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有脑子活络能说会道的人做起了贩卖药材的生意,芸香一听山里的什么草什么根呀能入药,还能卖钱,就带着干粮背着背篼扛着锄头进山,每天隐约能看见路就从家里出发,有时两三个人同行,有时孤军深入,夏天清晨的露水重,踩着青草钻着树丛,一会儿工夫,鞋就湿透了,裤腿湿漉漉的贴在腿上,但这糟糕的感觉早被发现药材的欣喜覆盖了。天擦黑才风尘仆仆的归来,身后的背篼里满满当当的装载着各类药材,回家后细分出来各自堆放起来,等到逢集的时候就拿去卖。芸香拽着福顺进过山,可这男人活像个睁眼瞎,把药材青苗儿踩个稀巴烂,还团团转的找,芸香说算了吧,这种细活粗人哪会干!
在家闲着的女人们看见芸香这般辛勤劳作,自然引发了议论,有人说福顺命好啊,遇到个这么能干的女人,有人说就算她把尖子山背回来搁在屋前,也照样穷困潦倒,也有人说芸香和福顺明显和他们那吃一顿算一顿的爹妈不一样。
福顺当然也不闲着,把闲置的木材拿出来推平整,再镶成一整块一整块的,留作新房的墙壁,又陆陆续续的雕了格子窗。吃过午饭,他拿来纸和笔画房屋设计图,画一阵思索一阵,两眼死死的盯着纸上的画痕,一言不发,来窜门的开会都看不下去了,食指头在纸上来回移动着,头头是道的告诉福顺应该怎样设计,既能节约材料又能保证美观。福顺瞄了开会一眼,说:“一个连床都不会安的人,竟然懂设计图,你是个人才啊!你来画给我看看!”
开会接过纸和笔,呆愣许久,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说啥了?”
福顺白了他一眼,接过纸和笔来继续画,开会把文炳留在福顺家就去办事情了。福顺画着画着,上下眼皮不停地打起架来,两个孩子在院子里专心的玩着过家家呢,他悄悄的进屋躺下,心想迷糊一会儿把这讨人厌的瞌睡虫甩掉。
一沾床就进入了梦乡,梦里看见有人给他烧纸,福顺纳闷这些人给他烧纸干嘛,他这不明明活着呢嘛……
突然听见屋外一声干响,福顺惊得一屁股翻起来,几大步跑到了院子里,看见芸香正一脸愤怒的站着,那声干响就是她扔锄头发出来的,再看看两个孩子,巧捷捂着被砖块砸破皮的脚趾头可怜兮兮的望着芸香,小花脸上满是泪痕,原来她想拔掉砖头上长出来的青草,不小心碰掉一块砖头砸了脚;文炳倒不哭,一脸畏怯的望着这两个大人,他的脚下是一行蚂蚁的尸体,原来他看巧捷哭,觉得无趣,就抓起掉下来的这个砖头一个劲儿地砸搬家的蚂蚁。
芸香在炽热的烈日下穿行于山林间,本就燥热又疲倦,她都强忍着,可后来遇见一条眼镜蛇,挑衅似的朝她吹着口哨,她被吓得双腿一软呆立在原地,幸好那眼镜蛇后来爬走了。她心有余悸地转悠着,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又一脚踢了一窝马蜂,那马蜂横冲直撞的向着她飞过来,虽然跑得快,裸露的手臂上还是被两三只马蜂给蛰了。她气馁地一跺脚,挖什么挖,回家!
