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鸡蛋,被一只满是老茧的手,缓缓放入水中。
鸡蛋并没有沉下去,而是露出一小片蛋壳,浮在了水面上。
这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盐池中的卤水。等鸡蛋浮出水面的部分再多一些,这满池的卤水就可以开始用来煮盐了。
“大概还有两三天的样子,柴也备的差不多了,这两天,正好可以陪你去转转。”
盐池边,天将暗,弯月如舟,飘荡在只能看出黑色剪影的群山所组成的波浪上面。
看着吴刚渐渐隐藏到夜色中的布满了皱纹的脸,林宏道现在还能感受到之前握着他手时,那刮手的老茧的触感。明明两人同岁,岁月对待彼此,却是如此的不公。
“等这次事情结束,我还能活着离开的话,你就跟我走吧。”
见吴刚沉默不语,林宏道继续说道:“你知道这盐在外面能卖多少钱吗?煮盐之利,十成中你连一CD拿不到。你在这里累死累活,满脸的皱纹,满手的茧子,到头来,钱都是被别人赚了去。”
不料吴刚却笑道:“道士你有所不知,我家的盐,比起别家,可是要贵上一倍。”
林宏道奇道:“这是为何?”
吴刚道:“刚才那两个小鬼的爸爸,也就是我的表姐夫,和你一样,也是下海做买卖的。他手上有收盐的份头,可以从我这收盐,私下里都会多算给我一倍的价钱。”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看你家的屋子比别家都要齐整些,孩子也出落的标致些。”但林宏道却依然有些不以为然,“可你这钱赚起来也太不容易了,瞧你这手,瞧你这脸,都毁成什么样了,就不怕你媳妇嫌你丑,跟别人跑了?”
吴刚闻言哈哈大笑道:“娘们儿才怕长得丑,咱粗汉子长的糙一些怕什么?我跟你说,有些娘们儿还就喜欢咱这糙样儿。”
“嘿嘿,有些娘们儿?”林宏道坏笑着问道。
“呵呵,这个你就别问了。”
“呵哈哈哈……”
“嘿嘿,哈哈……”
一阵干笑后,盐池边又恢复了沉默。
“你这笔买卖,本钱可不小,到底有没有把握?”
“你放心,你只要把我带到那儿,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行,不用跟我一起进去。”
“我不是不放心自己,我是不放心你。”
“嘿嘿,我也只是替人跑腿。我后面的人,本钱可大得很。我自己这点本钱,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说实话,真佩服你的胆量。呵,毕竟是要赚大钱的人,不像我这样小富即安。”
“嘿嘿,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跟我下海,比你在这盐滩上煮盐可赚得多多了。而且在海上自由自在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呵呵,等你能活着回来再说吧。”
……
杨坤独自站在船尾,感受着渐凉的晚风。眼前是右手边即将沉入海中的月舟,和左手边横贯长空的星河。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不知道曹丞相当年所观之沧海,和今日我们眼中的沧海,又有些什么不同。”
“不同的不是沧海,而是心中的过往和器量。”
“哼,过往和器量。古今多少英雄的器量,不是从过往的尸山血海中来的?”
“风云际会,必有其人。尸山血海,也不能都算到英雄人物们的头上。”
船尾自始至终,都只有杨坤自己一个人。所以这也只是他在脑海之中,自己跟自己进行的对话。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跟自己对话的时候。要么是太寂寞,要么是太聪明,要么是因为太聪明,而感到太寂寞。
对于杨坤而言,应该是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杨坤,是这艘船的船长。他觉得船上都是一些粗鄙的武夫,和他们说话,根本就挠不到自己心中的痒处。
也许对于聪明人来说,找不到同样聪明的说话对象,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吧。所以,在枯燥的海上生涯中,杨坤渐渐学会了怎么样在脑海里面,自己跟自己进行对话。
既然是脑海中的对话,思维有时候难免会比较跳跃。一说起“风云际会”,话题瞬间就转移到了风上面。
“今天这风可真小,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出了闽江口,到现在月亮都快沉了,还没有出到远海。”
“你有把握在晚上避开礁石和浅滩吗?”
“有一定的把握吧,但真的不敢保证。”
“那要不,就在这里停一晚,等天亮了再出发?”
