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开会家率先买了电视机。
开会从集市上回来刚放下电视,文炳就不会走路了,进出屋都是两只脚跳着,开会接通电视的电源,14寸的屏幕上立即出现了满满的雪花点,还“吱吱吱”的响着,文炳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屏幕,偶尔发出一阵窃笑。开会在院子里笨拙的绑了个天线架子,然后扯上线一路寻找信号,文炳更加专注的盯着屏幕,偶尔出现几个黑白的人影在说着话,他就激动地跳起来大声喊道“有了有了”,外面的开会手稍微一动,屏幕上的人立马就被拉扯得变了形,文炳一嘟嘴,泄气地朝父亲嚷道:“看嘛,喊你别动你偏要动!”
开会真是拿文炳没办法,文炳让他站在院子里举着天线,自己则和巧捷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电视屏幕呵呵的笑个不停,直到慧芳进屋,才震慑住文炳的霸气,开会又举着天线杆这儿晃一下那儿探一下,一路奔走到福顺家的自留地坎上,信号才算稳定下来。
之后的日子,巧捷隔三差五的就要去文炳家看电视,两个孩子最爱看的节目就是《天线宝宝》,他们不看电视的时候就去菜园子里拔一些狗尾巴草,然后插在头上扮演“天线宝宝”。
福顺家修新房的工程正式启动了,他邀请了自己的师傅做掌脉师(主要负责人),师傅姓胡,比福顺年长几岁,是周母娘屋的亲戚,待福顺如亲兄弟。开工的第一件事是祭奠山神,胡师傅领着福顺向山神烧了纸又焚了香,接着向山神敬上三杯鸡血酒,祈求山神保佑修房过程平安顺利。
地基是一块用面积相等、产量极高的稻田跟张老太家置换的普通平地,不过离河道更近了。
开工后,家里每天都有木匠干活,福顺里里外外的忙着应付木料的加工事宜,芸香筹备一天三顿饭,基本上都是锅里只剩下锅巴了,盘子里也只剩下汤汁了,她才端上碗,有时匠人叫帮忙,她撂下碗就奔过去,饭菜都凉透了还没吃进肚里。每天都这样忙碌着,连坐下来好好吃顿饭都变成了一种奢侈,自然没时间去管圈里的牲口。才买了两三个月的猪仔拖着饿得凹进去的肚子凄厉的叫着,芸香支使巧捷去菜园子里割些猪草回来,巧捷倒也听话,拿着镰刀就去了菜园子,小心翼翼的割了一堆猪草,然后站在圈外的巷道里,神情专注的盯着猪仔边拱边吃,小小的心灵间涌起一阵令人愉悦的成就感。在场的匠人们都夸巧捷年纪虽小,却懂事着呢。芸香笑着回应说:“穷人的娃儿早当家嘛,我们实在忙不过来,也只好让她帮些忙,好在她也听话。”
支使的次数多了,巧捷也就养成习惯了,每天下午,太阳稍微温和些,她就很自觉的背起背篼拿着镰刀去自留地里割猪草。自留地离文炳家不远,她有时候边割猪草边竖着耳朵听文炳家播放的电视节目,想象着屏幕上的画面,也憧憬着父亲哪天背回一台电视机来。
午饭过后,天气热得慌,慧芳和开会在家歇着陪文炳看电视,可不知文炳突然抽了什么风,慧芳和开会正看在兴头上,他走到电视跟前,胖乎乎的手指头往开关上一摁,电视屏幕立马变成了漆黑一片,然后他又用两只手试图去撬开玻璃屏幕,慧芳两大步跨过去拽回儿子,质问他要干嘛,文炳一脸天真地说:“我要演电视!”
慧芳哭笑不得,继续问道:“你要咋演电视?”
“那些人不都在电视里面吗?我也要钻进去演电视!”文炳认真的说道。
这番对话可乐坏了在一旁看热闹的开会,他逗儿子道:“你太大了,电视装不下!”
文炳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赖来,带着哭腔让父亲把电视机变大,或者把他变小。慧芳哪会由着他的性子,一句“站起来,坐端正,不然以后都没得电视看”,就把文炳治得服服帖帖,他撅着小嘴巴一动不动的坐在小板凳上,一会儿工夫竟然摇晃着脑袋睡着了。慧芳轻手轻脚地把儿子搁在床上,就锁上门和开会下地干活去了。
傍晚收工回来,一打开门就看见文炳站在小板凳上,手握着改刀在专心致志的旋转着,慧芳咳嗽了一声,文炳被吓得双肩一耸,险些从板凳上掉下来,慧芳边骂着边走向柴堆,拾了根细长的竹刷,文炳不由分说就跑向灶屋,然后从后门跑了出去,慧芳疾步追赶,跨出后门,看见文炳蹲在巷道里,在血红的霞光中蜷成一团,气得她扬起竹刷就抽了两下,但这文炳既不哭也不喊疼,甚至动都不动,慧芳一把掀开衣裳,下面竟然是个背篼,她被儿子“金蝉脱壳”的伎俩惹得更生气了,围着房子找了一转,没见文炳的身影,她只好扔罢手中的竹刷,进屋做晚饭去了。
天逐渐变得更暗了,锅里的晚饭也熟了,屋里还是不见文炳的踪影,慧芳开始着急了,催促着开会出去找儿子,开会没好气地说:“你把人家撵出去,现在自己去找啊!”
