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整整两个冬季的忙碌,各家各户的门前都增添了几块或大或小、不够规则的稻田。在王大年的组织下,人们又喊着“嗨呀呵”“嘿呀呵”的号子,修建了一方池塘,把经过福顺家菜地旁的那条小溪拦腰截流过去,从修好堰沟的那天就开始蓄水,到开春时,已有大半池塘。
王大年把托人从城里买回的谷种按各家人头成袋分发出去,又说了培育谷种的注意事项。福顺一路上盯着包装袋上面的文字看个不停,回到家,他从案板上拿出一个面盆,舀水涮了涮,把谷种倒进去,又兑了半碗温水四面淋洒着倒了进去,直到把谷种全部浸泡完,再用一块细布盖住面盆,放在灶台处温热的地方,每天进屋看一遍,外出又看一回,还不忘伸手试探灶台和盆内的温度,终于不负所望,谷种发了芽,鲜嫩白皙,胖乎乎的,十分惹人爱。又过了四五天,谷芽长了七八毫米,有了鲜嫩的绿意,福顺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小生命置换到铺了一层油纸的筛子中,任凭它们奋勇争先的生根发芽。
正所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上半夜还满天繁星,下半夜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雨丝落在屋顶的黛青色瓦片上,汇聚成大颗大颗的水滴,砸在屋前的石梯上,和墙角下的青石板上,啪嗒啪嗒的响着。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田里积了不少水,池塘内的水也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不禁喜形于色。吃过早饭,雨还在继续下,人们戴着斗笠,披着油纸就去附近的沟渠里寻找地里的暗流水眼,然后刨沟引流。待到水面盖过了土壤,男人们就挽起裤管扛着犁铧牵着牛下了田,扬着细长的鞭子一路呼喝着,来来回回的将这稻田里的土壤翻松,稍作休整后,再把犁铧换成带着齿轮的钯,牛拖着钯轻轻松松的转上几圈,这块田也就奇迹般的平整了。最后拿来搂耙,把田里的泥浆刮成一畦一畦的,一切妥当之后,又把长着嫩绿谷芽白色根须的谷种小心翼翼地洒进隆起的泥浆上。这些幼小的生命还经不起大风大浪,需要给予保护,人们拿来准备好的竹片,把两头插进田畦两边的泥土深处,形成竹拱,再盖上特意从集市上割回来的薄膜。
人们每天都会端着碗去田间转悠两三回,看到这些小家伙扎了根转了绿,夜里才能睡个安稳觉。
地里的小麦抽了穗,麦粒儿日渐饱满,慢慢地垂下了头颅,麦苗儿也由绿油油变成了一片金黄,人们喜不自胜,今年可是一个难得的丰收年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小麦才收割过半,天上的雨就不断线的下着,下得麦苗儿长了乌七八黑的霉斑,下得人们心烦意乱。趁天空假意放晴的时候,人们迅速背着背篼就下了地,踩着一洼一洼的稀泥,抢着收割地里被淋透的麦苗儿,然后架在街院上方的空木杆上晾着。没长霉的,还能将就着炒成“麦花儿”吃,或者干脆煮成麦芽糖,长了霉的就只能喂牲口了,但这总比烂在地里要划算得多。天上的雨陆陆续续的下了大半个月,人们也没心思置办吃喝,有些人家甚至连中午饭都省了。可这小娃饿得快,刚丢下碗就抱着大人的腿一个劲儿地喊饿。反正也是闲着,女人们去柜子里舀一瓢苞谷,男人们坐在灶前烧火,等锅烧热了,把苞谷倒进去,再加些白糖,当即一顿爆炒,炸开了花的当爆米花吃,炒哑了的就继续加工,把这些“哑巴”都挑拣出来,然后用石磨磨成粉,舀一勺倒进口中,细碎的苞谷粉满口窜,又香又甜,既解馋又解饿,这一带的人们将其称之为“炒面”。
