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过,大地回春,暖烘烘的阳光下,人们或提着礼品走亲访友,或三五成群的坐在院子里沐浴着日光高谈阔论,冬日里最后的农闲即将结束,等过了正月初七初八,亲戚间的往来走动完毕,男人们就又要牵着牛扛着犁铧去翻松土地,再把圈里的粪料弄到地里去,女人们则忙着把埋在麦秆堆里的洋芋刨出来,仔仔细细的检查是否被冬日的低温冻坏,要是这被精心藏匿起来的洋芋种冻坏了,那就只能厚着脸皮到处去要或借,要知道,洋芋可是仅次于苞谷和小麦的粮食。女人们用锋利的菜刀把洋芋切成好几片,每一片上都保留着至少一处芽口,没有芽口的就切出来留下做饭吃。
土地翻松了,粪料准备妥当了,洋芋种也切好了,一家人就像《西游记》中的师徒四人那样背着扛着挑着往地里走去,每家的“孙悟空”当然都是那个年龄最小的家伙,忽前忽后的来回蹿跳着。
竹坪坝的山地也相当陡峭,一路爬坡上坎,终于喘着粗气到了地里。一阵携带着冬日残余气息的清冷山风扑面而来,把周围的树林吹得沙沙作响,额头上沁出的细细汗珠转瞬就被风干了。人们赶紧握着锄头顺着地形刨引开一道道窄窄的浅沟,再提着竹篮把片状的洋芋种等距排成一列,铺上粪料,接着撒上化肥,然后一锄一锄的把刚刚翻起来的土覆盖在洋芋种和粪料上,形成一垄一垄的低矮土梁。待下过两三阵细如牛毛的春雨后,嫩绿的洋芋苗就悄悄的冲破黑暗,从土块的缝隙间探出了脑袋。
福顺和芸香年前已经商量好这一年开始筹备修房子,钱已基本攒够,木料也在娘屋的帮扶下准备到位,可这欠缺的砖瓦,从城里买的话,交通是最棘手的问题,几百公里的山路,连只甩着两只空手来回走一趟都累得够呛,更别说负重前行。天无绝人之路,七拐峡一带紧挨着陕西,不乏直立性甚好的黄土地,虽不能凿出窑洞,但制成砖瓦是绝对能行的。福顺扛着锄头到地里刨了半天,就找到了一块上佳的黄土地,离家也近。他和芸香忙完地里的活就开始往家里背黄土,芸香尽管是个女人,身型又小,劳动起来却毫不含糊,福顺背一百二三十斤,她就背八九十斤甚至一百斤,和福顺一前一后的佝偻着身子缓缓移动着步伐,周成才会在周母的耳提面命下帮忙背上一两天。邻居们相继忙完了地里的活儿,福顺央了七八个人,乐乐呵呵的背完一天,一池几吨的黄泥也就囤在了院坝里。
天气愈来愈暖和,雨水也愈来愈稠密。又是一个下雨天,福顺吃完早饭就披着油纸牵着牛走进了院坝,吆喝着黄牛一脚一脚地踩着这囤积的一池黄泥,结实的牛蹄把黄泥踩得均匀而有力,就像案板上被女主人和好的面。文炳蹲在街院边沿饶有兴致的看着,时不时发出两声怪笑,后来他直接脱掉鞋光着脚,站在院坝的石阶上跃跃欲试,趁大人不注意,他一脚就踩进了泥浆里,然后仰起小脑袋“咯咯”的笑着。很快,一向很安静的巧捷也光着脚踩进了泥浆里。一头肥壮的大黄牛、一个瘦长的青年、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依次列队,在蒙蒙细雨中,赤着脚围着院坝一圈一圈的踩踏着黄泥。白色云雾笼罩着山巅,一路往下,直到把这四个移动着的身影覆盖得模糊不清。
泥和好了,福顺抽农忙的空闲制作砖胚子,又请了泥瓦匠制作瓦胚子,再把这些刚成型的砖瓦整齐的码在空地上,晾上几个月,等种完冬小麦,把这砖瓦往窑里一装,再点上火煅烧个一天一夜,砖瓦就变成了通透的红色,也就能码墙盖上屋顶了。
转眼就到了四月间,山坡上的野草莓陆陆续续的成熟了,白色的果实只有女人手指头那么大,也有少许红色的果实,在荒废的丛林里散发出成熟果实的诱人香味。望着漫山遍野的白色野草莓,茫茫一片,仿佛是昨天夜里又偷偷下了一场雪。女人和孩子们端着盆提着桶就上山去采摘这酸甜可口的果实了,芸香也会在收工之前连茎带叶的拔两扎果实饱满的野草莓,一回家就交给巧捷。看女儿把野草莓吃得一粒不剩,芸香满心欢喜,第二天就端着盆去了山上。巧捷一听母亲摘野草莓去了,就哭着嚷着也要去,福顺安慰她说等母亲摘回来直接吃多好,巧捷抽噎着,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自己摘!”说着就直接奔向通往山上的那条路,福顺看了看,山上有巧捷的祖父祖母,还有一些干活的邻居,就喊他们帮忙照看一下孩子,他们也都爽快的答应了。