“你别在这儿跟我说风凉话,要不是他不听话,我打他干嘛?给他说啥不能碰他就专门去碰啥。”慧芳说着就拧开手电筒出门了,开会紧随其后。
文炳并没有跑远,他坐在屋后的苞谷地里,听见父母在朝着地里大声呼喊,就怯弱的叫了一声“爸爸”,开会连忙跑过去抱起儿子,文炳身体有些冰凉,还浑身颤抖着,开会回头朝慧芳扔下一句话:“要是把文炳吓病了,我看你咋办?”
文炳告诉开会他看到一个黑影,在苞谷地里一闪而过。民间传说12岁以下的孩子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慧芳又自责又担忧,回到家拿着纸和香朝着苞谷地的方向烧了,并神情凝重的招呼这些过路的孤魂野鬼拿着烧给他们的盘缠赶快离开这里,不要惊扰孩子。文炳精神萎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一起床就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状态,慧芳才放下心来。
自从文炳这个活宝出生以后,开会家又热闹了一大截,有时一家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又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追着他的屁股撵得鸡飞狗跳。
相比之下,巧捷安静多了,她在家除了帮着母亲喂猪,还会择菜端饭擦桌子。文炳来家里找巧捷玩,像是受了感染似的,比在自己家勤快多了。匠人们又笑着说:“看吧,小娃儿都是那样,觉得别人家的饭比自己家的好吃,别人家的活路比自己家的好做。”
又是一个暴雨天,家里暂时停了工,一家人难得闲散一天,巧捷在床上隐约听见猪仔唧唧歪歪的叫着,她喊答应母亲,说猪圈顶棚上的谷草掉了很多,遮不住雨。芸香出门一看,果不其然,猪圈内到处都在滴着大颗大颗的水珠,猪仔泡在泥水里,连块栖身的干地儿都没有,被淋得像个水生动物。芸香感慨一句:“这人要是穷了,牲口都要跟着遭罪。”然后就披上油纸去稻田里背谷草回来盖猪圈棚,而后又折回去冒着雨割了一背篼猪草。
暴雨持续了一天一夜,雨一停太阳就出来了,照得被雨水清洗过的花草树木闪耀着亮晶晶的光芒,队里上山巡察灾情的二愣子回来说有些坡地发生了轻微的泥石流,还有些地方裂了指缝宽的口子,如果这雨继续落下去,怕是有些村民的地坎要垮塌,庄稼要遭殃。就在人们庆幸的时候,东边闹哄哄的,后来有人扯着嗓子喊福顺和开会,让他们赶紧下来帮忙,福顺和开会两家人,还有刚刚上山回来路过福顺家的二愣子,他们来不及询问事情的缘由,提起鞋跟就往下跑,跑到河道口,看见李二爷瘫坐在地上,知情的妇女低声转告他们,李二爷的三娃在两个小时前被七拐峡峡谷溶洞里流出的洪水冲走了,是县上煤炭勘察队的一个小伙子亲眼看见的,小伙子断定被浑黄的泥水卷走的那人是竹坪坝这个方向的,就一路问了上来,刚好被走在稻田边的李二爷听到,小伙子一说那人的相貌特征和衣着打扮,李二爷整个人就懵了,他没听见小伙子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小伙子看着目光呆滞神情绝望的李二爷,略作思忖,然后通知了附近的村民,人们以他为中心,迅速聚拢过来,听他说明了情况,男人们立即找来几根棕绳,拿上钢钎,又扛着梯子就往七拐峡的方向去了,女人们站在村口焦急的等待着,天儿突然离世的阴云还未散去,李二爷的小儿子又紧随其后去了阎王爷那儿报到。李二爷坐在大儿媳递过来的板凳上,双手撑着脑袋,一言不发,旁边的人也不敢大声言语,大伙儿都替李二爷默默祈祷着:或许是小伙子看错了,也或许是有人跟小儿子的体型一样,恰巧今天的衣着也一样……
溶洞口的水像一头脱缰的野马般狂野的奔腾着,浑浊的水浪驶起四五尺高,峡谷内的河流更是差一点就涌上了岸,这会儿水位正在一点一点的下降,王大年背抄着双手四下里察看一番,然后对其他兄弟们摆摆手说:“不能从这儿过,硬过不把人冲走才怪。”
可也不能啥都不做,傻愣愣的站着等水消退,那无异于见死不救。这群小伙子扛着家什从陡峭的山崖上绕过了溶洞,河里的水渐渐变得清澈了,他们一路走一路打捞,捞起来的不是一团烂渣衣服,就是一头不幸被水冲走的猪仔。已经沿着河岸走了二三十里路了,累得满头是汗,但在场的每个人都不指望捞起来的人是李三娃,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邻,稍微比福顺年长,他们七八个同龄人小时候可没少在一起疯,只是长大了成家了,交集才减少了些。
