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不肯走么?”
“是,他一直坐在门外,除了饿了吃点干粮渴了喝点水外,一动不动。”
“多长时间了?”
“一个月了,准确的说,他每天天快黑的时候都会忽然离去,第二天一大早便过来继续坐着。”
“你怎么看?”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这件事本身便是一种残忍,何况是他这样一个固执到骨子里的人,不过……”
“直说无妨。”
“我曾经出去见他一次,他看到我很平静,出乎我预料之外的平静,而他看人的眼神里…怎么说…我竟然看到一丝同情与怜悯,就像是一头孤傲的野狼盯着无知的猎物时,眼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睥睨……这很荒唐。”
“的确很荒唐,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未看走眼过,那这份荒唐便有理由相信……带路,我去见见他。”
茶杯被一只满是皱纹的手轻轻地放在桌上,这只手的主人——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从椅子上慢慢站起身来,先前与之对话的男子迅速而平稳地搀扶着他往外走,伴着房门一声吱呀,整个世界顿时明亮起来。
阳光洒下,迅速将老人脸上的皱纹——那些沟沟壑壑镶满,将老人身体里的阴冷尽数驱除,耀眼的光芒让老人停下脚步,他看着明媚的春光,看着沐浴在光辉下的生机勃勃的庭院,看着庭院外不远处那尊断了半截的石像,浑浊的眼睛里显露出一丝缅怀,一旁男子仍是恭敬地弯着腰搀扶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白光将两道雕塑般的身影镶嵌在光影里,时间仿佛就这样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回过神来,感到浑身暖洋洋的,阴霾了好久的心情也忽地好了不少,可能是因为这久违的好天气,也可能是因为之前的怀念过往。
他在想,要是每天阳光都这么好该多好!
看着盎然的春日,他眉头一挑,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个仍坐在外面等他的少年。
于是他不再迟疑,在男子的搀扶下缓慢而又轻快地走出去。
……
……
穿过幽静的庭院,拐过两道圆形拱门,老人一眼便看见那个等待自己很久的少年,脚步一顿,面容上堆砌的皱纹也渐渐垂了下来。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布袍的少年,少年两道整齐的眉毛很自然的向两端分开,下方一双狭长的眼睛平视前方——半截枯死的树根,两片极薄的嘴唇紧抿着。
这是老人看少年的第一眼,看到这副面容,老人心里下意识地跳出来一个词——天性凉薄。
仅凭着狭长的眼睛和极薄的嘴唇,老人便先入为主地给出了第一印象,这让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甚至很荒谬。
第一印象向来只有美丑,何时能够看出性情了——即使看出,也只能说是暂定的、姑且的。
但少年给他的感觉就是天生天性凉薄,或者说,少年把这种性情写在脸上。
这让他很疑惑,于是他抬起脚步走近了些,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少年身上的布袍很干净,束发也很整齐,甚至鬓角都没有一丝随风肆意飞扬的碎发。而且少年正挺直地端坐着,坐的姿势让人觉得太过僵硬——这是一个很爱干净且对自身很严苛的人,这样的人似乎与“天性凉薄”没有什么关联。
最最让老人意识到自己错了的原因是,少年的眼睛,准确的说是眼神。
少年正在认真地看枯树根,从老人的角度刚好可以清晰地看到少年狭长的眼睛里那道认真的目光。
这让老人对少年有了一丝好感——他喜欢认真的人,尤其是这种做无聊事依然很认真的人。
而做事认真的人一向是很有准则的。
于是他温和地笑了。
……
……
近一个月来,陆白白天一直在这里坐着,因为他要见一个人,那个人或许会了解他的情况,所以他在这里等了近一个月,只为了一个可能。
此时他正认真地盯着前方黑黝黝的半截枯树根,不是因为这截树根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恰恰相反,正因为这截树根毫不出奇,没有任何值得一看之处,他才非常乐意且刻意地盯着它。
这时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于是他毫不留恋地把视线从枯树根上移开,于是他见到一位老人。
那是他想见的人。
于是陆白径直起身,顾不得发酸的膝盖,转过身朝老人重重地行了一礼。
“听说你为了见老夫一面,在这里坐了一个月?”老人静静地看着陆白行礼,直至他行完礼笔直地站好才出口问道。
“只是白天会来等,而且没有一个月,今天是第二十七天。”陆白如实回答道。
“那你为何不晚上也在这等…”看到陆白惊讶的目光,老人温和笑道:“晚上也来这里可以更好的展现你的诚意——至少比现在的诚意大很多,说不定你不需要浪费这么多天就可以见到老夫。”
看着老人面带笑意的提问,陆白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老人会问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也正是他来这里的原因,只是他还不确定究竟要不要说出来,于是他迟疑了。
在老人眼里,陆白这一番迟疑却是另一番意思。家里年迈的父母躺在床上难以动弹,或是有个年幼的弟弟或者妹妹需要人照料。而这些不方便和外人提起。
于是老人再次善意地笑了。
听到笑声陆白才反应过来老人似乎误会了什么,但他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也只好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
“那半截枯树根有什么特殊的?”老人停住笑声,忍不住说出心里的疑问,他之前趁说话的时候也打量过那半截树根,他很确定树根除了枯死之外,并没有半点出奇之处,所以他很好奇陆白到底在看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无聊打发时间?