劳动,大概是人生来的使命,劳动带来的成就感远远超过单纯的享受。越是年龄小的孩子,越想要挽起衣袖卷起裤管去田间地头参与劳动,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劳动必要性的凸显,劳动繁重性的增加,劳动反而成为一种让人压抑的负担。而那些银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反倒怀念起那些艰苦劳作的日子来。
巧捷往山上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一大片野草莓,她开心的吃了起来,然后又学着母亲的样子给父亲拔了一扎,就心满意足的往回走,路过一个水潭时,感觉喉咙有些干渴,她双膝跪在水潭边,两手放在两侧撑着身子,然后慢慢的把嘴唇凑近水面,刚抿了一口水,整个人就一跟头翻进了水潭里,然后失去了知觉。直到被前来饮水解渴的祖父发现,才把她从脸盆大的水潭里拉起来,她裹着一身湿衣服往家走,经过文炳家时,听见慧芳表婶在骂文炳没名堂,喝水都能栽进水缸里。忧心忡忡的回到家,父亲替她换好衣裳,又把湿衣裳洗干净晾在院子里的绳索上,这才拉过巧捷来语重心长的说小娃要听话,不能单独去山上,万一遇见蛇或者被马蜂蛰了咋办呢。
时值六月,河岸边的地瓜熟了,村里的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伙同着去河道里剜地瓜,周志锐家的天儿成了霸主,他专抢地瓜又大又多的地儿,抢不过就往上面撒尿,他的宗旨是“得不到的就毁掉”,其他孩子要么对他怒目相视,要么畏手畏脚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没人敢跟他讲道理,他拿起刀就敢往人身上砍,原本孩子们都躲着他,估计他嫌寂寞,看见哪里有三四个孩子就往哪里去。有人给他母亲马二姐告状,马二姐却依旧笑嘻嘻地朝儿子嗔怒道:“天儿,你咋这样呢?你再这样人家不跟你耍了。”然后又笑着给告状的人解释道:“男娃儿就是这样,匪得很,管都管不住,等他长大了变理性了就好了。”告状的人只好失望的笑着调转身子,心里骂道:小时候不好好管教,指望长大了就好了,我看长大了不是去劳改就是被天收。
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冲刷过的河岸上,裸露出密密麻麻的地瓜,不必麻烦的刨开缠绕的藤蔓便能捡拾起那些干净又红润的地瓜,自然界这么丰厚的馈赠,哪能少得了天儿,他指着河面上的地瓜大声宣布道:“这一片都是我的,你们去其他地方找吧,我保证不过来抢!”这话一出,旁边的孩子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天儿把那些饱满的地瓜塞入囊中,对于不入眼的,天儿就一脚上去,踩得地瓜汁液流溢到沙石上。而这时,地瓜藤蔓丛中猝不及防的窜出一条灰褐相间的斑纹蛇,照着天儿裸露的脚踝就是一口,其他孩子吓得赶紧往回跑,周志锐闻讯赶来,天儿脚踝的伤口处已经渗出了乌黑的血,他的脸颊开始发白,额头上冒出了虚汗,马二姐疼惜的看着儿子,一边流泪一边替儿子擦汗,又催促着丈夫背儿子去乡里的医院,周志锐背起身体有些瘫软的天儿就往医院的方向跑去。村里人听说周志锐家的天儿被蛇咬伤了,背地里展开了议论,有人说这孩子缺乏管教,出事是迟早的;有人说天儿这名字也玄乎着呢,周震天,自古以来,哪个凡人敢震天?