可是当她回到家,看见福顺在家悠闲地睡午觉,巧捷抱着脚趾头哭,文炳不停歇地拍打蚂蚁,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扔下背篼就进了屋。
福顺拿来龙膏,用小刀刮下一些粉末涂抹在巧捷脚趾的伤口处,这块龙膏可是个宝贝,是福顺从卖药的喇嘛手中买回来的,只有巧捷的拳头那么大,又白又坚硬,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平常的刮伤、烧伤、烫伤,都只需要刮些龙膏涂抹在上面,再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即可。顶多一个礼拜的时间,伤口就自然愈合了。
福顺又把文炳拉到怀中,耐心地告诉他蚂蚁也是有生命的,伤害小动物会变成坏人,变成坏人了就不能回家,见不到父母,文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芸香换了条裤子,骂骂咧咧的走了出来,她径自拿起福顺木材加工场所里的斧头,锋利的刀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令人恐惧的寒光,她骂道:“要你做啥?尽挡人路,看我今天不把你废了……”
看芸香这架势是要拼命啊,福顺赶紧支走了两个孩子,硬着头皮准备过去跟她解释。只见芸香拿出刚换下的那条裤子,对准大腿中间的位置,一下一下地使劲宰着,福顺这才松了一口气,刚刚他还以为芸香要狠心劈他两下呢,看着被她几斧头宰成的一截长一截短的短裤,福顺忍不住窃笑了一下,芸香朝他喝道:“笑啥笑?还不过来帮我把手臂上的毒刺挤掉!”
福顺“噢”了一声就走过去,默默地帮芸香挤掉手臂上的毒刺,芸香虽然痛得嗷嗷直叫,但还是不忘数落福顺的种种不是,福顺自知理亏,只是小声地回应道:“让人家帮忙还这么歪!”芸香扬起斧头在木板上使劲砍了一刀,“我手上有斧头,你再回嘴,我有眼睛,可这斧头没眼睛。”福顺只好乖乖的不再说话。
芸香骂累了,就牵着巧捷和文炳去窜门了,只剩下福顺在院子里怅然若失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后来他也直接插上门锁出去了。芸香带着两个孩子往下面的河道走去,河道旁有一大片竹林,投影下一大片阴影,凉爽的河风拂面而过,说不出的惬意,每天下午,这里都聚集着不少闲人。芸香远远的就看见人们簇拥成紧凑的一团,嬉笑声、吵闹声一阵紧接着一阵,两个孩子已经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了,她也加快了步伐,走近一看,原来是个中年男人在卖剃须刀片,两块钱一枚,人群中陆续有人付钱拿货,芸香拿过一枚,摸了摸刀刃口,果然锋利,她从衣兜里掏出两块钱交给了那个中年男人。付完钱她就后悔了:刚吵完架,我买剃须刀片干啥?!
陪着两个小家伙在河道里转悠着,太阳快落山了,她才回到家,福顺脖子上架着直角尺,手里拿着脉兜正在木头上画着脉线,见芸香回来了,语气平和地说:“刚刚有个卖衣裳的过路,给你买了条短裤,在衣柜里面,你试试看!”
芸香不理他,进屋做饭去了。吃饭的时候,两人谁都不说话,生着闷气,福顺思索着怎么跟芸香解释自己不是偷懒去睡午觉的,这时,芸香站起来,变魔术似的把剃须刀片放在福顺的面前,同时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然后进屋盛饭去了,福顺呆愣了几秒钟,皱着眉头感叹一句:“亏本生意啊!”
等到芸香出来的时候,福顺试着解释道:“下午那会儿实在太渴睡了……”没等他说完,芸香翻着白眼反驳道:“你渴睡就能去睡,那我呢?不是遇见蛇就是被马蜂蛰,我们家到底哪个是男人?”福顺被芸香的气势给震慑住了,以防引起更恶劣的争吵,他只能低声继续解释道:“就像有人在召唤我一样,而且还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梦里有人给我烧纸,可能是要进财吧!”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这些话吗?”芸香仍然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稍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温和了,“给你烧了好多纸?”
福顺呆呆的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女人到底是种什么生物呢?变脸变得这么自然。
新麦子出来了,人们免不了要尝尝鲜,福顺扛了大半蛇皮口袋麦子去磨成了面粉,芸香去山坡上摘了一把肥硕鲜嫩的韭菜回来,就着一块煮熟的猪肉剁成馅,又擀了面皮,十个手指头娴熟的捻捏着面皮,一会儿工夫,案板上就摆满了白白胖胖的饺子。待到翻滚煮透后,芸香先给巧捷盛了一小碗,巧捷只尝了一个,就嘴不离碗的“噗嗤噗嗤”喝完了碗里的汤,剩下一碗干炕炕的鼓着肚皮的饺子,芸香照例失望的叹口气,干脆直接给巧捷盛了一碗汤,巧捷接过后,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这时候,王大年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芸香赶紧热情地招呼着,起身去橱柜拿碗给他盛饺子,王大年连连摆手谢绝了,他看了看巧捷那油汤上面漂着韭菜和肉粒的碗,又看了看芸香和福顺盛满饺子的碗,蹙着眉头直摇头,“你们这饭我吃不下去!”
