卫来救,哥子你仍是皇子,暗卫也不能伤你……”君然的声调越来越低,“杀了他,其它的皇子当年又已被我清了个干净……到时候,一片混乱下,凭借着哥子这些年积蓄的势力,成王败寇,史书还不是人写的么…?只是可惜啊……”
废太子听的心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脑袋凑了过去,可这个听起来很美的计划似乎还有个很大的漏洞。
“你会用你的性命来成全我的皇位?哼!”废太子的双眸中戾气大盛,猛然出手,君然的白细脖子又被掐住了,“不过倒是值得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