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淮平原郁郁葱葱,淮水汤汤养育了河畔无数人家,涡口往南百里,淮水入注成河,古称天河。天河水势甚缓,沿岸大都地势开阔,村落人家无数,少有几处却是依着天河西岸的数十小丘连成低矮山岭,当地人嫌这山矮,俱称此岭为“侏石山”。观河山风光秀丽,水波参天,白日里在这山岭之上俯视天河,若是大晴天,清澈河水映出蓝天白云,宛如双重天一般;阴雨迷蒙之时竟也是烟波浩淼,望不到尽头。天河山岭多为杉树松木,笔直挺拔,覆盖整个观河山,杉树之下多为荆棘乱石,鲜有道路,山势虽低,却是地势错杂,举步维艰,曾有人诗言:“我棹扁舟渡天河,铁足莫能上侏石”,诗句虽陋,却也反映侏石山路艰难的情况。侏石山东面临水,南北皆是水泽之地,唯有西面和陆地连通,因鲜有人来到此地,其间山禽野兽,多有出没。因此商旅车队一般沿着河岸而行,船队则依着侏石山南侧水泽小道,缓缓驶入天河。
这一日正是正午,一队十人军士携着寻常百姓打扮的五人正行在路间,那五人却牵着四辆马车,马车之上皆是鼓鼓的麻袋。一马车前一老一少,那老的却是三十出头,生得黝黑粗壮,那少的却是一身黄布长衫,洗的泛白,头顶用黑布条简易束扎起来,却是眉目清秀。那老的道:“原本想这趟回去了该能歇歇了,这群贼厮鸟,又让老子来,老子恨不得在这药材里洒上几十斤砒霜,毒死那群瘪犊子。”那少的却道:“卢大叔,你别抱怨了,我这不也跟你一道来了吗!再说了,前方将士为国杀敌,我们本应该出应尽之力,你再胡言乱语,教那些当兵的听到了,不打你半死。”
那老的轻哼了一声,道:“老子可不像你,没志气,一辈子就当这穷大夫,走这一遭当然不嫌累。”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玉来,那玉色泽白透,状若水滴,被那黝黑汉子拿在黑乎乎的手里更显流光色泽。那黝黑汉子边摸边道:“待我这趟回去,找个行家出手,该能换几头牛了,老子到时可要当个地主,娶个三妻四妾……”说着不由放声笑了起来。那少年睨了那黝黑汉子一眼,一军士上前几步,那黝黑汉子一瞥之下察觉,忙将白玉收回怀中。
却听那军士道:“前方有渡口,到那边乘船去,你们把马车押在渡口边,自会有人看管。”那军士把这句话各对四辆马车说了遍。
那黝黑汉子和那少年正是卢大汉和唐子溪,且说二人从化湖陂回得伺源乡老家,却又被官府的征去,不仅送药材还得配上一名大夫。卢源乡最有名的大夫当属唐子溪师父韩席,奈何韩席年老,唐子溪不忍师父耄耋之年还要舟车劳顿,于是主动请缨,那卢源乡小吏受过韩席大夫的恩惠,从中斡旋周转,竟也成了。唐子溪如此伙同几人牵着马车一道跟着粮队前来。刚过了淮水便要分道北上,于是便拆成这数十军士组成的小队。
那卢大汉一听说要走水路,开心的呼哨连天,忙着吆喝了几声后面的马车赶紧跟上。十几人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一个码头,码头入口斜插着一个人高木牌,木牌上墨迹斑驳,想是风吹雨打久了,依稀可辨“黄家郢码头”五个字。军士呼喝码头几个年迈工人和唐子溪卢大汉一干人等将马车上药材搬到两艘稍大的乌篷船上,卢大汉明着里干活,暗地里早骂了那十余坐着闲聊的十名军士祖宗十八代,唐子溪听到微微摇头,只埋头干活。
