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完小麦,在王大年的带领下,村民们开始了“改土”运动——把坡地挖成平坦的稻田。远远放眼望去,竹坪坝的男女老少们都在地里撅着屁股卖力的挖着面前的土坎,不一会儿,身后就垒起一座小山。王大年叼着大烟锅在村里来回的视察着,鼓励人们不要懈怠。
芸香腆着大肚子,依然坚持下地干轻活。她在家闲不住,这个家的窟窿正等着填补呢,她可不是只知道置办饮食和生娃的小媳妇。
想到这儿,她的食欲倒是瞬间被唤醒了,脑海里不断的出现一大碗酸菜粉丝的画面,她情不自禁地咽口水,又自言自语地说:“好久没吃过酸菜粉丝了,这会儿想起来,突然觉得好好吃。”
“你想吃等会儿收工了我就去借二两回来,过两天赶场再去买些回来。”福顺说。
自从芸香怀孕以后,家里的生活并没有变得不同,绝大多数日子仍然是苞谷珍稀饭,时常稀得能照见人影,夹一筷子小咸菜,搅匀,再仰头,能一口气喝干净。偶尔会做几顿干饭,一样的苞谷珍,只是少加了水;也会做面条,都是靠青菜垫着,白面条屈指可数。娘屋看不过去,经常接济他们。福顺又感激又羞愧,眼看着就要当父亲了,可家里还是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收完工后,福顺去了住在西边的周志锐家,这家人的日子好过着呢,村里人都还在弓着腰深一锄浅一锄的改土,他们家就已经吃上了白花花的大米。最开始,福顺打算去找开会借,就他们两人的兄弟情义,二两粉丝也就一句话的事情,但又转念一想,开会和他同龄,现在又都成了家,老是找别人借吃穿,不仅会为难兄弟,自己也难再开口。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福顺空着两手回来了,抱歉的对芸香说去问了两家,刚好别人家里都没现成的粉丝,让芸香再坚持两天,芸香点点头。
下午,福顺和芸香刚到地里,王大年就背着双手悠闲的走过来了,看到翻起来的新泥和初具模型的稻田,王大年夸奖了一番,接着又叮嘱福顺不要让芸香干重活,一日三餐的营养要跟上,福顺挠着头,一脸愧疚地说:“能吃饱就不错了。”
“你也别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上辈人哪个不是饿着肚子生下我们的,我们现在不照样能肩扛手提吗?”王大年安慰道。
后来,王大年又和福顺说起县上的勘测队。
这时候,周志锐家的天儿悄无声息的来到了王大年的身后,他准备趁王大年不注意的时候抢走大铁烟锅,然后自己美美的吸上一口。大概是他的注意力过分集中于王大年的烟锅上,脚下土块一绊,身体趔趄着,险些摔倒。
王大年和福顺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他,继续说话,芸香被冷落到一旁,天儿一来,倒是可以陪她逗逗乐儿。
天儿大名叫周震天,是周志锐家的大儿子,今年6岁,甚是顽皮,上山掏鸟蛋捅马蜂窝,下河捞鱼捉螃蟹,只要是能玩儿的,他都玩了个遍。
“天儿,吃晌午了没?”
“吃了。”
“你妈给你煮的啥好吃的?”
这是村里人一贯问候孩子的方式。
“我妈不准我说。”天儿眨了眨眼睛,突然又说:“噢,想起来了,是面条!”
芸香分明看见天儿的胸前沾着一根粉条,上面还有鸡蛋黄。她突然感到羞愧难当,这不明摆着就是怕他们家还不起吗?