这天天破晓之前,随着一道白晃晃的闪电,一声巨雷在天边炸得响彻天际,被窝里的巧捷在芸香的怀里吓得浑身一哆嗦,险些哭出了声,芸香赶紧拍打着她的后背,她又乖乖的睡着了。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响,豆大的雨滴密密匝匝的降落下来,迅速汇聚成浑浊的水流,汇入小溪,再汇入河道里,湍急的河水携带着泥土、干枯的枝叶浩浩荡荡的向北流去。
屋里好几处地方都在啪嗒啪嗒的响着,福顺爬起来,披了件外套,拿来脸盆脚盆放置在漏雨的地方,然后他又披上油纸拿了锄头去了田里,这时候,别的田里也有亮光在雨帘中闪烁着,这些男人顾不得淋湿了衣裤,麻利的掘着沟渠,要把田里多余的水全部放出去,不然涨垮了田坎,不仅会让今年的水稻减产,还要花费时间砌墙。
天空一团漆黑,一道道闪电划开混沌的黑夜,天与地很快又连成漆黑的一片。终于,天空有了黎明的迹象,却依旧灰蒙蒙的,像是暴怒过后哭丧着的脸,暴雨已经降至为中雨。福顺回屋后,看见有一股深黄色的泥水渗了进来,他警觉地查看周围,果然有一堵齐刷刷的水墙正在朝屋内涌进。他急忙把地上的粮食、箱子、鞋袜堆放到高处,又拿了锄头去阴沟疏浚水流。屋后的土坎上掉下来一堆松软的泥土,正好挡在阴沟中间,把部分急流挤进了屋内。
芸香也已经爬起来了,看着渗进来的满屋子的泥水,她也拿来锄头,在屋里横竖挖了两道浅浅的沟,把水流引进去,这堵土墙可禁不起浸泡,她又拿来一个缺角的碗,把土沟内的水一碗一碗的舀进盆里,再端出去倒掉。不知何时,巧捷已经醒来,她裹着被子趴在床沿上好奇地望着忙碌的妈妈,不哭也不闹。芸香看着狼狈不堪的屋子,再看看心爱的女儿,心中无限酸楚。
福顺浑身湿透了,半截裤腿上都糊着泥巴,鞋已是被泥巴包裹得面目全非,他站在门口迟疑着,“我这,咋进来?”他问道。
“门口有个洗脚盆,坐在盆子里漂过来吧!”芸香不假思索地说。
两人合力把屋内的水舀干净,又在地面上撒上干木柴灰。刚过早饭时刻,雨已然停止了,太阳透过厚重的云层把一片一片的光芒投射在大地上,将近一个月的雨季终于结束了,面对如此耀眼的光芒,人们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睛。
芸香舀了一勺炒面,兑上水,搅成浆糊状,耐心地喂食巧捷,巧捷吃了几口就推开了芸香伸过来的手,任凭怎么哄,都再也撬不开她的嘴巴,这孩子怪得很,眼看着就要满两岁了,也早已断了奶,可她对食物似乎没有丝毫的兴趣,喂巧捷吃饭是这对年轻的父母相当头疼的事情。再看看开会家小她三个月的文炳,每天吃饭就跟打仗似的,吃不到口中就急得直哭,人家也长得肥肥壮壮的,爬坡上坎毫不吃力。巧捷依然瘦得能一把折成两段。
福顺、芸香和巧捷三人坐在门槛上,巧捷坐中间。
沉思了很久后,福顺无比坚定的说:“忙完地里的活路,我就出去挣钱,挣够了就回来修房子,这房子确实没法住了!”
“就等你这句话!”芸香的声音亦无比坚定。
下午,福顺去田间地头查看墙有没有垮塌,土地有没有被毁,地势低洼或者挨着沟渠的地里常常会被冲出一个水槽,卷走了肥沃的土壤。人们说这是修炼成器的龙入海经过,这里的老人们一再告诉年轻人,如果在野外遇见五颜六色的“蛇”,可千万不能说是蛇,那是修炼完毕等着入海的龙,它出现在人们面前是要人们认可它已是能呼风唤雨的龙,而不再是普通的长虫。有些人心直口快,一句话刚说完,晴朗的天空立马风起云涌,接踵而至的是瓢泼大雨,山地垮塌,人和家禽四处逃窜,四下里哭号声一片,房屋圈舍瞬间被埋。毗邻芸香娘屋的黑水塘就流传着这样的历史传闻,据说山脚下时不时还能挖出来一些金银珠宝,大概当时被埋了好几户富裕的员外吧。福顺把幅员相对辽阔的地块都看了一遍,谈不上什么损失,只是还没割完的麦子长满了黑黢黢的霉斑,全烂在了地里,有些甚至长出了鲜绿的新芽。这雨下得像是天漏了,不知又糟蹋了农民多少粮食!
