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洋话题转得太急,叫许伯浩一时怔住,思索片刻才摇头道。
“她不同,如若嫁人,就再无书可读,也无自由而言……”
许仲洋难过:“所以说这个世界,人和人、特别是男人和女人,终究还是不平等的,是吧?”
话说到这里,兄弟俩都沉默了。
确实,无论是拯救国家还是解救身边人,都非容易之事。许伯浩此时的心情,要比弟弟更复杂。叹气后拍拍肩膀说了声睡吧。兄弟俩齐齐躺下,许伯浩伸手灭了台灯。
许仲洋辗转反侧,。
“爸讲过,为什么非要送我去上海吗?”
“……没有。别想太多。出去读书这样的好机会,书院那些穷人家的孩子,想都不敢想!”
许仲洋却在想,父亲或许是听到他一些出格的言行,才突然把他送走的。从时间上算,半年前,父亲或许已经从周叔叔那里,知道栩若订了亲。
“哥,我带着栩若离开纪城,好不好?”
许伯浩的神经一再受到二弟的挑战,目瞪口呆半天才扭过头。
“离开纪城……去哪里?”
许仲洋想着自己的心事,完全没听出大哥声音中的紧张。
“哪都行,四海为家!”
“你想过后果吗?”
“没想过,置死地而后生嘛!”
“胡闹!”
“我这不是胡闹,我是要拯救她!”
“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你小瞧我!”
“我是担心你!你太冲动,做事不考虑后果……”
“如若做事都瞻前顾后,社会还怎么进步!”
“逃婚私奔,社会就进步了?”
“当然,反抗封建婚姻,就是社会进步的一部分!”
黑暗中的争执,让哥俩气都喘不匀了。许伯浩起身按亮台灯,从枕下翻出书来扔过去。
“正好,里面有篇《娜拉出走之后》,说得就是反抗离家的女子……”
许仲洋忙不迭地打开翻看:“怎么说?鲁迅怎么说?”
许伯浩冷静复述:“……若经济无法独立,便不能立足于社会,有两个后果——要么堕落,要么回家!”
许仲洋马上把这本给他挖坑的《坟》扔到床尾去。
“胡说八道!”
“那你说说,如果你带她逃婚,你们怎么生活?是读书还是工作?你觉得以你的本事,能养得了一个家吗?你想过这些吗?”
许仲洋眨眼想象了一下,若和周家大小姐一起讨生活,势必要先辍学,然后租房子,生火做饭,养家糊口……
“别吓我!到了那时你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对,大哥,你会帮我们的对吧?”
许伯浩再度沉默,面对二弟的满腔热血,他想说的话,此刻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注视着弟弟,感觉他这几个月确实长大了,不光个头高了,眉眼都开了不少,越发像继母的轮廓。
他隐约知道,许夫人当年就是从戏班出逃,跟父亲私奔来纪城的。有这样的基因,二弟骨子里肯定不乏叛逆,可能真的会做出这种出人意表的事情来。
许伯浩压下烦乱,认真起来。
“你有计划吗?”
许仲洋老老实实地答称:“没有!”
许伯浩横在胸口的一口气松下来,气管又开始痒。
“你连去哪儿都没想好,就要帮人家逃婚?”
“关心则乱嘛!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心多急多混乱!”
“那你是找我……咳咳……来要主意了?”
许仲洋急着帮大哥捶背抚胸,正好自鸣钟跟着打点,他充满歉疚。
“没有没有,我本来也不打算跟你讲,不想过给你增添烦恼。这也不知道怎么讲着讲着,就讲到这了嘛!快睡吧大哥,这是我的事,不叨烦你了!”
许伯浩确实感到了疲惫,他万万没想到,这种人生难题,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在他们兄弟之间。他想,他和周栩若的关系,绝对不能再隐瞒下去了。
许伯浩刚要开口,突然房门大开,一只胖胖的小炮弹发射进来,闪电般直接上床,准确撂到了许仲洋。
许季涛揪着二哥的耳朵,一脸佯怒。
“好啊臭二洋,你和大哥玩儿都不叫我!”