天儿看不懂大人们的心思,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王大年手中冒着火星的大烟锅,以及从他口中吐出的眼圈。他一屁股坐在王大年的怀里,伸手准备去抢王大年的烟锅,王大年手一扬,拿走了,“小娃儿不准抽烟,看你在这儿瞅了半天,给你闻闻吧!”王大年把烟锅头凑近天儿的嘴巴,天儿贪婪地吸着鼻子嗅了嗅,趁王大年说话的间隙,他侧过头去,在烟嘴上猛吸一口,然后“咯咯”地笑着跑开了,对于他的成功偷袭,王大年无奈地摇摇头。
王大年走后,芸香把刚才的所见说给福顺听,福顺沉默良久,才感慨道:“人呐,是真不能穷。”
然而,光有觉悟又能怎样?生活依然是穷困潦倒的。
芸香终于生了,是个女孩,福顺很激动,给孩子取名叫巧捷,可这孩子瘦得皮包骨,来探望的亲戚都说这孩子很难养。芸香苦笑着说管她难养不难养,生下来就是一条人命,她会竭尽全力去抚养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巧捷始终坚强的活在芸香的怀抱中,而芸香却常常感觉力不从心,平时走路都要拄个木棍,远远看去,活脱脱一个老太太。她开始发福,脸浑圆,脚肥硕,腰也渐长为水桶。福顺请来三队的唐医生为她号脉,唐医生说这是肾炎,还说芸香水肿很严重,必须得开药给她消肿。说话间,唐医生已经为芸香开了好几副中药。
一个月的光阴逝去,芸香的病情仍不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一日三餐都是喝几口稀饭,再无食欲,但即使再难受,她都要咬着牙伺候巧捷的吃喝。巧捷每天都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看得她满眼泪花:我要是好不起来,这娃恐怕也养不活,这瘦得像一把干柴,又没奶吃,造孽啊!
这天晚上,芸香喝完药就带着巧捷睡下了,她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这一夜,芸香心事颇多,她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闪过许多镜头:悲痛欲绝的父母,满面哀伤的福顺,嗷嗷待哺的女儿……
父亲严厉,母亲啰嗦,但这两人都对她疼爱有加;福顺偶尔惹她生气,但对她也算是体贴入微;还有怀里的这个孩子,才生下来几个月,还不会叫“妈”……而她,或许就要和这一切告别了,可是她还不愿意,不愿意过早的凋零,不愿意让爱她的人为她悲伤,但,人能拗过宿命吗?!
想到这儿,芸香抽泣起来,福顺一摸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
“以后好好照顾巧捷,没奶吃就去别人家讨,人家看她没妈,不会不管的,等她再长大些,就熬米糊子给她吃。还有,以后有时间就回去帮忙看看我爹妈,他们这辈子不容易……”芸香已泣不成声。
福顺立马翻身坐起来穿衣裳,“不要胡说,我马上背你去三爹家。”福顺三爹是他爸周成才的堂弟,医术精湛,是整个乡赫赫有名的医生,他在家里开了诊所,每天看病的人不间断,甚至还有城里人跋山涉水的来到这里求医。所以,小病小痛,福顺一般就近求医,可这眼下芸香病成这样,就顾不得麻不麻烦的问题了。
福顺拿来湿毛巾,替芸香擦干净脸,又帮她把衣裳穿好。他轻轻地抱起熟睡中的巧捷,把她交给母亲手中。紧接着,把手电筒用细细的绳索固定在额头上,然后背起芸香。周母站在门口看着儿子和儿媳,再看看手中瘦骨嶙峋的孙女,突然担忧起来,“福顺,路上注意安全。芸香,莫担心,他三爹看病厉害得很呢!”