没有那么大的命就不要取那么大的名字,什么丑娃黑娃的,既好养又好叫。但村里人都祈祷着天儿能顺利渡过这一劫难,听在场的孩子们描述的蛇的样子,和天儿被蛇咬后的反应,怕这不是什么温和的蛇。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周志锐背着天儿回来了,一进村就听见马二姐悲痛欲绝的哭声,乡邻们从家里、地里扔下水杯、锄头就赶了过来,迫切的想要知道孩子究竟怎么样了。而此刻的天儿在他父亲背上硬翘翘的圆睁着眼睛,浮肿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消退下去,嘴角和胸前的衣服上残存着已结块的淤血。周志锐痛苦得鼻子眼睛拧成一团,脸色蜡黄,一夜之间,这个年轻人的头上添了几缕白发,他的女人哭得眼睛都肿了,声音嘶哑了,眼泪也快淌干了。人群里心软的妇女也抬起衣袖偷偷的抹眼泪,这么大个孩子,说没就没了,叫人怎能不伤心?就算是圈里只知道吃食打鼾的猪,养上一年,卖给猪贩子的时候,也怪舍不得,车开前都要多看上几眼,若是有别的猪欺负它,还要冲上去替它打个抱不平,它这一进城就成了刀下魂,女主人回家做饭时,听不到它嗷嗷嗷的叫声,还会想念上一阵子,更何况是一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朝夕相处了七八年的生气勃勃的孩子!
长辈们经见得多,面对这样的事情,一番哀婉叹息后,他们冷静的告诉当事人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坚强,况且周志锐两口子还年轻,还能生个一男半女,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处理天儿的后事,给他的魂魄寻个安息处。
要说孩子夭折,长辈们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新中国成立之后,改革开放之前,谁家不是敞开肚皮生,往往是老大都结婚了,老幺才刚会走路,家境好的能全养活,像福顺家那样的贫下农,有生下来刚落地就闭了气的,也有养了几年突然得了怪病夭折的,那时的人们对孩子的突然离去已见怪不怪。夭折的孩子是不会像去世的成年人下葬入土的。趁着天黑,给死去的孩子裹上平常穿的衣裳,家长就把他放到了野外的岩窝里,任凭乌鸦叼啄野物撕咬,和自身腐烂,最后只剩一堆白骨散落在草丛间和泥土里。到八九十年代,农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较大的改善,生养的孩子也少了,孩子夭折才渐渐变成一件被人忌讳的稀罕事。
请来的阴阳先生说天儿死于非命,唯有火化,才能保全家人逢凶化吉。
阴阳先生又掐算了火化时辰,周志锐强忍住悲恸操心着里外事务,马二姐因过度伤心几次昏厥过去,这会儿正陪在天儿的尸首旁有气无力的呼唤着儿子,可惜天儿已经永远听不到了。乡邻们几乎都没回家,跟着周志锐两口子就来帮忙了,在王大年的指挥下,大伙儿有条不紊的忙碌着,男人们把火化需要的柴禾搬运到河道里阴阳先生指定的地方,又一层一层的摞起来,女人们主动走进灶屋,为阴阳先生和帮忙的人做饭。
太阳落山的时候,开会挨家挨户的通知乡邻们紧闭所有的房门,年幼的孩子全部由指派的三四个女人看护着。周志锐和他兄弟抬着一个小担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往河道里走去,担架上面盖着一层白布,从凸起的轮廓依稀可辨是天儿的身型,阴阳先生紧跟其后,再后面是被姊妹搀扶着的马二姐,最后是帮忙的男人们,其中有个人手中提着一桶5L的汽油。