“她就只喝汤!”福顺解释道。
“幸好是你们亲生的,不然得遭天打雷劈!”王大年开玩笑说。
“天打雷劈倒不怕,要是她肯吃饭就好了,她不吃我们也不能在她头上打个洞灌进去。”芸香一脸的无可奈何。
王大年来是要告诉他们秋季要安电桩拉电线,队里的男人都得到场出力。芸香和福顺一听要通电了,无比期待的向王大年问长问短。
这一年,也即1992年,秋季,通过县政府的批示,从临近乡镇的水力发电站铺设一条线路到竹坪坝所在的乡。人们期待着,盼望着,想象着一拉开关绳就满屋子亮堂的样子,终于可以扔掉照了几辈人的煤油灯了,这煤油灯可真是不方便,除了有一股浓浓的煤油味,还只能照亮一块地方,火焰始终是跳跃着的,特别是刮风的时候,火柴都划不过来。
芸香和福顺听得很入神,连夹在筷子中间的饺子都忘了往嘴巴里面送,只有巧捷还在自顾自地“噗嗤噗嗤”喝着碗里的汤,碗空了,她抱着小板凳放在灶后,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拾起勺子就往碗里舀汤。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叫骂声,福顺和芸香这才回过神来,王大年已经站起来迈开脚步朝外面走出去了,他们两人放下碗筷也跟在后面出去想要看个究竟,在院门口站定,只见张老太一边张牙舞爪地骂着一边往后退着,和她对骂的人是李慧芳,她骂李慧芳凶得像只母老虎,整天在外面大呼小叫,像只发情的母老虎,这下把李慧芳惹恼了,也毫不留情地骂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又老又丑,到处混吃混喝,还张家长李家短的嚼舌根,也不怕舌头生蛆,土都埋到脖子根上了,还惦记着男人,真不害臊……
王大年赶紧上前去拽着张老太的胳膊,劝她不要再骂了,又叫李慧芳积点口德,李慧芳可不是好惹的主儿,岂是别人轻易就能唬住的,她反而跟王大年告起状来:“大年哥,你说下看,她一天到晚就晓得在背后嚼舌根,说我不会当家,只会管男人,这家是我的,男人也是我的,我会不会当家、管不管男人关她啥事?她嚼过其他人的舌根我就不说了,真是,都不晓得自己死在哪一天,整天操心别人的事情,也不晓得为自己积点阴德……”
张老太被李慧芳当着王大年、福顺和芸香的面骂得狗血淋头,这回她算是遇上对手了,以前撇着嘴说那些新媳妇儿的不是,那些嘴软胆小的假装没听见也就过去了,可这回,没想到碰见的还真是母老虎,她气得嘴巴发紫脸发白,浑身微微颤抖着,王大年扶住她,厉声叫住李慧芳:“够了,别骂了,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倒是骂爽了,后面你就去公安局解释吧!”
芸香也劝慧芳退一步海阔天空,慧芳总算是不骂了,她双手叉在腰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在场的人都明白:慧芳这回可把张老太的嚣张气焰灭杀了不少。
张老太哭哭啼啼的跟王大年诉说李慧芳是如何如何谩骂她这个老太婆的,王大年知道张老太的德行,于是打断她的哭诉,毫无避讳地指出她的问题,“这也要怪你自己,没事干就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己屋里耍嘛,整天东家跑西家,还说人长短,换做是你你爱听不?怪不得你儿子媳妇不待见你,你看人家李二爷,还比你年龄大,都在踏踏实实的做庄稼,你回家帮忙喂喂鸡也行。”王大年停顿了片刻,又感叹道:“这女的要是手上闲了,嘴巴就会忙得不可开交!”
