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
三更天的梆子刚刚敲响,文颉就醒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难怪昨夜寒气那样的重,看来今年是要提早入冬了。
突然听得檐下传来枝叶折断的噼啪声,想起自己临睡前没有把外厅的轩窗关上,他记挂满室的花草,正准备起身来看,外厅的藤木罗汉床上却传来动静。
只见一团黑影从罗汉床沿边上缓缓地冒了出来,传来一个略带压抑的哈欠声,这团黑影似乎没有坐稳,竟然左右晃动起来,晃了三两下之后,猛地朝前一冲,黑影缩成了更小的一团,不动了。
明明风声雨声片刻不停,文颉却盯着那团黑影屏住了呼吸。他知道,那罗汉床上的黑影,是她。
夜市的评书虽说的天花乱坠,却还真能让人半信半疑:说什么自己是摄政王的新宠,出则同车,入则同榻;说什么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冷小郎,貌赛潘安却是寒若冰霜;说什么自己能将布衣长衫穿出霓裳羽衣的效果;说什么自己惜字如金却能蛊惑人心;还说什么由于自己的突然离去,摄政王黯然神伤,竟无法再宠幸其他小郎……
当时贺连承珏表情怪异,追在自己屁股后面非要把这些告诉自己,自己还以为是他闲着无聊,拿他打趣,要不是他跑得快,自己手一挥,差点让他尝尝六六吐,吐上六六三十六次,就不会闲得无聊了。
可现在想来,不是这些消息太离谱,而是这个女人做事到位,用心太细,所以自己不但不反感,甚至都没有察觉到。
在莲归堂的第一夜,自己便愣是靠着门厅站了一夜!倒不是他不困,是他太生气,生贺连承珏的气,气他一声不吭,就把他塞进来做小郎,然后还迅速消失,一走了之!
所以自己火啊!看什么都不顺眼,不论是贴心美婢还是老实仆妇,一概被自己的眼神吓得八丈远。
连大管家吴六亲自端来的饭菜都给扔出去了!自己是吃素的啊!可那饭桌上摆的是什么?油亮亮的酱猪肘,油汪汪的红烧肉,油滋滋的烤黑鱼!全是油哇!
再看看周围的桌椅床具,那颜色,那款式,无一不俗气,无一不香媚!怎么会香?因为上面不是铺的锦缎就是垫的棉垫,这些布料上通通都熏过了香料,那种甜腻腻的香气仿佛会自动往人的鼻子里钻,害得自己喷嚏不断,涕泪交加!
当时自己就恨恨地想:贺连承珏!我一定要调制出百百嚏,让你打喷嚏打到肋骨断掉!摄政王!你今晚最好别出现!你要是出现,我……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我一定要让你装病的药世间最苦!看着你天天喝!苦一年!
可即使再愤怒,这些想法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从小到大,深山修行般的生活已经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隔离到麻木,虽说近几年跟着贺连承珏,这脾性稍有松动,但像今日这般,能把饭桌都扔了出去,便已是到了极限,谁让那看似精明的管家竟不会看人眼色,非要把热气腾腾的油腻往自己鼻子底下塞,唉……
可自己直站到东方发白,也没有见到摄政王,非但她不露面,那些个婢女仆妇也没有出现,整整一天,莲归堂既没有茶水,也没有饭菜,里里外外,安安静静,恐怕是自己得罪了大管家,这王府里所有的下人都绕着自己走了!
就这样,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太阳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又饿又渴,又累又乏;心头的火势也从浓烟翻滚到火尽灰冷,坐不是站不是,走不得逃不得。即便在心里把贺连承珏骂上千百遍,也抵挡不住辘辘饥肠的原始欲望。
就在这个时候,四名青衣小童抬着一张翠竹长桌,远远地摆在了莲归堂的厅堂外,放下桌子四人就无声的退下了。他们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吴管家,搬来一张宽大的藤圈椅,往长桌后一放便也躬身退下了。
这是搞什么名堂?可饥寒交迫的文颉已经闻到了浓浓的香味,还来不及想“如果是荤腥的话”该怎么办,自己的双腿却已经诚实地走了出去。
桌上碗碟朴实,饭菜齐全。茶,是上好的洞庭靑螺,菜,是全味斋的全素宴。茶水滚烫,饭菜喷香。等文颉回过神来,已是藤椅稳坐,香茶入喉,全身舒畅,举筷捧碗,准备大快朵颐了……
这时,身旁走来一个女子,布衣罗裙,荆钗素手,给文颉满满的盛了一碗汤,静静地放在他的右手边,这才垂手提起裙摆走到文颉身前,抬头轻轻一笑,轻柔纤细的嗓音娓娓传来:“王府治家不严,奴才们伺候不妥帖,怠慢先生了。只是这全味斋的大厨实在不好请,所以委屈先生到现在才能用饭,还请先生宽恕。”
时近黄昏,到处暗谧,还没等文颉仔细将这人看清楚,只见她一招手,又是四名青衣小童,这次却是抬着个一人多高,一丈多宽的屏风,挡在了文颉身前。
屏风才放定,她的声音便传来了,这次却夹杂着厅堂里家具挪动的低沉闷响:“先生请自便……”
文颉哪里还顾得上她,只见桌上摆放着照烧杏鲍菇,三汁闷花菜,脆皮菌香酿豆腐,酸菜炒蒟蒻,凉调小干菜,素丸竹笋丝瓜烩,蜜酿花粉银耳莲子盅……
酸辣开胃,咸甜适中,一筷子下去便再也停不下来,虽然听得外边闷响不断,可仍就吃的酣畅淋漓,要不是怕多吃伤胃,差点便要将最后一个麻酱杂果卷也塞到嘴里。
等他吃饱喝足,漱口净面,端着一小壶普洱准备散步消食的时候,却看到了面目全非的莲归堂。忍不住便抬脚走了进去,咦?这个是已经开花的七叶一枝花,咦?这个……居然是八角莲?!
“先生可还满意?”一个明眸皓齿的娃娃脸姑娘在自己面前探出了头,笑意盈盈的问道。
“满意……”文颉一个激灵,满意什么呀?“胡闹!这些珍贵的草药岂可当成了温室的花朵来养?”
“是!是!先生说的是!”娃娃脸姑娘还是一脸笑意,“那先生你说放哪里养才好呢?”
“放哪里?草药就不能养在花盆里……”文颉突然一愣,转头问道,“你是谁啊?”
“我呀……”娃娃脸姑娘还是笑意盈盈,眼眸中的光彩犹如黑曜石一般,“他们都叫我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