又过了半个时辰,东西收拾妥当,马车也托人安顿好,一年纪稍长的军士打了声呼哨,两艘乌篷船伴着船夫摇桨之声齐齐缓缓驶离港口,沿着支流向天河靠去。
乌篷船驶了约莫一个时辰,沿途尽是山林,虽然青葱压抑,倒是鸟语花香,景色颇是怡人,唐子溪坐在船头怔怔发着呆,未觉卢大汉早已坐在身旁,口中唱着乡间田谣,咿咿呀呀的唱了会,唐子溪虽早已听惯了这田谣调调,但卢大汉估摸是生来五音不全,再加上口音闷哑,口中所唱甚是扰人,唐子溪无法发作,正觉不耐,只听一军士将船沿拍的梆梆直响,口中呼喝道:“糙汉瞎嚎什么!不怕招来水鬼吗?再嚎把你扔水里。”那卢大汉嗓子一梗,脸一红,打了个哈哈,不再出声。
唐子溪暗自觉得好笑,也道:“是啊,卢大叔,可别招来了水鬼,不然可不好对付。”卢大汉脖子一梗,沉着嗓子嚷道:“招来了水鬼也先掐死那些个杂碎!”唐子溪闻言不语,自顾自抽出一支墨绿竹笛,手按五六孔,吹将起来,笛声先是高昂,复又低转而去,悠扬间,伴着鸟语水声,众人俱感身心愉悦,都不住点头称赞。一曲方罢,一船夫呵呵笑道:“少年人这曲子吹得好啊,老汉我当年有幸在秦淮河撑船,倒听过不少过淮水的文人吹曲儿,但都没你这曲子好听。”唐子溪闻言转身直摆手,忙不迭道:“见笑了,见笑了。”那卢大汉冷笑,酸道:“也不怕招来了水鬼!”那船夫听见,手上稍停,打个哈哈道:“这位大爷你错了,所谓鬼嚎招鬼,乐声招仙女噻!但要是招来了仙女,我老汉可要好好瞧瞧了!”说罢手上加劲,又哈哈大笑起来。卢大汉闻言脸色青白,怒哼一声,掏出“流光玉”一边把玩一边自顾自道:“活该撑一辈子船,没眼色的老东西。”说罢又哼哼唧唧的小声唱起小曲来。
水路悠闲自在,军士们各自坐在船头谈话嬉闹,两艘船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已是日过正南,绕过一片丛林,前方俱是乱石险滩,滩头附着些许水草,甚是醒目。众军士瞧得心惊,忙招呼船夫问话。一船夫呵呵笑道:“这块水路都走了一辈子了,就是闭着眼也能趟过去了,军爷们大可放心!”军士们闻言始才松了口气,复又各自坐下,又接起之前的话茬叙了起来。
唐子溪厮虽是年少,性情倒是恬淡,只默默望着水面也不出声,忽地只见一片水草冒了下,唐子溪心知是水中鱼鳖之类的冒出水来,浑不在意。又行了一阵,侧目望去,却见那片水草徐徐跟在船侧,既不远离也不稍近,唐子溪觉得有趣,摸起船上的一根两丈长的竹竿向那水草伸去,一戳之下却隐约听到一声闷哼,唐子溪心里一毛,小声低估了声“奇怪”,又将竹竿在手中绞了数圈,发力猛地挑起,只见竹竿上除了水草,还挂着几率黑色的丝状物,像是毛发,可这水里又哪来的毛发?唐子溪正自心疑,凝神往水里一瞧,却见一黑影浮上水面,状若人形,唐子溪哪知古怪,只张口结舌指着水面“呀呀”叫了一通,那卢大汉侧目瞧见,张口便喊道:“水鬼啊,水鬼啊!”众人听闻动静,一阵呼喝的的赶往船尾。
众人正行着,只听哗啦啦几声,两艘船周围水面俱穿出一人,浮在水面,一人扯着头皮叫道:“恁他娘的,龟儿子扯老子头发!等个屁,兄弟们开干!”招呼下,船周数十人复又潜入水里,不久便听到船底传来“咚咚”声响不绝。众军士虽是南方人,小河小溪倒是能应付,如今在这大河之中,谁都不敢轻易下水,惊惧间,唯有操起长枪往船底猛搠,两艘船瞬间左右摇摆不定。唐子溪扶着船帮神情慌张,额头渗出汗来,卢大汉则人字伏在船板上呼天叫地的惨嚎。几个船夫眼见水中数十人俱是手持刀刃,任凭军士呼喝,又哪里敢下水阻止!
