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清风总是飘忽不定,太阳只不过被云朵遮住一小会,之前和煦的清风便撕破脸皮,转瞬之间刮起墙角的春寒开始呼啸。
此时弯腰俯身近乎垂直的刑祐枫余光扫过面前的那道人影,心里仿佛被寒风吹了无数遍,微微有些发冷。
在他右手前方,头发斑白的夏司首敬畏地把头深深低下,对着前方那道身影恭敬道:“既然是那位大人的意思,下官自然不敢违背,人还在关着,不过因为是个少年,在没有确认罪状之前并没有刻意为难,祐枫,带大人去见他!”
刑祐枫低头应承,心里装着浓浓的不解,小心翼翼地领着这名令夏司首都深深敬畏的男子向地牢走去。
会客的厅堂离地牢并不太远,刑祐枫却走的极其艰难,好奇心令他对这名身份不详的男子产生一丝试探之意,于是先前他在行进过程中试图感知着身后的男子。
只是,当他元力刚触及男子的衣角时,一股无法抵挡的威势从男子弱不禁风的身体里发出,刑祐枫的身体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孤舟,不停地摇晃着,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汗水不停的从身体里流出沾在衣服上,刑祐枫脸色苍白的一步一步往前挪。每走一步,身后男子发出的威势越大,他走的越艰难,同时他内心也越震惊。
在春秋学院同届学员里,他已经算的上是优秀,尽管毕业后来到南山坊这三年里耽误了修行,但现在他依然达到第四境,这一度让他很是骄傲,但在这名男子面前,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优越都在顷刻间化为虚无。
如果说他的元力是烛火,那么那名男子给他的感觉便是太阳!
他到底是谁!
……
陆白正低着头看着自己洁净的双手,他看到双手中满是浓稠的鲜血,温热的有些发烫,他仿佛看到余平月下喝醉的场景,他看到那个眼神,愧疚,同情,害怕……他有些不安,蜷缩着发冷的身体,浑身颤抖起来。
然后他听到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像一轮炽热的太阳,一下子驱走他内心所有的黑暗,他的手脚渐渐温暖起来。
于是他抬起头。
他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俯视着自己,目光温和。
这个人他认识,只是不知道名字。
就在昨天,他在那位大人那里见到了他,他是那位大人身边的随从。
“跟我走吧!”
他俯视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他,伸出了一只手,温和地说道。
那是一只大手,给人很温暖很安心的感觉,于是陆白握住了那只手。
很温暖。
……
……
“你是不是有些不甘心?”夏司首看着躺在地上浑身被汗水湿透的刑祐枫说道。
刑祐枫躺在地上大口的喘息着,双眼死死瞪着夏司首,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觉得作为巴楚对百官最有威慑力的刑律司,如今被别人上门轻易地把人带走,而你这个副司首只是因好奇想试探一下他人实力却被威势压着如一条癞皮狗躺在地上很是丢脸?”
刑祐枫双眼充血,浑身微颤。
“这是一个讲规则的天下,强者高高在上,可以任意制定规则,弱者地位卑微,只能屡行规则。陛下是强者,可以制定巴楚的规则,百姓作为弱者只能遵守,同样,在南山坊,你我便是强者,制定这里的规则,而南山坊内的百姓只能遵守规则。但凡是有个极限,陛下再强,也管不了南国北朝的事,你我再强,也只能在南山坊内有些威势……今日来的那人,他身份很高,高到可以无视陛下定下的某些规则,这便是强者拥有的特殊权力,这便是潜规则!”
刑祐枫有些发愣,沉默地望着天空,拳头捏的很紧,隐约见着血迹。
夏司首看着地上望着天空的刑祐枫,仿佛见到当年倔强的自己,他叹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这次朝廷给了一个去总部的名额,我老了,心有余气却不足…你去折腾吧!”
