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间小道,铺的是鹅卵石,年月久了,道路两侧水渠壁上也夹生了蒲蕨,水渠底坑坑洼洼一片,那是下雨天瓦间落下的水滴珠帘打磨出来的,水滴石穿就是这个理。
显而易见,这条小巷存在的日子也挺久远了,巷外还有巷,附近也还住有十几户人家,这一片是南山镇最早的民居,当大镇还是小镇时,这也是小孩子最能闹腾的地方,随着南山镇的扩建,孩子们的阵地也已经转移到了镇中那条青石砖铺成的大路。
现在天上还是阴沉沉的一片,想必要憋出几滴雨来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何余豆腐还未卖光,所以只能蹭着那双自己编织的草鞋撒欢地扯着嗓子吆喝着“鲜豆腐”。
老巷袅绕着少年因变声期而显得略微沙哑的声音,肩上扁担一如既往地一步一颠摇,巷间来往陆续来往有行人,卖豆腐的少年微笑致意,何余长得眉清目秀,逢人招牌式的露出好看的笑脸,人们见到这个少年总会停下脚步笑着问候几句:“余哥儿,豆腐赊我几斤呗。”大方点的大姑娘就会取笑几句能不能吃几口何余身上的豆腐。
“余哥儿,今天豆腐鲜不鲜?”
风姿妖娆的陈寡妇微蜷着腿坐在门槛上,仰着一张精致的脸蛋询问路过的少年。
本想绕道的何余顿足,难得露出了羞涩的表情,每次面对这位芳名远播的俏媚寡妇时,没心没肺的少年总是一副腼腆的模样,当然,他不是与陈寡妇不熟悉,也不会假扮清纯模样勾引良家妇女,正是因为太过熟悉,然后这个俏媚寡妇似乎觉得戏弄未成人的余哥儿十分有趣,所以每次遇见,都少不了被一番调戏,对小少年朦胧的心里产生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另外,施乐姐的脸蛋真的是好看,何余想道,假装擦拭额头不存在的汗水时偷偷瞄上了几眼。
施乐一直以来都会帮衬这个家境贫寒还要养一个懒惰酒鬼的少年,当时,可把年幼何余给感动的,直嚷嚷长大后要娶她为妻,这事后来被镇上所有人颂扬了好久,都夸何余不怕死,是的,施乐家中有一个老母,脾气古怪,儿子死了之后要是有哪个男性动物敢瞄上几眼她家媳,准会在那人家门口闹上个半天,又是泼粪又是哭丧的。
寒暄了好一阵子,不过大多是女子打听镇子上哪家夫妻又打架了,哪个泼妇又把晚归的丈夫给撵出门了之类的闲聊,何余则扭扭捏捏的回应着。
何余的模样乐得施乐抿嘴偷笑,觉得这比那些粗老爷们有意思多了,翘首看了眼桶中的豆腐,眨了眨大眼睛,忍不住逗了逗少年说道:“这豆腐是挺鲜的,那你的豆汁新鲜不?”
何余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豆腐新鲜,那豆汁自然新鲜呀!”
施乐笑意更浓了,一双好看的大眼笑得弯了起来,站直了身子,伸手戳了一下何余脑袋,玩味戏谑道:“那行,既然余哥儿豆汁新鲜,那就给我称三两豆腐。”
“好嘞。”
家中老母严令她少出门招摇,也不知是不是担心镇上光棍把持不住,还是怕施乐自己把持不住?老母的想法施乐不了解,她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每天呆在屋里是个人都得闷疯了。
除了怜悯少年的处境,最重要的是每次看见何余呆呆笨笨的模样,那扇被关闭了许久的窗户才会难得露出一丝缝隙,欢笑重新展现在了脸上,俏媚寡妇变得像是个小女孩。
玩心一起,忍不住再要逗弄一番少年。
“余哥儿,要不要进屋喝口茶?”陈寡妇双手环抱在胸前,导致沉甸甸的胸脯往前挺了挺。
风情女子,男人们见了都离不开眼,但也只能每天晚上在被窝里想想,少不了一些登徒子在半夜想翻墙进去,结果被施乐她老母一个大嗓子就给吓跑了。
