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夫闻言一怔,停下脚来,下意识摸了摸万字巾,眯着眼,道:“你,你单单看我长了湿疹就知道这么多?”原来魏大夫为人容易患得患失,偏偏性格懦弱,常常怨天忧人,这些年形容早悴,虽自己给自己开了许多方子吃了许多药,依旧只是让自己面色改善罢了,秃顶长斑却是遏制不住。
“师父常说,医药治标,养生才能正本,你这种症状我书中看过不知多少了!完全治好虽然不易,但要改善,光吃药怕是不够,须得正本。”唐子溪道。
“你说的轻巧,我又不是佛家道家的人,怎么做到清心寡欲,神清气和?你不知道这花花世界,金钱美人,有几个人能心神安定,不为所动?哼,老夫自命手段高明,若是身在外面,以我医术妙手,不知多少达官贵人,金钱玉帛,车载轿抬的请我。如今囚在这天河寨十几载了,空自一身本事,能使到哪去?又如何能不未老先衰?这天河寨那些……”魏大夫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忽地察觉失言,顿时停口,又瞪了唐子溪一眼,转身走了起来,心里却想:“这小子年纪轻轻,有这份见识,师父必然了得,他师父虽胡吹大气,倒也是良师名医。”唐子溪见他起步,也跟了上去,二人一路上说了些许病症如何配药如何下针医治法门,两人大多意见一致,偶有出入便斗起嘴来,如此吵来吵去,终于到了“炼金庐”,魏大夫随和唐子溪吵来吵去,但言语间已知这小子见识不凡,或许能有些奇怪法子将那小童救活也未可知,想到这,也不阻拦,大剌剌敞着门让唐子溪进来了。
刚一进门,唐子溪只见屋舍简陋,和自己所住的别无二致,桌子上摆了许多草药汤碗,药味刺鼻,唐子溪早已习惯这般气味,进屋也不多看,径直朝床边而去。
到了床边,见病人竟是一小孩,唐子溪深知医道规矩,瞧了那病人也不好上前望闻问切,只站立床边瞧着,见那孩童体型大约十岁左右,半侧着身,后背肩上一块净布裹着的创口渗出殷殷血迹清晰可见。魏大夫在桌上摸索了会走了过来,到了床边挨床坐下,先是诊了会脉,尔后摊开一包金针,捻出一根稍细的针来,端详良久,将孩童翻过身来,举针对着天突穴便要下针,忽的只听一声“哎呀”,魏大夫回身看去,只见唐子溪瞪着双眼看着那孩童,张口结舌,倏尔又满脸疑惑之色。魏大夫讶道:“干什么?我这针要扎的天突穴,小神医有直教,啊?”
唐子溪回过神来,连忙摆手,忽地上前一步,掀开帘帐,光线陡亮,映在那孩童脸上,只见那孩童双脸淡如白纸,双唇紧闭,轮廓却是一眼明了。唐子溪失声叫道:“骏捷!”魏大夫闻言又是一惊,道:“你认识他?”唐子溪慌忙道:“这是我朋友,我怎能不认识!他这么在这?谁伤的他?”这男童正是李骏捷,此刻唐子溪见到月前所交的好友,偏偏又是这般境地,一时震惊不已,见李骏捷如此伤势,心中即痛且悲,一时着急,使劲推开了魏大夫,俯身上前左右瞧看。
“倒是一对难兄难弟!”魏大夫沉声说着,随即怒哼一声,又将唐子溪推在一旁,嘴里叫着:“走远些!”又准备下针,针未触体,却又听一声“哎呀”,魏大夫勃然而怒,叫道:“我又没扎你,你鬼叫什么?”
唐子溪心神稍定,双眼只在李骏捷身上,闻言便答道:“他,他此刻伤势如何,气有几分,都不甚清楚,草率就扎天突,天突主气,惹乱了气血内息,不是太冒失了吗?”唐子溪此刻心系朋友,也不管什么医道规矩,心里所想俱都完完本本说了出来。魏大夫听得怒吹胡子,哇哇叫道:“我都看了他一整夜了,我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吗?我可告诉你,你朋友是死是活全在今天,今天若不让他气息归顺,哼哼,必死无疑!你小崽子学了几年医术就在这胡言乱语,快滚开些!”
唐子溪闻言一怔,脸色微微发寒,咬牙道:“你是说他现在性命攸关?”
魏大夫见他神情,只觉好笑,两手一摊,笑道:“本来就是半死不活,不信你可给他断断!”