不过一会甲板透出几个窟窿,河水咕咚咚漫将上来,转息之间船体已开始倾斜。几名军士站立不稳,已跌入水中,未听到动静便有血水冒出水面。众人料定落水无幸,更加不敢轻易下水,只连跌声的呼喊叫苦。
不过一阵,船上已无人站着,水也将两艘船淹了大半,唐子溪和卢大汉早已泡在水里,好在船篷稍高,倒也结实,两人和着船夫趴在上面倒能免得呛水。唐子溪心里正自叫苦不迭,忽听不远处传来呼哨声,抬头看去却是从树丛里绕出一艘墨色小艇,未过半晌船已靠近。艇上两个大汉分别手捧一大卷绳索跃上一块礁石。两个大汉俱是光着臂膀,身上水渍淋漓,阳光一照分外耀眼。只见两个大汉站稳之后各自把手中绳索分别抛向两艘船,水下之人跃出水面将绳索在船上姥姥绑紧,打了个手势后,两人齐齐发力将两艘船拖向礁石。唐子溪瞧见暗暗震惊两人力气之大,只觉自身所处之船一顿一顿,缓缓向礁石靠近,左右水中黑影浮动,都向那礁石游去。
待两艘船都搭在礁石之上,水下之人俱都上了礁石,礁石甚大,唐子溪稍稍过目,只见礁石上足足站了十二赤膊大汉。唐子溪卢大汉和船长两名船夫俱都不知所措,只呆呆伏在船篷上,忽地只听另外一船上一人惧道:“各位……各位好汉,东西尽都拿走,放了我吧。”唐子溪侧头看去,却是另一船上的军士,正骑在船蓬上,正拱手说着。幸存的几名军士都失了兵刃,哪里敢反抗。刚说完,另外两名军士也随声附和着道:“是啊,是啊,好汉高抬贵手。”唐子溪暗骂这些人脓包,刚低估了句,只听“咕咚”一声,一军士脖颈冒血栽进水里,抬头看去,一赤膊汉子站在那船帮子上,将一把钢刀搁在另一军士肩旁上,那刀迎着水光闪闪发亮,照的那军士眯着眼睛伏在水里求饶。那汉子嘴角一动,刀光闪处,连带着剩余的军士统统砍翻栽到水里,船周河水瞬间被染红。唐子溪瞧得心惊肉跳,脖子发热,那卢大汉则怔怔侧趴在蓬上,不敢稍动,四名船夫见了那些军士下场,哪敢求饶,只抱着橹杆瑟瑟发抖。
那汉子将钢刀在水里使劲搅了几下冲净血迹,回头对着众或笑或冷眼相瞧的赤膊汉子道:“这些百姓咋办?”
一精瘦汉越众而出,道:“留着难免泄露了形迹,都杀了吧!”说着从背后抽出钢刀走上前来。唐子溪咽了口唾沫,眼睛瞪得老大,怔怔望着那人走来,脑子一片空白。忽听“咕咚咕咚”几声水声,唐子溪侧首一看,只见四名船夫和另外两名同来押运药材的马夫都跳入水中,奋力向后游去,身侧的卢大汉跃跃欲试,刚准备躬身跳入水中,眼前几根物事从眼前飞过,卢大汉顺着那些物事看去,却是几杆鱼叉,鱼叉去势甚快,还没来得及看清已扎入水中,瞬间两处冒出血水。卢大汉瞧得心胆欲裂,躬身僵在船上,哪里还敢动弹。两杆鱼叉刚入水,只见那精瘦汉子又举起一杆,张开了臂膀,作势欲掷。却被一方脸汉子一把抓住胳膊。那精瘦汉子被制,面露怒色,道:“老三,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