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心的痛从头皮传入神经中枢,她的魂魄随着疼痛重回身体,她抬起眼睛,眼前的那道黑影明显怔住了,愣愣的呆在原地。她眨了眨眼睛,借着从灶屋里投射出来的灯光,看清了眼前的那道黑影,显然不是祖父口中说的阴阳先生。
这时候,同样被吓得目瞪口呆的文静走上前去把蕙兰扶了起来,嘴里不住的道歉,同时感到有几分不解,这种吓唬人的小把戏常玩,从没见谁被吓成这般模样。
“你今天咋这么不经吓啊?”文静问道。
“爷爷刚刚过来说他屋里有很多人,还有阴阳先生,叫我煮饭给他们吃了让他们走。”蕙兰捂着脑袋说道。
福顺和芸香已经到家了,他们把装满谷物的蛇皮口袋倚立在街院里的木质墙壁上。文静把手中装着吃食的铝箔塞到芸香手中,说这是她母亲刚置办的。芸香说了两句客套话,进屋腾铝箔去了。蕙兰把祖父的异状告知了父亲,福顺拧着蛇皮口袋的手略微停顿了几秒,似乎是在沉思。
吃过晚饭,福顺照着手电顺着七曲八折的小路下了河道,又上了公路,然后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放在周成才床边的那碗黏稠的面汤是芸香单独做的,她已然感受到了公公大限将至,尽管生前将她这个儿媳折磨得心力交瘁,声誉也糟糕得一塌糊涂,或许有人不知道她,但无人不晓得这个古怪的老太爷,以及他那不孝的儿子媳妇。而此刻,怜悯之情从心底生出来,她洗完脚坐在木楼上,四周的旱地里和那几个干裂了口的稻田里静悄悄的,蛐蛐儿和青蛙早就不低吟浅唱了。夜晚着实有点凉了,她进屋披了件衣裳,蕙兰坐在倚着木墙壁的矮凳子上,她的额头左侧鼓起了一个淤青大包,还在隐隐作痛。兴许是白天在田里打谷子累坏了,她哈欠连连,芸香叫她进屋睡,她死活不愿意,非要粘着母亲,而芸香,要守着胡言乱语的公公,也要等着外出的丈夫归来。
没有月光,天阴沉沉的,偶尔吹来一股凉风,竹竿上挂着的豆苗被晃得刷刷响,隐隐约约间,芸香听见有人耳语般的说话声,她立马警觉起来,那说话声突然没了,只剩下风声,周成才自言自语的说话声与呻唤声交替着,他仍旧碰得背后柜子上的口袋发出沙沙的声响。河道往上的路口处出现了一道亮光,那亮光朝着楼裙上晃了晃,芸香知道那是福顺回来了,心里有了底。
伴随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福顺走上了水泥院坝,蕙兰清醒了不少,福顺走上木楼递给她一包辣条,“这是你今晚被吓到的补偿!”
“咋说的?”芸香问道。
“怕就在这两天!”福顺说。
“我也有这个预感,刚才听见有人说话,怕不是人!”芸香不紧不慢的说道,旁边正在吃辣条的蕙兰被吓得险些哭了出来。
福顺把口袋里的罐头取出来,进灶屋用开水烫热,可老太爷只吃了一块就不肯张嘴了,福顺用勺子把汤汁从他紧闭的干裂的嘴唇缝隙间灌了进去。夜间,福顺躺在父亲的床边守了一夜,听着父亲时有时无的呻唤声,他久久不能入睡,尽管他累得胳膊酸痛。
外面传来“扑通扑通”打谷子的声音,吵得蕙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芸香早已起了床,大概也下田打谷子去了,窗外亮晃晃的,好似是个大晴天。她在床上挨了会儿,猛然想起母亲出门前曾推开门探着脑袋嘱咐她早点起来煮早饭,她迷迷糊糊的答应了。她迅速一跟头翻坐起来,蓬着头发吃了两根放在床头柜上的辣条才走出门外,这哪里是个艳阳天啊,天空俨然划分成了两半,北面亮晃得刺眼,而南面乌云密布,暗黑的山影里泛着可怕的亮光,一场暴风雨正在蓄势待发,庄稼人从床上爬起来就下了田,这会儿正在拼了命的割谷子拌谷穗,忙得汗珠子直往下掉。
蕙兰站在木楼上看着闭了门的灶屋,仍然心有余悸,但懂事的她想到父母早已下田劳作了,便硬着头皮进屋煮饭,她在灶前劈柴烧火,眼睛时刻注视着门口,生怕一不留神又蹦出个什么怪物来。
火燃开了,她在灶后忙碌着,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以为是父亲回来了,连忙跨出门槛,险些跟迎面走来的祖父撞了个满怀。周成才看上去好多了,甚至和身体健壮时没什么两样,他侧着脑袋往灶屋里看,“早饭熟了没?我肚子饿得很。”他看着蕙兰问道。
“你想吃啥?”蕙兰回问道。
“想吃那天晚上的面汤。”
蕙兰在橱柜的白面口袋里撮出半瓢面,学着母亲的样子,倒在铝箔里,然后往上洒了一些水,搅拌成颗粒状,倒进水已沸腾开的锅里,不一会儿,面汤煮好了,周成才“噗嗤噗嗤”的喝了一碗多,搁下碗,他弓着腰摩挲着晾晒在街院中央的新谷子,嘴里依旧自言自语的感慨着,蕙兰看着康复起来的祖父,由衷的高兴,她虽不喜欢祖父的古板不醒事,但在生死面前,她发自肺腑的希望祖父活下去。她又进屋做父母的早饭,他们干的可是力气活,早上喝面汤哪行?就算是稀饭,也得把汤煮干。
福顺和芸香回家吃早饭时,发现周成才不在屋里,福顺皱着眉头,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但他并没丢下碗去寻,田里的活儿实在太忙了,是在抢时间哩!