何余就曾被一些老少爷们戏弄,“以后卖豆腐碰上陈寡妇,向她讨杯茶喝,看她给不给”,然后是一帮老少爷们意味深长的笑声。
他就算再不谙世事也猜得出来这“喝茶”是什么意思,此时果真碰上了陈寡妇邀他进屋“喝茶”,尴尬得手脚无措,却也知道,接下来像往常一样得被这小寡妇给调戏了。
施乐倚在门旁,看着余哥儿的大红脸,咯咯笑得花枝乱颤,素手勾搭上何余肩膀,而少年身高不足的原因,丰腴饱满之物似有意似无意蹭在了脸上,硬是拉拽入寡妇门内,“哇哦,余哥儿肩膀挺结实的嘛,倒没看出来,嘻嘻……”
所幸,施乐也仅是请他喝茶而已,捧着茶杯吸溜几口不知啥滋味的茶水,偷偷瞥了眼那个坐着端端正正的女子,何余松了口气时心中又有些恍惚。
而主位上的一派正经模样的女子终究是没忍住,噗哧一声笑,芊芊玉指对着如坐针毡的何余,欢得她茶水洒了一地。
……
一匹赤色大马似乎也受不了这种湿热天气,打了个喷嚏,摇头晃脑甩起了脑袋,颈背上的赤色鬃毛也跟着飞舞起来,马背上的主人感受到了坐骑的躁动,俯身轻轻抚摸马额,等到坐骑的躁动最终平复后,才抬头打量起这座南山镇。
在其后不远,两辆货车各在六匹力马的拉动下缓缓前行,货车周围散布有数十骑,统一是护卫打扮的武者,警惕而小心地漠视着周围人群,哪怕进入了镇子,也没有丝毫松懈的迹象,肃杀之气弥漫所过之处,车队中,半数人服束上都沾染了血渍,脸上都是刻意掩饰不住的疲惫,这是经历了匪寇的冲击?
听闻南山地域来了流寇,看来是不假了,前排围观的商队老板们暗暗心惊,心想是不是要抓紧时间上路还是去多请几个武者护航。
车前骏马喘着粗气低头闷行,每往前走一步都极为艰难,马蹄落在地面时激起了层层尘灰。
那两辆货车想必真的很重,见到这一幕的镇民们如此想道。
货车上驮着的是黑黝黝的大箱,大得离谱,若不是箱体四边都悬有铜锁,真让人觉得这只是两副大棺,光线落在玄铁箱体上泛不起一点光泽,莫名有一种深沉的荒诞怪感,这大概是属于玄铁的玄妙。
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把玄铁大箱牢实地固定在货车之上,镇民们着实好奇,就这精钢车体与那棺材般的玄铁大箱也得上万斤,区区六匹力马能拉动?
人们没有看到的是,同样是精钢打造的车轮上,雕铸了一种奇异的纹路图案,使得车辙周围尘沙漂浮,随着尘沙流动,才能看清空气是以一种诡异的轨迹流动着,最终腾空浮起,生生托起了货车的部分重量,神秘纹路不时闪烁过摄人心神的黑芒,对于修炼一途略知一二的人可能知道,这是术士祭炼法器的符箓。
严格地来说,这两辆纹上了符箓的马车也算得上法器了?
不过片刻,一些眼尖的人就发现了商队中大马臀上烙印有类似文字的图腾,隐约可以识别出是个燕字,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众人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太友善,最终变成了嘲讽,似乎对这个燕字有着不小的愤懑情绪。
前方的赤色大马忽然停了下来,所以整个车队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骑坐赤色大马的是一名年纪不大的青年,长发只是简单地用一束棕色粗布缠住,身披黑氅,大氅内隐隐看得见武者服饰,一身上下与其他武者装扮无异,可最引人注目的是,青年腰间悬着一柄华贵得夺人眼目的紫柄勾镂雁翎刀,下等武者的服饰,华贵的佩刀,看上去显得十分不搭调。
这落在镇民眼中就是这厮扮猪吃老虎了,别看穿得跟身后小跟班一样,指不定还是燕阀的某位管事呢!