福顺转过身来,嘱咐母亲不用担心,让她赶紧带着巧捷进屋休息。芸香虚弱的对着周母点头,她看着这一束电筒光映照下的婆婆和女儿,和夜色中只能辨别轮廓的两间矮房子,以及福顺脚下通往院子的路,竟然是那么的温馨。如果能好端端地生活在这里,应该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福顺从家出发的时候,已是深夜,一路上都见不到灯火,大概人们都已经进入了睡眠中。他迈着大步往前走着,怕芸香睡着发生休克,他又思索着要说些话给芸香提神。
“这会儿莫睡瞌睡哦,我陪你说说话儿吧。”福顺提醒道,“你肯定不晓得我为啥叫福顺吧,这名字是个教书先生给我起的,希望我这辈子有福分又顺畅。我听你弟弟说,你念书的时候基本上天天都逃学,老师让你写拼音你就在本子上画花儿,唯一干成功的事情就是改了自己的名字,这事儿可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你晓得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着花衬衣从人堆里跑出去,后来回到家,你煮完饭就躲在屋里做针线活,有时候还偷偷从窗户缝里看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你又穿着厚袄子,热得脸都红了,我看你想吃酸菜粉丝,但是当我换给你的时候,你两口刨了半碗饭就下桌子了,当时觉得这个女娃和其他女娃不太一样。有个算命的老先生说我会遇到一个女娃,他说的和你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他还说你的手肝上有一颗黑色的痣,前两回你都是躲躲藏藏的,我一直没看见那颗痣。第三回,你和娘屋人来我们家,你倒是一直没啥动静,我晓得你是对我的薄家底感到失望,我也对这个家感到很恼火,但我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在我还是小娃的时候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我送你们出村口,不小心看见你手肝上黑色的痣时,心里像被石头碾过,这个石头一下落了地,但是砸得我心很疼,为这个,我还朝着那个算命的老太爷莫名其妙的发了一顿火。”
不知不觉间,福顺已走到了狭长的七拐峡口,峡谷里又冷又黑,除了谷底的流水声,周围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脚步的回声,山腰的石洞里有两只大鸟在一唱一和的发出沉闷的叫声,耳畔传来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福顺警觉的一跺脚,那响声渐去渐远,消失了,原来是只野兔子。福顺没心情去回想发生在这一带的诡异事件,只一门心思地往前赶路,并注意芸香是否有回应。芸香太虚弱了,但她竭尽所能的保持着清醒,对福顺的长篇大论有气无力地说一句:“听到了”。
“那一回,当我看到你对着两头猪哭的时候,心里也不好过,有时候明明晓得会惹你怄气,可还偏要那样去做,当时我就想啊,你要是真的跑了这个家该咋办,还好你又回来了。你跟着我可不算是聪明的选择,想吃顿粉条都得看别人的脸色,跟着我受委屈,还落下一身的病。
“你说想跟我去城里逛逛,因为手头上没多余的钱一直拖着,等你好起来,就算是把家里的鸡呀猪呀卖完,都要带你出去好好转转,到处看看,等巧捷以后去城里上学了,我们就去城里看她……”
终于到了!周老医生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福顺把芸香放在街院角的椅子上,然后去敲周老的门,“哪个?”周老警惕地问道。
“是我,福顺,我们屋里芸香病得很恼火,今晚都开始说胡话了,三爹,确实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休息!”福顺近乎哀求道。
“等着啊,我马上起来!”