福顺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亮,地里的核桃树桩上有一簇褐色的东西,竟是木耳!大的小的簇拥成一团,鲜嫩柔软,他小心翼翼地全部摘下来,足足有半碗呢!夏季不断线的雨丝虽令人厌恶,但大地也不吝啬,总会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制造一些惊喜,比如核桃树上长出来的木耳、树林里窜出来的蘑菇、山坡上悄然盛开的野百合、河岸旁被冲刷出来的地瓜等等,偶尔还有上游河滩里暗藏的大鱼被冲下来,等天放晴了,涨高的河水消退了,男人们三五个约着去河里捞鱼,一锅烟的工夫就能捞上数十条,然后熬成汤,把邻居们都邀请来美美的喝上一碗。小孩子们早已不见了踪影,轻车熟路的去山坡上摘木耳、拔蘑菇、剜地瓜。
芸香把福顺捡回来的木耳洗干净,掺和着鸡蛋炒了一碗,心想可以暂时给巧捷改善一下生活了,谁知巧捷尝了一口就吐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张过嘴巴,芸香既无奈又心疼,骂道:这个女子,咋不知好歹呢?
就着涨好的水,人们又忙着蓄水耕田钯田,披星戴月的拔秧苗,又分散开来插进更多的田里,一排排秧苗整齐的倒映在水面上,忽而有几只水上漂漾起一层层细细的波纹。人们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这些秧苗,祈祷说小麦收成不好,这水稻可得争口气,不然明年的日子苦着呢。
赶着晴好的天气,家家户户都把割回来的麦穗儿晾晒在院坝里,暴晒之下,有麦粒儿自个儿蹦了出来。人们扬着用杂木制成的连枷,各站一边,对着拍打麦穗儿,饱满的麦粒儿争先恐后的蹦跳出来,铺成厚厚的一层。远近各处此起彼伏的拍打声连成有节奏的一片,这拍打声越响,持续时间越长,表明这家人收的小麦就越多。麦杆儿被扬到院墙角,形成蓬松的一座小山,小孩子们欣喜若狂的在上面翻跟头,大人拾起一个带节头的完好麦杆儿,用指甲在中间划一道口子,然后放嘴边轻轻一吹,立即传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有些人还能用这不起眼的麦杆儿学鸟叫呢。每到夜晚,热浪褪去,清风徐来,大人们枕着手臂躺在麦草堆里讨论着生活琐事,小孩子们在旁边自娱自乐,天空中月明星稀,稻田里虫鸣阵阵,小溪中水流潺潺。生活,又陷入了怡人的宁静中。
入了伏天,热得人口干舌燥,自然也就迎来了夏季的农闲。男人们凑在一块儿斗地主,女人们聚在一起聊些闲碎话题,不知道出自谁的口,说是四月初那个惊心动魄的响雷抓了个年轻小伙子,那小伙子好吃懒做,在外欺压弱小,回到家对老婆孩子拳脚相向,有时连父母也不放过,村干部管过几次,但没人能降住他,他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天上的神灵都看不下去了,派了雷神来收这个人渣,先是一声闷雷在房顶上掀开了两片瓦,接着就是那声巨雷直接将那人劈死了,死时还双膝跪地双目圆睁。小媳妇儿们说看吧,人确实不能坏了心眼,不然遭雷抓;婆婆们说看吧,人确实不能不孝顺,不然遭雷抓。
别看村里闭塞,去哪都得靠两条腿,可这消息灵通着呢,谁家的小伙子亲事黄了,谁家的姑娘偷偷打了胎,谁家的儿媳不孝顺父母,或者谁家的儿子在城里当了老板,谁家的孩子读书厉害,谁家的粮食多得装不下,人们都清楚得很。福顺家因为穷,在村里的知名度也不低。
芸香说要把头上留了好几年的长发剪了卖掉,给巧捷买一身衣裳。她紧紧跟在福顺的后头,这县城比乡里的集市热闹多了,到处都是摊贩,到处都是叫卖声,他们俩东瞧瞧西看看,逛了半晌也没能买上一样东西,芸香捏了捏藏在贴身衣裳里面的钱袋,又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拉着福顺就要去找收头发的人,就她那又黑又长的头发,再不济也要卖个百八十块钱,除了能给巧捷买一套衣服,还能给厨房添置几样家具呢。