唐子溪双眉一凛,伸手便切李骏捷脉搏,入手间,只觉心里冰凉,魏大夫见唐子溪神色如冬水般慢慢凝住,毕竟也身为大夫,暗暗叹了口气,起身踱了几步,过了约一盏茶功夫,忽地想起周六爷,随即双眉一拧便要去拽开唐子溪,刚一下手,唐子溪忽地双眼陡张,腾出左手来一把按住魏大夫手臂,惊叫道:“先生你听!”魏大夫一头雾水,冷冷道:“我听你姥姥,给我起来!”却不料唐子溪急着道:“不,先生,你再细细探他脉!”魏大夫一脸不耐,道:“这半死不活的脉有什么好探的?”唐子溪让在一边,将李骏捷手腕递到魏大夫手里,道:“他“神门”“外关”隐有所动,脉中有脉!”魏大夫一怔,特意探他“神门”“外关”二穴,先时难以察觉,指尖按上些许功夫,果然感到微微跳动,正和脉跳之率。魏大夫手捋短须,点头称奇,道:“以前在书中倒是看过,如今却遇到了,可书中说过,唯有炼气有成者的才能如此脉中有脉,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也有,莫非书中记载有误?”唐子溪听他所述和心中所想一般,欣喜异常,连忙道:“对的对的,“神门”“外关”既然如此,可沿着“手少阴心经”一路探上去,直至任脉督脉,若都如此,便是经脉受阻,大可循大穴而导气血,气血一通,脉络通活,或可让他脉相归顺。”魏大夫微微点头,细想了会,招呼唐子溪在桌上摊开了一副人体脉络图,二人一边指指点点,标出各处紧要穴道,一边商量着如何下针,力道如何。如此商议了许久,两人合力将李骏捷剥了精光,轮流施针,没施完一条经脉便细细留心李骏捷脉搏如何变化,如此二人直忙活到下午金乌将落时分始才停歇。
唐子溪忙活完,心里早想出了几味药方,偏偏此地无此药,便急急出了门去寻林老大。经魏大夫指点了大略方位,唐子溪一路跑到,只见一飞檐高楼下围着一圈围墙,一挺拔巍峨柏树正立围墙门前,唐子溪绕过柏树,见大门横匾题着“巍桑阁”三字,唐子溪拍开大门,来人瞧见唐子溪一摆脸色便要将他赶走,唐子溪不依不饶,大呼小叫间,忽地一中年女子转了出来,向大门看来,唐子溪瞧见那人,记得是那天见过的顾大娘,大叫喊了几声:“顾大娘,顾大娘。”顾大娘走到门前,道:“子溪,你大呼小叫的,惹怒了林寨主可不好。”
“顾大娘,我找林寨主,救人如救火,烦请顾大娘去知会一声。”
顾大娘见唐子溪神情焦急,一皱眉,转身去了,不久一仆人前来,将唐子溪迎了进去。在那仆人领路之下,绕过那栋高楼曲曲折折的穿过一条长廊之后,进了一四合大院,院中屋舍数十,唐子溪被领到正对南的一门前,走到近前,只见大门敞着,居中一木桌两老一少的围着三人,唐子溪认识三人正是林老大,顾大娘,那小的便是林宝薇了。唐子溪见林老大居于上座,虎目瞪来,左手边顾大娘双眉如修,也注目看来,那林宝薇倒是浑然不知来人,只自顾自的在桌上左一筷又一筷的胡闹。唐子溪见林老大样子,心里微怯,拱手道:“寨主,我和魏大夫救治一病人,缺了几副药……”林老大不待他说完,板着脸道:“你看我像是郎中吗?”
唐子溪一愣,见他浓髯脸庞,摇头道:“不像!”
林老大怒哼了声,又道:“那我像大夫吗?”忽地一小手轻轻揪住了林老大那茂草也似的胡须,稚声便笑便道:“爹爹像大老虎呢啊,和昨天六叔带回来的哪知差不多,大老虎,小老虎,哎呀,爹爹,你胡子好扎人……”只见林宝薇踮起脚尖在林老大腮帮子上摸来摸去,林老大一脸无奈,却唯有微笑应和,软声道:“薇儿,爹爹在和人说话呢,先别闹。”林宝薇娇笑着嚷着:“爹爹不让我看你的胡子,可是里面藏了虱子了?”说着又七手八脚的翻来翻去,随即又扯着林老大衣袖在其身后左探探头,右探探头的仔细打量。林老大照顾大娘斜了一眼,顾大娘会意,走到近前,笑着哄着将林宝薇支开。林老大得了“自由”,复又板起脸,唐子溪见他神色,道:“寨主您误会了,前些日子你们劫了那船里刚好有那几味药,我记得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麻袋,我想问问寨主,可否让我去翻翻看。”
林老大听闻,呼喝了声,不一会进来一仆人,林老大吩咐了那仆人带唐子溪去库房,便自顾自的自斟自饮起来。
