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毋须多言,乖乖和我回营,慢慢和你计较!”明桧道。
“我虽被诬陷,竟至带罪之身,此时却是一军之将,身后百余勇士性命皆系于我身,我怎肯轻易投身敌营。”李若冲慨然道。身后众军士闻言无不唏嘘。
明桧心中着恼,道:“我一声令下,便可以将你幼子腰斩车裂,你不惧吗?”腰斩车裂无一不是极严厉的刑法,用在寻常汉子身上,便是无亲无故之人也觉残忍,此刻明桧扬言要将此刑加施李若冲的垂髫幼子之身,身边众人难免侧目。
李若冲听明桧言语,心中骇然无匹,但当此无可奈何之际,饶是他身经百战,见过人世间诸般苦难此刻竟也神情矍然,苦思良久,半响平复心中痛楚,怅然道:“我等被围困至此,本已不可全身而退,于别人看来,投降纳诚本是理所当然,可我这身后诸人,无一不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身为主将,我一人投降失的乃是小节,害的诸人背负降军的骂名,却是大节。我若为了膝下小儿让身后诸人随我降了,岂不被家乡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无能奸徒。”李若冲此言声渐高亢,声音随着内力远远飘去,左右百丈可闻,众濠州军闻言无不热血上涌,直呼:“宁死不降……宁死不降……”百人呼喝,声音犹若雷霆。李若冲伸手压住了众军士呼喝,又向着囚车喊道:“我儿骏捷,腰斩车裂,你怕是不怕?”语音铿锵,斩钉截铁。
李骏捷本在囚车瞧见自家爹爹和贼人对打,生死径在一线,本自心中慌乱已极,后又凭借着耳力神通,听闻明桧和李若冲前后言语,小小年纪,竟募得生出一股豪气,催发真气,演为内力,于喉间喊道:“爹爹,骏捷不怕,怕只怕爹爹你顾及我的性命,投了这些北侉子,教人耻笑。”声音虽然稚嫩,却是由着内力激荡远远传去。江淮一带素有南蛮北侉之称,俱是南北人对彼此的鄙称,李骏捷自小生活在庐州,本自江淮南北分割之地,幼时便听李若冲和左右街坊称北方金国人为北侉子,由此脱口而出。
众人心神俱在这几人话中,无人留意李骏捷小小年纪,何来如此声力。
李若冲闻言更是豪气干云,朗声道:“不错,我儿都懂的道理,你几十岁年纪却来问我?这些年都活在狗身上了吗?”说罢咬牙冷笑,侧过脸去。
明桧见他神情果决,心思所想俱在如何使法子是他归降,对于言辞侮辱倒也无甚理会,但见这一对父子一老一少倒是硬气,心下竟是无法可想,若是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这几百人玉石俱焚拼斗起来,李若冲万万不能生擒,倒误了大事。
明桧心中通透,也不在言语相逼,道:“我且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你带你的人退到山上,明日再来此地计较。”说罢摆了摆手吩咐亲兵鸣金收兵,亲兵传令,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几千人马随即撤回营中。李若冲瞧得囚车远去,渐至父子俩目视已不可及,陡然呕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地。身后众将士来扶,才发觉李若冲神情痛苦,如遭斧钺。原来李若冲先前于兀奈比斗武功,斗了百回合,不仅精力耗损极大,气血翻涌不定,又遭明桧出言胁迫,更是胸闷难抑,强自隐忍到金兵退去直至望不见李骏捷,喉间鲜血始才呕出。李若冲兵临绝境,又以为妻儿生死俱是系在敌人之手,此番境遇当真非常人所能体会,李若冲心中所想何止千万,思绪烦恶,竟令他心力交瘁,言语难述。
李骏捷极力远眺,终于望不见了爹爹才颓然坐下,这些天颠沛流离,深陷生死之地尚未哭过,但眼见许久不见的爹如此境地,又想起过世的娘竟而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悲切,陆雁在一旁也瞧的心中凄凉,转眼瞥见今日在阵前和李骏捷爹爹厮杀的那名将军骑马踏来,望着囚车竟而叹息一声,心中恚愤,娇声叱道:“你来瞧什么乐子,在给你爹娘哭丧呢,也不嫌害臊!”说罢但见兀奈脸上生出腾腾怒气,陆雁纵使年幼也是不惧,轻哼一声扭过头去,但想到李骏捷父子,哭丧二字终究不妥,心中好生怅然,竟忘了自己也身陷死地。但瞧李骏捷埋头啜泣,生出一股怜意,伸手去抚李骏捷背脊,轻声安慰。安慰了一阵,但觉余光之处那人仍未离去,便又抬头看去,欲要再出言辱之,却见兀奈望着古乘风左右打量,神情古怪,陆雁未及辱骂,但见那人打马转身去了。陆雁心道:“算你溜得快,不然咒到你祖坟冒烟。”