随着“吱呀”一阵开门声,周老很快就出来了,他示意福顺把芸香扶进问诊室。周老医生号了芸香两只手的脉,又看了她的舌苔,一脸责备地说:“再迟来两天,我也莫办法了,福顺你也是,芸香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不晓得早点引到我这儿来看看,非要拖得没法吃饭没法下地才知道严重。”周老医生边数落福顺边给芸香挂液体。
“看是在看,就一直不见好转。”芸香哑着嗓子解释道。
“不见好转就换医生啊,医生有那么多个,这命可就只有一条。”
芸香的脉搏依旧很虚弱,周老吩咐福顺去灶屋煮些粥,他照管着芸香的液体,只听得厨房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碰撞而发出的响动,福顺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来到了床前,芸香已经输完了第一瓶药水,整个人清醒了很多也轻松了很多,她白了福顺一眼,嗔怪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深更半夜的,本来就给三爹添了不少麻烦,你还去人家灶屋整得叮当响。”
福顺见芸香病情立马有了转机,心里不禁对周老手到病除的医术肃然起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都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这时候我就算是去偷去抢,也要给你弄点吃的。”
周老医生也嘱托芸香尽量喝点粥,补充些能量,病才好得快。他又问福顺过七拐峡的时候是否害怕,是否听见奇怪的声音,福顺不解的摇摇头,周老医生这才一脸神秘地说起一些人晚上经过这条峡谷时,头发会莫名其妙的立起来,还有人听到女人又尖又细的哭声,胆大的小伙子想去看个究竟,手持两只电筒就往里走,进入峡谷才100米,电筒就熄了火,另一只连开关都扳坏了,也不见一丝光线,可这两只电筒都是刚在家换上的新电池,往常的新电池能用上个把月,这才三两下就熄了火,那个小伙子吓得连滚带爬回到峡口,两只电筒竟然一齐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芸香听得后背发凉,关于七拐峡的诡谲传言她早有耳闻,如今深夜穿过那里,阴森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幸好福顺一直不停的说着话,不然她都搞不清楚是在梦里还是真的行走在夜里。
周老的药见效很快,半个月下去,芸香走路不喘粗气了,身上的浮肿也消减了,见到熟人想多说话了,对巧捷也更加耐心了。等到完全好利索,她带着一刀纸、一把香和一挂鞭炮来到了七拐峡峡口的观音洞,她点燃纸和香,然后虔诚的跪在观音菩萨的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以叩谢菩萨的普渡之恩。
七拐峡的两面山多洞穴,南面山脚处的两层溶洞一直延伸到山顶,足足有两公里,洞内怪石嶙峋,常年水流不止,洞口冬暖夏凉,偶尔有好奇的年轻人手持火把排着队,从山脚下一直钻到山顶上。山腰上有几处脸盆大小的洞穴,里面藏着老鹰或别的不知道名的大鸟,白天在天空中恣意的盘旋着,尖锐的目光捕捉到哪家院子里有刚孵出来的小鸡仔,它就一个俯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着不幸的小鸡仔,然后扑打着两只硕大的黑翅膀往洞穴的方向逃去了。等人们发现,只能望着天空中那一团漆黑的东西跺着脚咒骂个不停。
北面山上的洞穴更大,早前这里有老虎出没,平日里,即使是白天,人们也不敢单独出行,后来在几位经验老道的猎人的围剿下,这只老虎终于被一枪毙命。
再往下是个很深的洞穴,长约两三丈,宽约一丈,高足一丈有余。据说这是块风水宝地,有信仰佛教的人建议把这里设为观音洞,村民们自然很支持,在经过村委会的同意后,找匠人塑了菩萨身,然后恭恭敬敬的把他们摆放在观音洞的正中央,身披红色绸缎,形态各异,神情严肃。洞穴的右侧是一口石井,石井内的水面始终停留在第九道石痕印记上,舀一勺喝进嘴里,清凉爽口。这可不是普通的水,而是观音为凡人准备的圣水,喝一口便能祛除百病身心安然。
每年农历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这里热闹非凡,小商贩们早早的就背着香、纸和鞭炮等候在洞口外的路上,也有农民背着从家里摘来的李子、桃子,或者头天晚上熬夜炸的小麻花来卖些零碎钱。一时间,鞭炮声、吵闹声和虔诚的祈祷声混杂在一起,伴着谷底哗啦啦的流水声,和焚香的味道,阳光从两山的缝隙间照进来,洒在人们的头上、脸上,也洒在人们的心坎上。即使农活再忙,人们都会抽空来给菩萨焚柱香磕个头,生活困顿、身患病痛的祈求菩萨保佑,日子红火、身体健朗的也图个心安,谁敢怠慢了神灵呢?
人们相信:菩萨会将每个人的行为都铭记在心,善人得善果,恶人遭报应,这世间没有白给的苦难,也没有白给的安逸,唯有行善事,才能被众神保佑,才不会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