刑祐枫浑身一震,面色复杂地看着夏司首离去的背影,阳光照在老人斑白的头发上,后背不禁显得有些佝偻。
……
……
南山坊算是巴楚历史比较悠久的小城,太久远的历史让这个处于边境的破落户被绝大多数人所遗忘。
不过自从一个月前那位奔波了近一年的大人在这座小城居住下来,小城的名字才渐渐被有心人记起,然后他们明白了那位大人来这里的原因,才开始放下敌意带着无限感伤缅怀过往。
一年前,朝廷里不知从哪里传来那位大人老了的消息,随后在所有人没有时间确定消息是否属实的时候,那位大人带着一名随从离开京都开始长达一年的奔波。
随着那位大人的足迹跑遍三郡二十六县,人们纷纷怀疑那位大人究竟在做什么,莫不是有什么行动?于是京都的氛围开始变得莫名紧张,无数双眼睛日夜默默盯着那张宝座,他们等着宝座上那位的态度,谁知宝座上只是沉默。
这番沉默让急着站队的人心里有些发苦,陛下沉默究竟代表着什么。
如今直到那位大人定居南山坊的消息传来,整个京都都松了一口气,春日的清风也变得柔顺起来。
一夜之间,宝座前的案头上摆满厚厚一层奏折,这些奏折来自六司三十七名官员,奏折的内容千篇一律,概括起来只有两个字——宽赦。
十六年前,楚王战死,巴楚被迫西迁,楚王的遗骸按照遗愿被葬在巴楚的西部边陲小城南山坊,来震慑西域的妖族。
一年前,当代春秋学院院长、天下两大圣医师之一莫小白离开京都来到南山坊守陵,准备在此终老。
世人都知道院长大人和陛下不和,如今院长大人即将终老,所有人都担心陛下心胸太小。
事实上,陛下心胸太小早已不是秘密,单凭陛下十六年来稳稳地坐在宝座上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很多。
而对于即将老去的院长大人,哪怕立场不同,人们也怀有足够的敬意和心胸。
二十年前,当时只是一名普通医师的院长大人救下破境重伤的楚王。
十六年前,巴楚危亡,院长大人隐世复出,救下无数人,巴楚得以幸存。
十三年前,太平学院七杰之乱,院长大人亲出红墙……
……
……
昔日的过往随着时间渐渐远去,尽管一次次被刻意提起,历史的真相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隔着厚厚一层青苔,无数枯死的藤蔓缠绕着石雕掩盖了大部分花纹与线条,又有无数绿芽伸出手臂踩着前辈的尸体往上爬,盘绕在石雕顶部的破损缺口处扎根吐丝,光芒洒下,这个身形臃肿的石雕变得生机勃勃。
这尊刻画着楚王的高大残像已经在这立了二十年。
陆白随着男子对着眼前的雕像深深地鞠了一躬,以此表达内心无上的敬意。
抬起头陆白又看了眼这个看了无数次的雕像,对着前方的身影问道:“为什么雕像是破的?破了为什么不修?”
前方的身影明显一颤,男子随即转过身来,用很怪异的表情盯着陆白,好半晌才说道:“你心里就想这些?”
陆白一愣,有点没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回道:“其实在我第一次见到雕像时就想到这个问题,只是问了好些人他们也都不清楚,我想你是大人的管家,应该会知道不少事,所以……”
“所以你想问我的就这些?”男子很不解地快速说道:“难道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或者我为什么会去找你这些有意义的问题?”
“是啊,这些我心里也有疑问……”陆白很认真地回道。
“那你为什么不问这些,而是问一个和你自身毫无关系的问题,这很……奇怪。”
他把陆白从刑律司接出来,按理说陆白早就应该忍不住问他一些问题,但一路上陆白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很安静,安静到他觉得这个少年很老成。
只是如今少年开口第一句话却不是问这些,而是问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很无关紧要的问题,那这便不是老成,而是很怪异了。
陆白有些不解,不懂便要问,这是很自然的道理,为什么他会觉得很怪,按下这份不解,陆白很认真地答道:“因为我知道你说的这些问题就算我不问你也会解释的,而你认为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在我心里已经存在好些时间,并且我确定如果我不主动问你不一定会解答,所以……”
陆白很无奈的耸耸肩,一副很无辜的样子,配上他认真回答的表情很是怪异。
男子怔住,一时无言,上次见到他便觉得这名少年很特别,只是他没想到这份特别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或许这便是他让大人很有好感的原因?男子心里这样想着,然后认真回道:“这雕像是被人故意打碎,至于为什么这些年来没人修,不是修不好,是因为不敢修,因为亲手打破雕像的人是陛下。”
陛下自然指的是当今陛下,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帝——幽后娘娘。只是这个雕像是楚王的,而相传楚王和幽后娘娘感情一向很好,为什么幽后娘娘要这么做?陆白很是不解,于是他再次看向男子。
似乎是料到陆白不解,又或是害怕他再次提问,男子连忙回道:“我也不知道。”
陆白低头沉默下来,随即再次抬起头看着男子,眼神很平静。
“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会这么做,事实上很多人不知道……若是有机会,你可以自己去问陛下。”
“我带你来这里,只是因为当年这位楚王陛下在世时对我很是照顾,而天下只有两座这样的雕像,所以这次来最后拜见一下。”
陆白很惊讶地看着男子,心想他到底什么身份竟然能得到那位陛下的照顾,随后一想,他是那位大人的随从,也就释然。
男子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继续说道:“另一座在南国巴山旧址圣道院的门前,这个估计你很难看到,不过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其实这次来找你是大人的意思,当然并不意味着你的病一定可以治好,只是有那么一丝可能——春秋学院的书阁里有很多书,很多很多,多到天下没有一个人能看完。大人说,你的病某些书里或许有记载,所以让我带你去找一找……”
“说实话,我在大人身边的十三年来你是第一个让大人笑的人,大人对你很有好感,我也对你很有好感,本来想送你点什么东西,可是你不能修行,金钱又太俗……所以我决定一路上好好保护你……”
男子认真地说着,然后发现陆白正一脸怪异地看着他,随口问道:“怎么了?”
陆白有些同情,又很好奇地问道:“难道这些年没有一个人告诉你,你真的很啰嗦吗?”
男子彻底怔住,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废话,他一向只和熟悉的人说废话,所以他觉得很奇妙——明明是第三次见到这名少年,竟像认识很久一般。
然后男子反应过来再次怔住,看着眼前这名神情很认真的少年。
这是第二个敢当面说他很啰嗦的人。
而第一个这么说他的人也在这里,男子转身看了眼在春风里生机勃勃的破损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