待得许久颠簸,车马终究入了军营,囚车复又被几名金人军士抬到帐中,陆雁听闻那几名军士交谈俱是南方家乡口音,好奇道:“你们几个却是绍兴人吗?”那几名军士听闻陆雁口音俱是回头咦了一声,其中一人道:“我们哥几个都是绍兴会稽山人,却是怎么?”陆雁冷冷道:“即是南方汉人,却怎么到北方当金人的犬马,吃里扒外的东西!”陆雁原本对家国战事并无体会,但眼见李若冲的豪气冲天,又被他宁死不屈的一番言语所感,此时此刻心中却是对这般实为汉人却披着金兵衣甲的走狗极为鄙夷。那几名军士闻言无不变色,一人冷冷道:“我们兄弟几个本是会稽山一带的农夫,虽不富裕,生活却踏实安稳,哪知当年的韩侂胄韩丞相突然布告天下,要发兵北伐,官府便带着兵马强掳我们到北方充军,虽然只是押运粮草辎重,干的却尽是重活,稍有停歇便是棍棒马鞭噼里啪啦的乱打,一路过了淮水汉水,到的蔡州,我五个兄弟却不是被累死就是被打死,只留下我们几个。结果金兵还没见着,便听到前方说兵败了,哪些有马有车的将军们都跑了,唯独留下我们这些卖命的在北方流离失所,终日在金军和宋军督战军刀口下疲于逃命,若不是有金军中汉人军官引荐当这金兵,怕是早饿死了。”那名汉人金兵振振有词道。又有一人也觉不忿,也道:“当今还分什么南北宋金,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朝廷若是把百姓当人看,北方的汉人那个愿意给金人卖命?但要能活命,管他当宋人还是金人!你个丫头片子站起来没马肚子高,晓得什么?”说罢几个人冷冷瞧着陆雁,俱是戏谑笑了几声,便出了帐去,良久犹能依稀听得几人口中幽怨揶揄。陆雁听闻方才的言语,竟然反驳不得,眼见那几人离去,竟是不知如何开口驳骂。
陆雁沉思良久,自想人间疾苦,自己以前哪里体会过,哪里知道整日被人驱赶打骂,风餐露宿,甚至于身在异乡,无依无靠的被人刀剑追杀是何滋味。但此间自己也是九死一生,心中甚是惊恐莫名,心酸难言,家里亲人物事一一闪过,竟然生出莫大苦楚,正想着,白里透着嫣红的小脸已挂满泪珠。一念及此,心道:“怕便是这般滋味吧,我就不该从家里逃出来,若是让我活命回到家里,只怕让我做什么我都顺从。”陆雁想到这里,猛然一个激灵,想到李若冲白日里阵前问李骏捷怕“腰斩车裂吗?”,李骏捷犹自回答“不怕”,陆雁虽不知腰斩车裂究竟是什么,但从字面可想便是极骇人的杀人手法,心中琢磨着李骏捷为何不怕呢?
想了许久,心中终究是如巨石压顶,回过头来,却见李骏捷早已躺在源皓和古乘风二人身上睡着,心想李骏捷必是白日里经历种种,累极睡倒了。陆雁孩童心性,纵是前一刻惆怅满腹,下一刻不想也就释然,转眼间也伏在一旁沉沉睡去。
李骏捷瞧着右手边是万丈悬崖,左手边却是光滑的峭壁,脚下之道仅容一脚,心中骇极,忽闻前方有人呼唤,李骏捷定睛看去却是爹娘挽手在前方对着自己呼唤,“骏捷”二字不绝于耳。李骏捷心中大喜,但奈何脚下凭空,无论如何没胆量迈下步子,但闻爹娘呼唤之声愈加渐不可闻,人影也是渐至斑驳,不由心头发急,硬着头皮迈起步子在险崖绝壁上行走。刚走了几步也不见了爹娘踪影,就是声音也听不见了,心下着急加快了步子,却是一脚踏空,坠入悬崖,正值惊骇欲绝之际,不知哪来的一只手拉住了自己手臂。抬头看去,却朦朦胧胧的瞧不真切。忽听一声铁击之声清脆入耳,灵台一清,双眼陡睁,却见一名军士正拉着自己手臂,李骏捷如此醒来便见金人军士近在眼前,不由得欲要张嘴呼叫,却被那军士捂住了嘴,那军士食指竖立唇前,作势噤声。李骏捷惊恐间坐起身来,但见三名军士却在囚笼里外,一人站在外面向里张望,一人正为古乘风和源皓解开铁链,心里莫名,但听眼前捂着自己嘴的军士低声道:“不要呼叫,我们几个是来救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