开会眼尖,看见河中央的大石头跟前杵着一大团东西,在河水的冲击下不停的晃动着,开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是哪家的圈,也该修补一下了,好不容易养头猪,这一下暴雨就被冲走了,过年吃啥?”说着就用手里的竹竿轻轻地拨开盖在最上面的衣物,露出来的却是一个人头,开会吓得大叫一声“妈呀”,其他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水面上漂浮着的脑袋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李三娃,开会似乎被吓破了胆,远远的站着,帮忙传送工具,其他人纷纷卷起裤腿下水,互相协作着把人打捞了起来。王大年试探了三娃的鼻息,又触摸了心跳,都已经停止了,三娃的脸被水浸泡得苍白,两只眼珠子圆鼓鼓的睁着,腹部臌胀得像是怀了孕。小伙子们就地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担架,用一块布蒙了三娃的脸就抬着回去了,开会走在最前头,他到河道口吩咐女人们赶紧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小孩子看见死人夜里会做噩梦会夜哭。
李三娃的尸首被抬回来之后,李二爷一直压制着涌上心头的悲痛,把备给自己的棺材和寿衣都让给了三娃,他还请了阴阳先生念了三天经,替三娃超度,三娃没结婚更没后人,李二爷又掏出勒紧裤腰带积攒下来的钱,给三娃买了灵房和花圈,他说三娃去了阴间不能做孤魂野鬼,至少也要像在阳世有个落脚处。人们都说三娃虽然死得惨,但安葬的排场却不比仙逝的老年人差。李二爷从见到三娃的尸首开始,没落下一滴泪,但每顿饭只能喝下半碗汤。细心的人发现,两三天时间过去,李二爷的头发更白了,身子也更佝偻了,可他依旧不停的招呼阴阳先生和帮忙的人,夕阳下的李二爷,灯光下的李二爷,看上去那么消瘦、那么单薄、那么孤单。
直到三娃入殓下葬,李二爷才彻底崩溃,他趴在三娃的身上老泪横流:“你到底做了啥造孽事?在菩萨的眼皮底下都丢了命。你早饭都不吃就要走,还说有人等你,早晓得等你的是拿魂的人,我就替你去,把我这条老命留下干啥?你妈走得早,你两个哥哥也都成了家,我一大把年纪,天天起早贪黑的,为的啥?不就是想让你早点结婚,再生个一男半女,那时候不管我哪天蹬腿,我都没了牵挂,这下倒好,你走我前头,我也没啥牵挂了。”伤心欲绝的李二爷当即昏厥了过去,等他醒过来时,三娃已经变成了一座坟冢。他每天下午都要去三娃的坟前爨一堆火,陪着三娃说一会儿话。
空旷的荒地上,一座新坟前,燃烧着一堆火,缕缕青烟飘然而起,又渐渐消失在暮色中,一位老太爷坐在坟前的一块石头上,这一坐往往就是半个小时,直到暮色把他变成模糊的一点。这成了村里一道凄凉的风景,乡邻们经常去李二爷家转转,说些宽心话,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世人信奉“好人一生平安”,可那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三娃最终还是做了短命鬼,亏得李二爷每年都要给菩萨烧纸焚香虔诚祈祷。李二爷只说每个人的寿命是注定的,是凡夫俗子不能更改的,我们只能尽量去做个好人,问心无愧的过日子,也要竭尽所能的去劳动,让每一天都过得忙碌而踏实。
人们都以为走路开始踉跄的李二爷要轮流去两个儿子家过活,但李二爷拒绝了,他说只要自己还能动,他就要下地劳动,就他每顿吃一碗饭,就算只吃这些年留下来的存粮,也都够了,他还说自己过活不会给儿子媳妇添麻烦,一家人都乐得自在。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四个孙子孙女要时常来家里陪他说说话,但也不是白来,他备着好吃好喝的等着,四个孩子自然三天两头往他这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