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丽的阳光让空气流动间变得轻快起来,陆白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双眼平视前方,显得很平静。
但他内心一点都不平静,他想到一个月前自己所受的那场屈辱,想到等了一个月等来的那句无能为力,想到三年前某日早晨起来的情景,想到一千多个夜晚的那种无知无觉……他有些不甘。
不能修炼,他可以不在乎,但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如傀儡般…这还算活着么?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紧抿着极薄的嘴唇,双手紧握,指关节间隐隐发白。若是不算活着,那每日的苟延残喘还有什么意义?
看着西去的春日,他想到很多,甚至想到了死亡——这个在他脑海里萦绕了整整三年的字眼。
忽的他浑身剧烈颤抖着,面目扭曲,显得很痛苦。好一会儿,才放松来,整个人再次平静下来。
他很怕死,三年多来无时无刻不在考虑死亡这个话题——这让他比绝大多数人更了解死亡,自然他也比绝大多数人更怕死。
于是他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深吸一口气,将空气中夹杂的白兰花气息尽数吸到腹内。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想活下去,可能是那位大人的话让他三年来始终抱有的一丝幻想化为泡影,所以他现实起来。
所以他变得更加怕死。
于是他再次迈开脚步,径直朝着即将关闭的坊市走去,穿过人来人往,避过车水马龙,来到一家杂货铺门前。
杂货铺老板是个中年男子,身形微胖,他正在收拾着货物准备关门,然后他看到了陆白,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也没有一句话,他返身回到杂货铺,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捆拇指粗细的麻绳,然后递给陆白。
陆白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摇了摇头。
中年男子很吃惊,问道:“又严重了?”
陆白点了点头,回答道:“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绳子断了……”
“然后呢?”中年男子一听迫切地问道,看向陆白的眼神里透着担心、忧虑,还有同情。
陆白听他这么问,自然知道他话的意思,便回道:“绳子断裂的地方还有一丝藕断丝连,显然是在天亮之前不久断的,所以没有发生什么。”
“那就好……”
听陆白亲口承认,中年男子轻抚着胸口,松气般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眼里的隐忧更多了些,又问道:“那位大人还是不肯见你么?”
“见了…他也没有办法。”陆白轻声说道。
中年男子彻底沉默下来,好一会,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伸出手想拍拍陆白肩膀表示安慰,却像是想到什么,手在空中一滞,最终无力的放下。他看到陆白微冷的神情,有些尴尬,急忙道:“店里没有更粗的麻绳了,要不换铁链试试?”
“好。”
中年男子回屋拿着一条小指粗细的铁链在手里掂了掂,想了想,又放回原处,顺手从旁边拿了一条更粗的往外走去。
陆白看着这条足有两根指头粗的铁链,没有说话,默默地接过转过身往回走去。
“等等…”
听到中年男子喊他,陆白有些疑惑的转过身。
中年男子双手在下摆不停的擦拭着,眼睛不敢直视陆白的目光,神情显得有些局促,吞吐道:“晚…晚上绑的结实些……你知道的,我…我家里还有妻儿需要照顾……”
沉默,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凝结起来,这让中年男子有些不安,忽的他感到背后有些寒意,让他没来由的浑身一颤,仿佛跌进寒冷的冰窖。
然后他听到一句话,这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好,保重!”
说完后,陆白转过身毫不停留地往远处走去,在夕阳中渐渐隐没身影。
一阵微寒的晚风将中年男子惊醒,他忍不住一哆嗦,才发现不知何时背后已然湿透。
他望着陆白离去的方向突然有股强烈的悔意。
……
……
陆白在街上漫步目的地走着,行人匆匆,见到陆白一个人,便有些疑惑,这是谁家的孩子,天快黑了还不回家?有好心人想上前询问,但当看到少年手里的发着幽光的铁链时,都停下脚步皱起眉头远远的避开。
于是又只剩下陆白一个人,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早已习惯一个人。
此时陆白很伤心,就在之前,他最好的朋友兼唯一的朋友突然开始怕他。那忐忑不安、忧虑纠结的表情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那只抬起又放下的手让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三年前,当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不同,他去杂货店买了一条麻绳,那个男人问他买绳干什么,他说不能说,说了也不信,那个男人让他说,于是他说了,把他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个杂货店老板。
后来他们成为很好的朋友,他的秘密自然变成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只是,现在他这个唯一的朋友开始害怕他,而他又很珍惜这个朋友,于是他决定今后不再去找他。
……