“这附近常有海盗出没,怕是不妥。”
“哼,几个小毛贼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船上的这群武夫,虽然没有什么脑子,总算都还有些力气。”
“哎,那就这样吧。强行夜航真没什么把握,万一撞到什么东西,这本可就亏大了。”
……
一片黑暗,唯有星光。
万籁俱静,唯有水声。
杨坤的商船下了锚,静静的泊在海面上,仿佛陷入了沉睡。
为了防范海盗,船上早就已经熄灯灭火,不发出一丝光亮。
此时的船舱外面,一共有三个人。
两个人在甲板上不时的来回走动,显然是在放哨。
他们脚步很轻,以免吵醒正在睡觉的船员。
他们感官敏锐,能在没有月光的暗夜之中,察觉周围海上的动静。
他们腰上都悬着铜锣,可以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敲响示警。
还有一人,身材瘦小,不太容易被人发现。
尤其在这种没有月光的漆黑的夜里。
尤其他还特意隐藏了自己的声息。
……
不知过了多久,海上终于有了动静,两团比商船小一些的黑影,一左一右,缓缓靠近了商船的两侧。
而此时的商船上,却依然一片沉寂。就连那两个不时来回走动放哨的身影,也都已经再寻不见。
但是接舷时发出的声响,终究还是把商船上的人惊动了。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还没等几个海盗爬上商船,就听到商船上已经锣声大作,发出了警讯。随即有水手提了刀棍,从船舱中鱼贯而出。先出来的几个人,并没有急于去找海盗动手,而是护住了舱门,让同伴们都能够安全的出舱。
从水手们的反应中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应对十分得当,并没有半分惊慌失措。
水手们在舱门前聚在一起,而先上船的海盗,也没有着急进攻,一样是在甲板上聚作一处,等待着同伴陆续上船聚拢。
虽然好好的一场偷袭,变成了面对面的两军对垒,但是海盗们并没有任何的气馁,因为他们占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
商船上的水手,只有三十几人。而两艘海盗船上,却足有百来号人,光是爬到商船上来的,就有八九十人,双方的人数完全不成比例。
但既然还没开战,就还有说话的余地。
星光渐黯,曙光将近,双方都可以清楚的看到彼此,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场面安静得出奇,气氛凝重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们是谁说了算?”还是杨坤先打破了沉默。
“我!”
让杨坤没想到的是,回答自己的居然是一位女子。她的穿着和别的海盗没有什么不同,若不开口说话,还真不容易发现,在这群海盗之中,居然还混着一个女的。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还是这群海盗的首领。
“你是?”
“蓝九,大家都叫我九娘。”
“原来是九娘。在下杨坤,是这条船的掌舵。”杨坤不紧不慢的做着自我介绍,仿佛眼前只是一场很寻常的对话。
“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蓝九好整以暇的问道,“你知道我们是来干嘛的吧?”
“呵呵,当然看得出来。”杨坤的回答依然不紧不慢。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杨坤的反应,让蓝九感到有些奇怪。
杨坤没有回答蓝九的问题,而是面带微笑,一丝不苟的提议道:“要不这样吧,上船来的兄弟,一人扛一袋米走,大家都有好处,没必要把事情闹大。”
蓝九闻言大笑:“哈哈哈哈,你还真会打如意算盘!”
虽然蓝九言语之间已显愠色,杨坤却依然神态自若,问道:“那九娘觉得,该怎么办?”
蓝九收起愠色,继续好整以暇的笑着说道:“我们做海盗的,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但也绝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只要你愿意把船交出来,我非但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船送给你们开走。怎么样,一条船换一条船,这个买卖公平吧?”
“哈哈哈哈!”杨坤的笑声依旧从容不迫,似乎一点也没被蓝九开出的条件吓到,而且显然也并没有任何同意的打算。
“你笑什么?”见杨坤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蓝九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可知道我们的来历?”杨坤反问道。
“哼!”蓝九冷笑一声,回答道,“北方的门阀世家子弟,为躲避战乱,来到了南方。”
“哈,还真去打听过。”杨坤笑道。
蓝九对杨坤所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既感到不理解,又有些不耐烦,于是直接最后通牒道:“就算你们门阀的势力再大,如今也已经是流落天南,这里更是漂在海上。你们现在一没有援兵,二没有退路。该怎么选择,恐怕也由不得你们!”
杨坤依然不接蓝九的话茬,只是面带微笑,平静的问道:“你瞧我这几个兄弟,下面那玩意儿怎么样?”
“什……什么……”
原来有一些水手,听闻警讯醒来之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急匆匆的拿上兵器跑了出来。其中有几个甚至连亵裤都没穿,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刚开始天色昏暗,倒也没什么。可是后来天色渐渐变亮,就再也没有遮掩,所有人都能清楚的看到。
蓝九当然也看到了他们,但她常年混在海盗堆里,有什么是没见过的,也仅仅只是用揶揄的目光瞥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却没想到杨坤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顿时有些懵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杨坤却不依不挠,继续微笑着说道:“是不是只要和你睡过的人,就能当你的手下?你们那么多人,你肯定每一个都睡过了吧?要不这样,你让我们每个人都睡你一晚,到时候我们就成了你的手下,这条船自然也就是你的了,你看这买卖可还公平?”
杨坤越说越过分,而在对面水手们的一片哄笑声中,蓝九也终于回过神来,怒喝道:“找死!给我杀!一个都别留下!下面都给我切了喂狗!”
杨坤越是不动声色,面带微笑,其恶语相向的威力也就越大,显然是在故意激怒蓝九。
而蓝九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下,也只是略感奇怪,杨坤为何要这般不知死活。
总而言之,战斗,就此爆发。
……
鸡鸣声,在山谷中回荡。东方的天空,沿着群山的轮廓泛起了微芒。一叶孤帆,在晨曦中起航。
小船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是孙家兄弟。他们一边享受着清晨的凉风,一边悠闲的划着桨。
在得知有两天的空闲后,他们很快就定下了利用的计划。
他们的目的地是金银滩,一座外海上的小岛。印象中,那里的沙滩最好看,那么那片沙滩上的海螺,也一定是最好看的吧。
寻找海螺的约定,对吴月儿来说,兴许只是随口说说的一个玩笑。但是对于孙家兄弟而言,却是如同圣旨一般,不容置疑,无法违抗。
日出东海滨,这对兄弟,就此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