原来许三少爷白天玩得太管,夜里肚子饿去厨房偷食,见阿耳睡在那里,问出原委扔了吃食,直接跑上三楼来和哥哥们凑热闹。
此时他兴奋成小猴子样在床上爬来爬去,搔这个脚心,挠那个腋窝,折腾得不亦乐乎。
许伯浩还在忍着咳嗽着笑,许仲洋已经奋起追打。
这小哥俩虽然差了四岁,但体力和精力都超出常人,平日里也打闹惯了,一时间枕头被子乱飞,把三楼的房顶差点掀翻。这其中许季涛确是年少活泼,许仲洋却是有意为之。
他知道,刚刚和大哥的讨论,并不愉快。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惹大哥不开心。
“说,今天在花园是不是相中那个小闺女了?”
许季涛抹了把鼻涕,理直气壮:“我将来讨她做媳妇,不行吗?”
许仲洋坏笑着掏裆:“还是嫩笋一只,你懂什么叫讨媳妇吗!”
哥俩又闹成一团,许伯浩干脆让出床来,坐入轮椅中观战,虽然也跟着一起笑,心中却有些惘然。
“如果讲出来,二弟还会有这样的笑容吗?”
哥俩终于闹乏了,一起睡在大哥床上。许伯浩却全然没了睡意,又看了一会书,直到天色微明,才迷糊着睡下,再睁眼已经天光大亮。
阿耳悄没声地已经进来收拾残局,又推醒季涛,打着手势问他是否下去练功?
两人都是陆子鸣的徒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很少间断。许季涛迷迷糊糊地起来声明:他今天不练早功了,他要陪哥哥们聊天说话儿。
于是,兄弟三人挤在一起洗漱,又听许仲洋讲了一个早上白相上海,特别说到霞飞路的西餐厅,用牛奶煮新鲜的海鲜,用刀叉吃嫩嫩的牛排,把个小三少听得口水横流,最后嚷着让大哥答应,一定要带他去上海吃牛排。
许季涛知道,这个家除了父亲,就属大哥有这个能力。所以打他的秋风,理所应当——
他把这种好心情,一直带到早餐桌上,又向母亲描述了一番二哥吃到的洋美食。许夫人早年闯过码头,经多见广,此时只是嗔笑着摸摸小儿子的头,招呼莲姐端过一只药碗。
许季涛见了如丧考妣,妈呀一声躲到大哥轮椅后,又向二哥拱手求救。所见皆是幸灾乐祸的眼神,自知得病寡助,又实在怕这苦药汤,抽着鼻涕撒腿向外逃,不料一头撞到一个坚硬如石的身体上,耳听断喝。
“混帐,跑什么跑!”
许万钧象堵墙一样站在餐厅门口,面色铁青。许季涛吓得百转千回,赶紧退后告罪。
“我没偷懒不练功,是大大大哥帮我请病假,还让我背背化学表……”
许万钧根本不睬他的化学元素,进入坐上主位,环视一周,整个餐厅的气压都低下去。连同许夫人在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许伯浩也在轮椅上正襟危坐,心中忐忑。
许季涛回归座位,乖乖端起药碗,咕嘟咕嘟吞到一半,突然桌子一震,药直接喷了出来。胡乱抹嘴抬头看,父亲怒视的却是二哥许仲洋。
“哪个准你回来的?”
许仲洋已有准备,低眉顺眼:“祖母想我了,一定要我回来,给她老人家磕头!”
许夫人赶紧点头称是,不料许万钧又一拍桌子,碗碟齐颤,已是雷霆前兆。
“少拿你奶奶当借口,昨夜做了什么好事,当我不知道吗?”
许仲洋脑袋“轰”地一下,第一反应竟是去看大哥,见许伯浩也瞪圆了眼睛,便又有了底气。
“我,我做什么了我?”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在自己家里,就可以不顾廉耻,为所欲为吗?”
