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王朝灵州地界,偏东处,有山名南,南山脚下有倚山取名的南山镇。
南山有涧有崖,钟灵毓秀,小镇外不断有人迁徙至此,添了几分繁华。
南山镇本是一个不足三百户的镇子,二十年前,皇帝老子的圣笔一挥之下,更往南的交州城就被冠上了天策军府的名头,所以偏僻荒寂了数百年的交州立马热火朝天的换了一番面貌,各路修行者把舔刀尖的活计干到了交州,邻围数州的商家也往来其中,很幸运,南山镇就位于灵州与交州间数条要道其中一条之上,所以原本的这个小镇也就随着交州的崛起变成了大镇。
俗话说靠山吃山,南山野兽遍山是有的,熊虎也有不少人目睹过,但打猎肯定是不足以供这镇上千人的饱暖,务农的务农,养畜的养畜,抓住时机经商的也有,镇子越来越繁荣。
天色渐晚,街头追逐打闹的儿童被家里长辈骂骂咧咧地提着耳根拉回了家,家家院子不时飘出熟肴的香味,南山又给镇子吹上几股山风,饭菜香味也飘过了大街传到对面小院家去,然后那家主人就猜到了邻居今晚吃的又是肉酿豆腐……
南山镇继承了古朴小镇的谧静,与大郡城里相比起来,显得谧静和谐得许多了,只不过在镇东那边,时有的训骂声会让镇民们感到些许烦躁。
“我叫你腰用力,不是叫你撅屁股,老子不好这口!”
王旧狠灌了一口酒,称得上为另类的相貌所透露出来的猥琐气质也因为暴躁收敛了许多,看着眼前瘦弱少年一副要死的样儿,就忍不住想上去踹他几脚。
而何余尽量使双腿扎在地上,右手持着一把已生锈的破柴刀,拙刀上系了几块大石头,约莫数十斤,他年纪不大,力气却在王旧以往的操练下比其他同龄人大得多,可难就难在保持平衡需要用出更大的力量,以至于身子在夜色之下显得颤巍巍,摇摇欲坠让人担心下一刻就真的会跌坠在地。
他手臂在颤抖,锈迹斑斑的破刀也在颠摆之下,顺着重复了无数次的轨迹划过夜色。
王旧教的刀,被他说是什么朽枯刀,听起来挺有气势,实际上却是平常得没有什么可形容的,刀式简单而朴实,就跟樵夫举刀砍柴,妇人拿鸡毛掸子抽打愚夫那样,没什么机巧可言,更没有说书先生口中那种大开大阖的磅礴气势。
要是能够有上几分街头大刀戏的霸气,何余说不定很乐意操刀练活。
王旧最看不惯何余练刀时不情愿的表情,每次何余刚有点懈怠的心思,屁股上准会落上王旧的鞋印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带把的爷们却跟娘们一样,干啥都是磨磨唧唧的,拿着刀你还怂了?我告诉你小子,要是和人对上了,就是干!使刀的人连天王老子也不能怕。”
若是那张脸长得不是太过寒碜,何余肯定会为王旧这番豪气冲天的话语鼓掌喝彩。
不过现在也没有那心情去跟王旧拌嘴,他只觉得身体正逐渐发软,挥出去的刀逐渐偏离原先的轨迹,本就无章法的刀法就更没章法了,何余闭着嘴巴紧咬牙关,并没有说出停下之类的话,因为这样会被王旧笑话,他不希望又从王旧脸上看见那份不屑。
脸上由最初憋得闷红逐渐发白,早就流干了的汗再次浸湿了发鬓,身体深处,一股不可抗拒的乏力感袭来席卷全身,之后全身肌肉竟然不受控制抽搐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羊癫疯发作一般。
早在无数次练刀中汲取了经验,此时何余已经作好了以一种最舒适的姿势跌在地上的准备。
王旧眉角抖了抖,适时说道:“今天就到这吧。”
吧字刚突出,何余手上就一松,手上的破刀哐当一声掉落,人马上就像烂泥般摊在地上,骤一放松下来,何余只感觉到全身肌肉在松展后仍在不正常地抽搐着。
习以为常地躺在地面,何余开始以一种奇异的呼吸方式进行吐息,这也是王旧教他的吐息法门,天知道,王旧哪来这么多稀奇的玩意。
随着胸膛的起伏,肉眼竟然可以看见何余口中吐出的丝丝浊气。气息循环的同时,小腹内有气机流转,常人体中的气机本应散入全身筋脉再转回丹田,为一周天,可何余腹中气机却岿然不动,在筋脉处滞留止步,竟是处处碰壁,出不去也进不来。
何余体内的怪事自然是无人能看到的了。
“没出息。”看着何余的狼狈样,王旧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地上那摊烂泥,把“茂密的脸”转开,留给何余一道仙风道骨的背影,对着月亮自饮起来。