青年脸庞轮廓看上去有一种刚韧的味道,此时眉宇间却格外阴沉,硬是破了几分阳刚气息。
他停了下来,感受到了人群中的敌视,他忽然有一种用这些草芥生命来发泄心中怒火的疯狂想法,微风骤停,随风飘逐的落叶似乎也定格在了空中,片刻后,青年也被自己的想法着实吓到了,随即苦笑,长期处于压抑当中也是会疯掉的,青年无奈地想道。
阴沉沉的天也终于憋出了雨滴,丝丝洒洒地飘了下来,滴在了落叶上,然后叶子不堪重负地沉了下去。
青年仰头看天,天上阴云沉沉,压抑得慌人,雨丝落在青年苍白的脸上,凉丝丝的触感终是缓和了几分阴煞,片刻后,青年轻轻挥了挥手,商队这才起行。
王旧给自己斟了半碗酒,眯着眼远远地看着街头那边的一幕,在青年停下,杀机涌动时,激动得忍不住去扯腮下胡髯,等到那青年离去时才作罢。
“啧啧,南山镇真是大福分啊,怎么来的尽都是大族出世的人杰。”
“如果那小子杀了那群蠢货算是南山镇的福分的话,那不如不要。”酒肆掌柜手指灵活地拨弄着几乎快要散架的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这间刚装潢过的酒肆中回响。
酒肆里除了散不去的酒香,还能闻到松木刺鼻的木香,承放酒坛用的木柜,新的木桌,还有梁柱上刚刷的墨色漆料,使得酒肆内部焕然一新,此时酒肆中除了掌柜的与一位客人外再无他人。
“不是我说你,你老把镇民们当作蠢人,臭着一张屁脸,哪有生意?要不是王某帮衬你,你这酒肆早就关门大吉了。”王旧一表正经说道。
掌柜老徐坐在酒鬼王旧对面,不去看这无赖恬不知耻的模样,低头认真地计算着酒肆今个月除去王旧所赊下的酒钱,还能赚下的盈利,掌柜的鬓角已经见白了,发丝被梳得一丝不苟,就与他的为人秉性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酒肆的掌柜姓徐,却从没人知道过他的名讳,后来也就老徐老徐的叫上了,他也是从北方逃难的,遇见了王旧,王旧就有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觉悟,有空就到酒肆上蹭吃蹭喝,而老徐对王旧的“热情”一直都是拒之千里,但是好酒也没少给某人白喝,貌似从来没人见过他笑容的老徐也是希望有个人能在身边唠叨的。
老徐眉头皱在了一起,眉眼间几根白丝更加显眼了,手指僵在了算盘上,仿佛不知从何下手,良久才抬头发问,他的声音低沉且沙哑,“你昨日有没有偷拿我一坛女儿红?”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王某人品那是杠杠的,怎会偷拿你酒呢?”酒鬼王旧头如拨浪鼓,这种事必须不能承认。
老徐低头重新看着算盘,眉头皱得更深了,王旧的小眼睛笑得更眯了,想道:除了那小家伙外,居然还有人像极了一块榆木疙瘩。
“燕阀名声都烂臭了,燕阀出了这么一位愚蠢的东西,占着总督的位置不让,这不,搭上数万人的性命。”王旧听着重新响起的算盘声觉得索然无味,手指摩挲起盛酒的瓷碗。
“先前那燕氏青年眼中,除了不甘还有就是无奈。”老徐的声音波澜不惊,“与你一般,听信朝廷的鬼话,不是愚民是什么?”
王旧对老徐骂自己愚昧并无去反驳,只是伸出中指抠了抠鼻孔,当着老徐的面拈指一弹,指尖的黑色物质不知去向……
这事得从十年前说起,新皇登基,迫不及待的想要做出一番功业,正好灵州西部妖灵猖獗,随即调灵州州军征伐妖山,八万雄师,剿灭一个区区妖山本就是手到擒来,就连州城灵祁城都已大设庆筵,准备好了庆功酒迎接凯旋的将领。
事与愿违,这一役,妖山没被灭掉,因为总督的自负,战亡了将近八成军卒,八成!这与全军覆没差不了多少了,本该轻易得来的胜利却付出了如此沉重代价,这事大概只有天底下最蠢的蠢材才干得出来,而那位倒了八辈子血霉天下少有的“著名将领”正是灵州燕阀子弟。
事件放大,是灵州内无数家庭在顷刻之间破碎。民怨滔天,灵州百姓恨不得填平了燕阀的祖坟。
相继而来的是京师老大臣们的弹劾,驳斥灵州刺史放任地方权势蚕食州军,而州军腐败的问题终于也摆上了正面,经过几个月时间的清查,发现有八成将领都与灵州中有名的大族豪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意味着州军已经到了一种很危险的地步,已然被当作了灵州族阀的私有物。
最终朝廷昭告天下,已将牵涉在内的高层官员统统入狱,殃及鱼池,一些踏足了军中事务的灵州大族豪阀也因此被朝廷抄了家,而作为此次事件中心点的燕阀,虽然也被打压得不轻,却安然无事,仅是那燕姓总督被打入了天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