陆白一听又有一些为难,他之前看枯树根不是因为无聊,而是自身的那个怪病让他不敢把注意力放到人身上,于是他便盯着树根认认真真地看。
只是,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陆白想了一想,迎着老人好奇的目光答道:“枯树根本身没什么吸引力,真正吸引我的是树根旁那一根抽芽的枝条,我在想是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个早已死去的植物又奇迹般的活下来……”
“哦?”
老人眉梢一挑,放眼望去,黑黝黝的树根旁果真有一根刚抽芽的枝条,在春风里肆意摇晃,这不起眼的事物他之前竟没有发觉,或者说习以为常便下意识地忽略了。但少年却观察到了,并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少年思考问题的方式很特别。
换一种说话,老人很喜欢少年的思考方式,所以老人对少年没来由的又多了一分好感。
“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老人看着眼前很有好感的少年温和地问道。
听到这句话,先前一直恭敬站在角落里的男子眉头不自然地一挑,他内心十分震撼。
大人竟然对这个普通的少年用这般温和的语气,想及大人的身份,男子有些不解,抬头看到老人笑的发颤的背影,那份不解转化为由衷的喜悦。
他很久没见到大人这么笑过了,在他来到大人身边的十三年间,大人脸上坚冰般恒古不化的冰冷凝重,今天竟然尽数抛开。
一切都是那个少年的缘故,大人很喜欢这个少年。
所以他也对这个少年有了好感。
或许应该答谢一下,至少要表示表示,男子在角落里默默地想着。
“我身体有些问题,所以想请您帮我看看。”陆白没有那么多心思,只是把心里的问题很平常的说出来。
听到这句话,老人很奇怪地看了少年一眼。在二十七天前少年刚来的时候他便清楚少年的某些事,而刚才他对少年很有好感,便已经看过少年的身体状况。
于是乎他有些不解,又有些同情地说道:“先天没有经脉,这病……我治不了。”
没有经脉就意味着不能吸收元气入体,也就不能修炼,而在这个充满元气的世界,一个不能修炼的人就如同废物,所以老人很是同情。
陆白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老人会这么说,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他的确没有经脉,他也为此伤心了一阵,如今听老人这么说他还是有些失望。
老人说治不了那便治不了,因为他有一个可以让天下无数人仰望的身份———圣医师。而现在天下只有两人有如此称号。
一个是南山左轻尘,另一个便是他,巴楚莫小白。
这个很普通甚至很俗气的名字,便是天下两大圣医师之一,而这个名字的主人,这个慈祥的老人在自己面前说了无能为力的话,所以陆白心里的那丝侥幸便消失不见,苦涩微酸的情绪在心里蔓延。
但他很快恢复平静,因为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另一件,折磨他三年日日夜夜的病。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陆白平静地解释道,“我的身体有很多问题,有时候…很多时候,我甚至有种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这很不好……所以我想请您看看。”
老人,或者说莫老,眉头微挑,伸出枯枝般的手快速而准确地搭上陆白手腕上的筋脉,三指轻触,沉吟不语。
没有经脉并不是真的没有筋脉,而是指没有能够修炼的筋脉,这不难理解——很久之前,远到没有史书记载的时代,据神话传说,那时的人类不会修炼,所以与妖兽对抗的过程中,只能堪堪自保。忽的有一天,有个人发现他可以像妖兽一样吸收天地元气进入体内,从而进行修炼,于是人类的辉煌便开始了。
这种修炼方法在人类中口口相传,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修炼,越来越多的经脉被发现可以促进修炼,于是无数人类天才繁星般闪耀涌现,成功把妖族赶到西域那块不毛之地。
到了如今,修炼体系已经近乎圆满,可以修炼的筋脉也被一清二楚地标注在圣道院门前的石碑上。
……
清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白兰花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莫老松开搭在陆白手腕上地三根手指,沉吟一会,见陆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眉毛一抖,缓缓说道:“你的体质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更强一些。”
换个意思说,陆白的身体没有问题,也就是没病,只是陆白来这等了近一个月,一定是有问题才来的,但他没有找出那个症结。
他让他失望了。
他觉得让一个少年花费这么多时间就得到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有些不太好,眼里便多了些歉意。
陆白听到莫老的话,心里不由一紧,右手抓着衣角显得有些拘谨,他按下心里的失望,很认真的向莫老行了一礼,道声谢后,便转身静静地离去。
莫老看着少年离去的身影,没来由的有些寒冷,明明是明媚的春光与微熏的清风。
他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这股寒冷从何而来——他寒了少年的心。
他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他想要做点什么。
他抬头看着少年的背影,越过肩膀看到斑驳日光下被藤蔓缠绕青苔覆盖的半截石像,浑浊的眼里透出一丝明亮。
他想到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书籍,或许能够帮忙。
于是他又有点高兴,阳光再次变得明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