按照阴阳先生的吩咐,先把天儿平常垫的被褥放在柴禾堆上,再放平常穿的衣裳,接着把蒙着白布的天儿放在了上面,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马二姐早已泣不成声,搀扶着她的姑姑姨妈们也都哭成了泪人儿,周志锐眼圈发红,一屁股瘫坐在河道里的石头上,不觉得硬也不觉得凉,只觉得心底像是被掏了个洞,又像是有人拿着矛头在戳他的心脏。天儿的叔叔提着桶往柴禾上淋了一圈汽油,阴阳先生口中念念有词的做了一会儿法事,就点燃柴禾了,火苗腾地一下升起来,烤得人直往后退,马二姐看着熊熊烈火中的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着要往火堆里扑,“天儿,妈跟你去,你走了把妈留下,你叫妈咋活呀?”身后的姊妹们死死拽住她的胳膊,甚至掐得她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一时间,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和柴禾燃烧的轻微炸裂声混杂在一起,夜幕已深垂,两三尺高的火苗跳跃着,吞噬着天儿的身体,把他的肉身炙烤得流下大滴大滴的油,慢慢的就消失在了火光中,暗黑的河道里被映照得红通通的。
这天晚上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河道里涨了水,天儿的骨灰被冲走了,这是阴阳先生的本意——骨灰入江河。周志锐夫妻俩终究是病倒了,娘屋人来照料了半个月,周志锐才有了些精神,马二姐终日无精打采的躺在床上,水米不进,一睡着就看见天儿笑着朝她跑过来,她心头一颤就醒了过来,额头上满是虚汗。请来的唐医生给她开了几副中药,又拉过周志锐悄悄的说这是心病,要想彻底治好,得赶紧再要个孩子。
不愁吃喝的周志锐夫妻俩被这飞来横祸搞得像是菜园里蔫了的茄子,失去爱子的悲恸之情挥之不去,两口子再没了去哪都挺直腰板、看见谁都要发表几句评论的自信,他们尽量躲着乡邻们,怕看见他们挽着心爱的儿女勾起自己的念想,也怕别人的好心关怀揭开了才开始愈合的伤口。
村里人把自家的孩子看管得紧了,去哪都要报告,由大人判断能不能去,不能去的地方就算把眼睛哭瞎都不能去,生命岂能当儿戏?最受委屈的是文炳,明明天**玩,可父母给他下了死命令:在家老老实实的呆着,哪儿也别想去。他先是抱着母亲的腿,说了一通好话,还给母亲保证不闯祸,慧芳不为所动,文炳看行不通,也就不坚持了,失落的坐在院子里,等父母下地干活去了,他就去把父母屋里的枕头拿出来,取出枕芯,装上堆放在院子里的细沙,然后练起在姑婆家看电视学的醉拳来,慧芳回来取肥料,看见文炳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就悄悄的走近想要看儿子究竟在玩什么名堂,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气得她血直往脸上涌,她对文炳吼道:“你这个棒老二(土匪),我再等会儿回来,你是不是就要把房子烧了?”说着就扬起手咬牙切齿的看着他,文炳倒是很平静,闭着眼睛准备挨打,慧芳无奈地一跺脚,又吼道:“跟我去地里做活路!”文炳高兴得手舞足蹈,终于又可以下地捣乱了。倒也怪,这么个调皮的孩子,一踏进地里,就跟着父亲开会老老实实的干起活来,别看只有三四岁,动作麻利得很,只是他干活从来不管好坏,他在前面忙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开会在后面撵着他替他“擦屁股”,文炳手里忙着,嘴巴也不闲着,时而学牛“哞哞”的叫,时而又学母鸡下蛋,逗得开会和慧芳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