果然如了乡亲们的愿,水稻丰收了,人们忙着收割稻谷,又忙着晾晒稻谷,成捆的稻草堆放在龟裂的稻田里,小娃娃们又冲进稻田,在稻草上翻跟头,翻累了,就去屋里拿些破烂不堪的衣裳,路边捡些树枝,凭着想象力编织成一个个又丑又萌的稻草人。稻草人可是镇地之宝,用几根粗壮的木棒支撑着架在田地的入口处,能防家禽和野兽的入侵。
自家稻田里种出来的稻米颜色不够白净,但做饭时的米香味儿飘得满屋子都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吸吸鼻子,巧捷给芸香说她要天天喝米糊子,后来巧捷就每天抱着一大碗粘稠的米糊子“噗嗒噗嗒”地喝着,米粒儿的香甜让她对喝粥格外钟情。
开过动员大会之后,村里的男人们就开始去扛电桩栽电桩架电线了,四个人首尾对称的抬着长约10米的水泥电杆,甩着手步调一致地往前走着,孩子们从田坎上一屁股滑溜下来,跟在父亲们的后面来来回回的疯跑着,女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在院子里远远的望着。量好距离,用锄头掘出个深深的地洞,把电线杆的根部埋进去,再用掘出的土将其筑牢。接着,又在鞋上绑好脚蹬,刺溜几下,有人已经窜上了杆顶,绷直了两根细细的电线。
忙活了两周,村里的线路总算是铺好了,各家各户也买回了灯泡和开关,王大年家最先安装好。这天下午电路试运行,人们不约而同地赶到王大年家。这可是历史性的跨越,怎能叫人不激动呢?就连一向不爱凑热闹的芸香都催促着福顺赶紧走,福顺胡乱的搭一件外套在身上就出了门,巧捷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芸香锁上门也追了上去。
“带走一盏渔火,让他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福顺兀自唱了起来。
芸香嫌吵,泼起了冷水,“莫唱了,怪难听的。”
“这怪不到我,我一生下来唱歌就不好听!”福顺说道。
“那你唱嘛,只要不出声就行,我不想听!”
福顺吹起了口哨,依然是毛宁原唱的《涛声依旧》,巧捷走在中间,听着父母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和父亲口中清脆嘹亮的口哨声,小小的心灵里感觉从未有过的踏实。
王大年家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大家谈论着,张望着,等待着。突然,安在街院墙壁上的灯亮了起来,人群一齐发出“哦”的一声惊叹,王大年挤出人群,站在光线暗淡的灶屋门口,轻轻一拉门口的开关绳,整个灶房屋内霎时间变得一片亮堂堂,人群中又发出“哦”的一声惊叹,屋内灶台上的锅碗瓢盆被门口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这可比煤油灯明亮好几倍。就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有人打开录音机,放起了毛宁的《涛声依旧》,人群中不再喧闹,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吃惊地盯着提录音机的那个人,同时也诧异为何能听到这个人的声音而看不到这个人,他的声音是如何传出来的,这电通过这么细的电线又是怎么传输过来的?是像水一样流动过来的吗?诸多问题困扰着这些淳朴的农民。而眨眼的工夫,灶屋内的灯熄了,变成黑漆漆的一团,街院的光线也变得暗淡,录音机内毛宁的歌声同时戛然而止,人们又不约而同地发出“哦呵”的叹息声。接着意犹未尽地散开回各自的家了。
芸香叫坐在矮板凳上的巧捷,巧捷听话的起身,准备跟母亲回家,可她起立的时候,膝盖疼得要命,她又不得不坐下去,又试了两三次,膝盖痛得她“哇哇”大哭起来,王大嫂见状,倒了杯药酒端给芸香,福顺把巧捷抱在怀里,不停地替她擦眼泪,安慰她别哭,抹了药酒立马就好了。芸香掀起巧捷的裤脚,仔仔细细地将药酒揉进女儿的膝盖内。这药引子是从外地来的喇嘛手中买的,在酒中泡上三个月,能缓解关节疼痛,农忙时的夜晚,人们往往会倒出一杯酒涂抹在膝盖上,第二天就又能轻轻松松的下地干活了。抹完药酒,巧捷并没有立马就站起来,她脸上挂满泪珠,一脸无助的望着福顺。福顺蹲下去,将女儿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