有个小伙子操着外地口音凑上来问芸香卖不卖头发,芸香点点头,小伙子径直走到芸香的身后,用手握了握这把秀发,出价五十,芸香立即摇头,小伙子说这头发只值五十,在这个县城里,不会有人出更高的价。话说货比三家不上当,这才一家呢,怎么能听你满嘴跑火车,接着又有第二人出价七十,芸香心里窃喜着,照这个趋势,这头发至少也能卖个八九十块钱,所以不着急做决定,或许后头还有更高的价格呢。她满心欢喜的往前走着,看见街道旁停着一辆大卡车在贱卖童装,她催促福顺过去看看。两人正看得起劲,芸香感觉头发被人拽了一下,她立即回头看去,一名陌生男子拿着一把乌黑的头发朝着街那头慌乱的逃走了,她一摸后脑勺,果然只剩下头绳后齐齐的一小截,她不由分说顺着那人逃走的路线追过去,福顺也跟在芸香的身后追了过去,然后一把拽住她,制止道:“别撵了,那头有四五个人手里都拿着剪刀呢。”四周的人也都劝他们不要和那伙外地人较真,他们在这一带已经活动了好几个月,专门盯着从农村来赶集的老实人,骗人钱,骗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偷着剪掉女人头上的长发,然后拿到黑市上去卖。被偷的人只能认命,只能自我安慰“丢财免灾”,鸡蛋哪能硬过石头呢?这四五个大高个一人一剪刀下去,哪还能活命?!人们对这些为非作歹的人,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哪!诅咒他们遭报应横尸街头。
芸香再次把手背到脑后去摸头发,那长及臀部的头发确实已经不在了,可手上半分钱都没收到。她沮丧的蹲在地上,福顺安慰她说不就一把头发吗,过两年就长起来了,芸香低垂着眼睑,懊恼不已地说这哪只是一把头发的事情,准备给巧捷买衣裳给厨房添置厨具,这一个不留神就全部落了空。福顺说衣裳照样买厨具照样添,说着就把身上备用的钱拿出来塞到了芸香手上。
至于芸香从城里回来就成了短发,人们并不感到奇怪。村里时而也会有肩挑客路过,他们用一根长长的扁担挑着两担货物:床单被套或女人绣花用的细花线,这些都只需要用女人们的头发来换,甚至她们每天早上梳头时掉下来的乱糟糟的头发也能换上几把颜色各异的花线。只要有肩挑客经过,女人们就会呼着喊着从各处赶过来,把肩挑客团团围住,一脸笑眯眯的跟人讨价还价。听人说这头发被贩卖到城里做成了假发,又卖了出去。
巧捷穿上新买的衣裳,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改往日的安静状态,芸香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这孩子要是太顽皮惹人心烦,要是太安静又让人担心,巧捷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幸好其他一切都还正常,但不爱吃饭的问题害芸香添了不少忧虑。有人说买些山楂片回来开开胃就好了,芸香把从县城买回来的山楂片拿来,巧捷只舔了一口就拧着脸直摇头,过后一直紧紧闭着嘴巴,芸香心生一计,说我们去文炳家吧,巧捷立马跳起来说好呀好呀,说时迟那时快,芸香快准狠的把两片山楂塞进了巧捷的嘴巴里,巧捷被酸得鼻子嘴巴拧作一团,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把口中的山楂片原封不动的吐了出来,芸香无奈地摇摇头,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