……
夏天的月很亮,比起其它三季要亮得多,院子被那圆月镀上了一层洁白光辉,简陋地院子看上去居然有了几分神秘感,王旧就这么地披着那层光辉薄纱,若有所思地看着月亮,坐在石椅上的姿势很久没有变动过,发丝也沾上了几滴露水。
看着月辉下王旧侧脸流露出来的些许悲寂,何余有些恍惚失神,愣了过会后,揉了揉刚冲完澡还湿漉漉的头发,坐到了王旧身旁,陪他一起对着月亮干瞪眼。
有人说何余是个呆瓜,可他不笨,当然知道这个满嘴酒气,但也能吐出许多人不知道的故事秘辛的中年男子绝对不是个普通人,何余没问过王旧的身世,因为他连自己的身世都还不知道。
别人眼中,王旧是一个压榨少年劳动力的可恶酒鬼,在那么小的岁数就让少年担起木桶游走在街巷中,自己却整天混迹在酒肆。
何余眼中,他也是这么一个人,不过,随着岁数增长,当初的抱怨也淡了下来,发现王旧除了让自己挑着木桶去吆喝卖豆腐支撑整个家的开支,和逼着练那狗屁朽枯刀,每天只把自己骂个几十遍外,貌似也没有什么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地方……
“我一直向往着外面,你知道,小孩对任何事物都会感到好奇。”何余习惯性地双手撑着下巴,明月映在他的眼瞳中,散发出一种莫名的色彩,随即又黯淡下来,“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像他们一样,明明对一些事物向往着,却只能被困在这小小南山中。”何余伸手指了指镇中那棵枇杷树的方向,想起了傍晚苦力们说起武道时的眉飞色彩。
“你别笑我,虽然在镇里头的商家老爷们眼中我就是个土包子,但我也知道这座南山其实很小,或许千里外的人都不知道有这座山,晚上熄灯后,在床上睁着眼看着朦朦胧胧的蚊帐顶,没办法,一想起要呆在南山镇碌碌无为一辈子然后老死就睡不着。”何余把头陷入双膝中,声音有些疲惫。
少年的烦恼,在王旧眼中却是一个不必要的思考,王旧心想自己是不是太急躁了些,让这孩子早熟过了头,在别人家孩子还沉浸在掏了一个鸟窝的喜悦中时,何余小崽子却想到了这方面去了。
“犹豫吗?你个野孩子又没爹又没娘的,想干什么就去干呗,为何如此优柔寡断!”王旧掏了掏耳朵,然后吹了吹手指。
何余木讷地看着王旧,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我的一生都在刀上,斩出去时,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往无前,哪会像你这般想这么多。”王旧喃喃道,似乎又沉入了回忆。
何余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一往无前,刀吗?”何余碎碎念,没有过多去理解这句话,只是忽然想起以前挥刀劈砍,有那么一刻,一种无所披靡的畅快感。
在这块大陆,哪个少年不曾立志驻足武道巅峰?
何余觉得有了一种很靠谱的感觉。一手执刀,一往无前?似乎想到了什么,何余望着月亮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夜真的很深了,卖豆腐的少年抵不过疲劳的折磨,已安稳地熟睡了过去,在睡梦中的他突然伸手挠了挠鼻子,已习惯多年的酒气依然让他鼻子痒痒,王旧没有休息,就这么地坐在床铺边,这十几年来一直如此,这个老男人总在夜深人静时,静静地坐在少年侧旁,眼神含情脉脉而又思绪万千……
看着何余安详熟睡的脸,王旧拿起酒壶抿了一口以此冲淡嘴中苦涩,无声的咕哝了一句什么话语来表示此时的苦闷,看他的口型,大概是会让小姑娘听了脸红的粗俗鄙语。酒鬼当下很惆怅地望向窗外被飘过乌云遮住的皎月,觉得这十年陈酿的女儿红他娘地都喝出了苦味!
他的手掌轻轻贴放在了何余的小腹上,缓缓摩挲,而何余却依然沉浸在梦中,没有感到任何不妥,在那张粗糙手掌与不时起伏的小腹间隙,有血红气海翻腾不休,在王旧手掌摩挲之下变得愈加粘稠,红光仿若实质,最后在一片血红之中显化出了一缕金丝,细眼看去,那竟是一条年幼的黄金小龙。
夜如此静,能听见小龙狰狞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