陆白回到家时,夕阳西垂,天地间已经有了一丝昏暗,看着蛋黄般透红的夕阳,陆白坐在门口开始吃饭。
一碗冷掉的稀粥,一块硬硬的馒头,这便是他的晚饭,同时也是他的早饭——他早上起来准备两份,吃掉一份,留一份晚上吃。
这般已经近一个月,正常人难以下咽的粗饭,他竟吃的很香甜,每一口都嚼的仔仔细细,仿佛那便是美味佳肴。
吃饭的同时,他很认真地看着门外的夕阳,看夕阳渐渐西下,默默计算着时间。
迅速收拾好碗筷,陆白关上门很平静地坐在床边,然后把铁链绕在身上和衣躺了下来,铁链从双脚开始一圈一圈往上绕,小腿…大腿…腰腹…直至胸膛,连同空闲的右手一起绑得死死,然后单手将铁链打个死结,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如同蚕茧里的俑般躺在床上重重地喘息着。
空气突然冷了下来,呼吸着微寒的空气,胸腹上下艰难起伏间,陆白吃力地伸出没有捆绑的左手拉开旁边窗上的竹帘,一缕橘红的光芒照了进来。
他看到落日露在地平线外的最后一角,看到青黑的天空中隐约闪着星星点点,他突然变得很紧张,于是他开始闭上眼强迫自己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打水生火…稀粥馒头…老人管家…杂货铺……
然后他下意识地多想了一会,想到杂货铺的那位朋友,想到他那纠结尴尬的神情,想到离去时的那番话……
光线快速暗了下来,窗外的寒冷透过竹帘渗入进来,陆白浑身一颤,睁开眼看到黑暗里窗外的最后一丝光亮,脸色顿时惨白无比。
天黑了,而他还没有忘记今天发生的事,尤其是杂货铺,他意识到即将可能发生的,一声啜泣从他嘴里发出来。
最后一丝光亮隐没在黑暗里,天地彻底黑了下来。黑暗中,一声啜泣被生生打断,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
一轮明月自东方升起,漫天的星光透过屋顶瓦砾间的缝隙,透过窗扉竹帘渗了进来,将屋内照的雪白。
“陆白”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狭长的眼睛里发出两道淡淡的幽光,然后他看到屋里的一片雪白,眼里的幽光发出不自然的波动,他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星光的沐浴,下一刻,屋内的星光开始抽离,变成星星点点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渐渐地,他身上发出一股柔和的波动,自身体往四面八方扩散,星星点点萤火虫大小的光芒也随之飘动起来,在他身体上方形成一个倒漏斗形状的巨大光团。
下一刻,陆白警觉地睁开眼,然后他看到身体上方的巨大光团,他感到一股莫名熟悉的亲切感,于是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
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落空了。
他发现自己被一根长长的铁链绑的死死,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左手也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上下挥动。
这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他变得很愤怒。
他用力扭动着身体想以此来摆脱束缚,却发现铁链绑的很紧,他无法挣脱,于是他开始狂暴起来。
低沉的怒吼从他嘴里发出,晦涩难懂的音节一出口变成强大无比的音波将周围倒沙漏状光团震的粉碎,无数星光像凋零的花瓣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当中的一部分落到他的身体,毫无阻碍的渗入皮肤,于是他的身体开始发光。
起初是身体的某个部位,某个角落,发出微弱的光芒,像黑夜里点点灯火。随着无数星光的渗入,身体越来越多的部分发光,光芒越来越亮,他整个身体如太阳般耀眼。
光芒越盛,他挣扎越狂野,身上的铁链缠的越紧,他也就变得越狂躁。
当铁链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扭曲绷紧,他身体发出的光芒似乎也耀眼到一种极限,下一刻他的身体砰的一声仿佛爆炸开,耀眼的光芒迅速黯淡下来,无数星光瞬间消失,屋里一下子变得漆黑无比。
黑暗中,有无数铁片坠地叮咚的声音,有沙哑怪异的恐怖叫声,有重物撞击墙面的巨大声响。
当这些声音消失不见,星光再次渗入房间,将房间的一切照的清清楚楚。
先前整洁的屋子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原来木床放置的地方变成一片废墟,断裂的床板、破碎的衣衫以及断成无数截的铁链散落一地。
西面的墙壁上不知何时破了一个人型大小的洞,寒风从洞口吹进,袭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雪白的星光也似乎变得幽冷起来。
而陆白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
……
清冷的月光不及星光那般明亮,但在星月交辉相映下,夜晚的一切都显得很清晰。
空落落的街道突然刮起一阵寒风,紧接着一道身影暴露在夜光下,那是一个赤--裸身体、披头散发的少年,他的双眸射出两道阴冷的幽光,他的唇角勾起妖异的媚笑,他正在屋顶上快速地奔跑。
他的动作快如疾风,仿佛他就是风。他朝着一个方向不停的奔跑着,鬼魅般的身影若隐若现。
几番上窜下跳,下一刻,他忽然停下,站在屋顶冷冷地俯视着下方。
下方是一间普通的杂货铺,杂货铺前挂着一个纸糊的红灯笼。
一盏微弱的灯火在星光下燃烧,灯下桌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两个酒杯,一道微胖的身影正在往酒杯里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