这话意味之狠,已非平时训子的常用语,许夫人虽紧张之极,却也只听到一头雾水。只有许仲洋明白父亲所指,心虚之极,忍不住又去偷看大哥,眼神中已有哀求之意。
却不料许伯浩也是正中心事,竟然目光呆滞,毫无反应。
许万钧继续光火:“竟敢在你奶奶的寿诞之日,行此非礼苟且之事!你懂不懂什么叫瓜田李下?懂不懂什么叫授受不亲!”
兄弟俩齐齐被说中要害,一个脸白、一个脸红。许夫人终于听出了门道,赶紧前后挥手,直到莲姐和仆人齐齐退出,这才牵起懵头转向的小儿子向外走。知夫莫若妻,她之所以不发一词,是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继长子说上一句话,会比她这个娘亲强百倍。
而且,以兄弟间的感情,她相信许伯浩不会袖手旁观。
餐厅里只剩下父子三人。此刻许仲洋和母亲的想法一致:只要大哥出言调停,父亲怒气定会消减。可他死都想不到,大哥此刻的心虚紧张,竟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许万钧正值盛年,目光如炬:“看你大哥做什么!我告诉你,今天谁都帮不了你!”接下来口气稍缓,“浩儿,你也出去!”
此等呢称,许万钧在家中只对长子才有;剩下两个就只是阿洋阿涛,甚至是畜生混蛋臭小子。这一点,许夫人只敢腹诽,从不当面为儿子争口。
在许仲洋求助的目光中,许伯浩低头转身,双臂运转轮椅到了门口,许万钧已急不可耐,起身助了一臂之力,将轮椅直推出去。
许伯浩吃惊回首,门已咔嚓落锁,很快传出劈里啪啦的暴响,伴着怒骂声和辩解声。
许家兄弟打小习武,挨打这门功课,是必不可少的。许仲洋一向越打越勇。可这次与往日不同,竟然很快传出惨叫之声。真是前所未有。
许夫人感觉不妙,扑上去拍门求告,又拼力拽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只能回头大叫:“你们都是死人吗?”
她叫的是丈夫的哼哈二将,可陆子鸣和田叔象是事先得命,都低头不动;而季涛和阿耳已然吓破了胆。许夫人虽然心中痛恨许伯浩明哲保身,扔下弟弟自己出来,此刻还是把求助的目光移向他,近乎哀求。
“阿浩啊!”
许伯浩回转轮椅至门前,听到里面仍是打声不歇,父亲正在怒骂:“你还敢还手,我今天就打死你个王八蛋!”
二弟的惨叫已经转为痛苦的呻吟。
他急道:“母亲,你退后!”
许夫人退了一步,许伯浩挥肘击碎雕花玻璃,伸手开锁,他右手被碎玻璃刮得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惊骇,餐厅已经面目全非,许仲洋变成了一只大个儿的血葫芦,还在被父亲还在一脚一脚地踢着,让他在桌椅杯碟的残骸中翻滚嚎叫……
这场教子大战,以许仲浩从轮椅上跌下,爬过去拉住父亲的腿;许夫人在莲姐手中哭喊背过气去而告终。许仲洋没机会得见这最后的混乱,他已经人事不省。
把英俊帅气的儿子打成血肉模糊的猪头三,许万钧事后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怜惜,只叫田叔带去医院处置,没容他再回家看一眼,便由陆子鸣直接押送去了上海。
许万钧盛怒之下在家中宣布,从此不经允许,许仲洋如果再敢擅自回纪城,便逐出家门去!
陆子鸣后来形容,许万钧虽然暴怒前所未有,但下手还是有数的。否则依他的功力,把许仲洋打成第二个许伯浩,也就是三拳两脚之间。当然,这得是在许仲洋不反抗的情况下。
当天许仲洋是否反抗,才惹得许大钧如此暴怒,一直成谜。
另外一个谜点是:究竟是谁,看到了许仲洋那一晚所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