唐子溪赶到库房,果然找到那几味草药,心满意足的回到“炼金庐”,魏大夫此刻已信唐子溪之能,也不甄别便和他一道忙活起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悠悠数日而过,李骏捷果见好转,每日可稍稍醒转,虽全无神志,喂药喂食倒也轻松了许多,唐子溪喜上眉梢,每日起早摸黑的熬药敷药,施针喂食的终日呆在炼金庐。起初周老六居舍的仆人数次来找,大呼小叫的让他回去干活,魏大夫怕失了这个“得力助手”,徒添了许多麻烦事,将周老六如何如何吩咐定要医好此人的话说给那仆人听,连唬带骗终将仆人说服而归。
又过几日,唐子溪正在微明湖边采摘荷花以作药用,忽听校场响起鼓声,待返回炼金庐途径校场时,只见林老大周老六等人俱在校场上对着校场点齐的近百号人大声说着什么,唐子溪着急回去,也没细听,没多久便见林老大贺老二韩老五周老六四人带着五十多人朝着寨门而去,剩下的人垂头丧气,连呼无趣,忽听裴老三叫道:“吵什么吵,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寨耍,不急在这一时,有闲工夫多练练拳脚功夫,别在这唉声叹气聒噪烦人。”说完便背着双手怒冲冲的下了校场。傅老四沉声一笑,边下校场边道:“都散了吧。”众人见三位统领离开,慢慢散了开来,唐子溪瞧得满心狐疑,心道:“莫不是又出去打劫?”想到这不住摇头。
唐子溪回到炼金庐,刚到草棚边,荷花还没放下,只听一声大叫。唐子溪听出是魏大夫的声音,忙的撒手放下手中之物跑过去。到了门前,唐子溪还未到门口便听到:“你可当心,别往前递了,这刀锋利着呢!”唐子溪心一紧,进到屋内,只见魏大夫背着身,弓着腰,双手微举的不住“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忽地一句童声,略带嘶哑的道:“看你就不是好东西,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的干什么?”唐子溪一听那声音,陡然加快了步子,侧着身探头叫道:“骏捷,你醒啦!”
原来李骏捷朦朦胧胧将醒之时,只觉一人在自己身上反复揉搓着,恰好做着种种噩梦,一睁眼见到魏大夫,下意识的一掌推开,翻身起床,见到桌上正摆着自己的那把短匕金刀,二话不说,抄起金刀就抵在了魏大夫的脖子上。李骏捷昏迷已久,心中烦闷,焦躁易怒,这金刀抵到魏大夫脖子上已割出血印,忽听到有人呼喊着自己名字,一转眼见到唐子溪,只道哪有这般巧事,蓦地神色怔仲,只觉梦中现实混乱不堪,思考间,只觉头一昏,栽到在地上。唐子溪“啊”了声,忙抢上扶起,魏大夫擦着脖子血迹,叫道:“这小王八蛋,恩将仇报,快去抓把砒霜毒死算了,毒死算了……”唐子溪听着魏大夫喋喋不休的抱怨,心中愧疚,也不好说话。唐子溪将李骏捷安置在床上,推拿半晌,李骏捷终又悠悠醒转,睁眼见到唐子溪,无力道:“子溪,是你救了我吗?”唐子溪见他醒转说话,笑着答道:“可不是吗……”说到这停顿了下,又道:“是魏大夫将你救醒的!”魏大夫听到,将手中沾上血迹的白布往桌子上一扔,叫道:“谁愿意救你这个王八蛋,不识好歹的东西!”说着,将身子一转,只听“吱呀”一声,随后“砰”的一声,摔开房门而去。
唐子溪兀奈笑笑,见李骏捷脸色苍白依旧,不觉叹了口气,忽地想起一事,忙问道:“骏捷,你前些日子还在化湖陂,怎么伤的这么重还到了这里?杨大叔他们呢?还有你爹呢?找到你爹了吗?”李骏捷闻言,双眼泪珠滚落,将唐子溪双手轻轻推开,勉力站起,晃晃悠悠走到门前,随意坐在一阶石阶上。唐子溪看的莫名所以,也跟着到了房门,站着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李骏捷哑着嗓子,涩声轻道:“都不在了,都不在了……”李骏捷重复说着,唐子溪明知前些日子化湖陂大战,闻言已猜出大概,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唯有默默站着。李骏捷抬起泪眼,正午的阳光白芒炫目,不觉伸手掩了掩面庞,问道:“我来这多久了?”唐子溪道:“大约十天了。”
“十天,十天了吗,我以为这个梦做了十年了。”
“梦到什么了?”唐子溪挨旁坐下。
“梦到庐州城墙,青瓦古寺,街上挑担吆喝,往来不绝的行人,街道两边尽是摊子,店门口各色的旗幌子。我梦到自己已经死了,在地狱里,被人推到水里,然后一条巨龙便围着转,转了会便一口把自己吃了。”李骏捷说了会,伤口隐隐作痛,伸手道后背摸了摸,扯动了创痂,皮肉巨疼窜入脑门,不住哼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