中午过间,蕙兰去了学校,进寝室搁下书包放下咸菜和干粮,就抱着课本冲进教室赶起了作业。教室里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她已全然忘记了田里那黄澄澄的垂着头的稻谷、抱着稻谷在田里来回穿梭的父母,以及骨瘦如柴却突然精神饱满的祖父。
当天晚上,周成才躺在床上不停的呻唤着,整个人也突然消沉下去,福顺知道老太爷恐怕是大限将至了,于是把早已备好的冥纸用人民币印好放在柜子上,又去叫来开会和慧芳,一是帮忙守着老人家,即使走了,也不至于孤零零的;二是起个在场证明的作用——老人家是自己走的,可不是儿子媳妇动了手脚。
到了后半夜,四个人围着一盆即将熄灭的火昏昏欲睡,只有福顺竭力保持着清醒,周成才在床上挣扎着,似乎是想爬起来,福顺连忙过去将他扶坐起来,只见他嘴唇蠕动着,却听不见声音,周成才一向嗓门很大,年老后又耳背,常常一张嘴讲话就有了吵架的气势。
“快,老太爷哑了声了!”福顺紧张的喊道,正在打着瞌睡的三个人立马清醒过来,开会把耳朵凑到周成才的嘴边,果然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可他嘴巴在费力的启启合合着,分明就是想说什么。芸香麻利的兑了碗糖水端给福顺,福顺拿着勺子往父亲的嘴里灌,想给他润润喉咙,糖水从嘴缝间径直流到了铺盖上。周成才的面颊阴晴不定,眼睛鼻子嘴巴因为痛苦而拧作一团,福顺把他的身子放平,轻轻的抚着他的肺部,所有人都做好了他下一秒就要离开的准备。
弥留之际、生死边缘的人,他们的痛苦神情,其实和母亲生他们时的痛苦神情很相似,区别在于一个是生,是活跃的状态;另一个是死,是沉寂的状态。
天刚蒙蒙亮,福生披着衣服上来了,随后他女人也上来了。天亮开了,邻里间的同辈们陆陆续续的来到了福顺家,有人端着碗在吃早饭,有人拿着木梳在梳头,他们在街院里站着或坐着,偶尔去周成才的门口瞅两眼。
周成才的脑袋摆动了几下,嘴巴张了张,福顺连忙把耳朵凑上去,听见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们会越过越好的。”福顺大幅度的点着头,他怕父亲看不见,周成才的嘴巴还在蠕动着,福顺把耳朵贴得更近了,周成才从喉咙里说出了两个字:“房子!”
“我给你买,我马上就去给你买!”福顺立即应承道。
福顺把手指头放在父亲的鼻孔处,已没了气息,屋里的开会说了声“落气了”,屋外立即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是对死亡的庄严宣告。
人,出生时,可以寂静些,但死亡时,必须热闹,这是这里延绵不绝的风俗。
福顺突然跑出屋哭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下大滴大滴的掉着眼泪,他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就这么一瞬间就没了……
大概他还想说:父亲这一辈子,就说了这么一句听起来舒心的话,可他在这句话落地时就离开了人世,叫为人子的他怎样想?
福顺抹掉眼泪,兑了一盆温热水给已闭气的父亲擦洗身子,然后换上绸缎寿衣,其实这承接着出生时期的“洗三”风俗——干干净净的来,也要干干净净的去。
人们很主动的忙开了,按照在福生家帮忙的人员安排,男人们依旧负责到处去说信和打井搬石头,女人们在厨房筹备“十三碗”。
福顺通知完在市里读书的巧捷,就赶着去集市上订做灵房了,另外还订做了几个花圈,父亲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而父亲一生也没什么人际交往,大概他的外甥和几个侄儿会买个花圈扛过来。其他老年人儿女多,根系繁茂,在葬礼上隔一会儿就来一群敲锣打鼓举着花圈纸盒的亲戚,活人都看得眼红,说这老人家活得有人气。
巧捷急匆匆的赶回来,老远就听见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催人泪下的《亡灵序曲》,她的心灵震颤着。街院、院坝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人,他们嘴里依旧说着不打紧的玩笑话。街院与院坝的石墙间竖着几个花圈,灵房摆放在堂屋门口,灵房前面放着一张木桌,木桌上放着一只升子,升子里面装着麦子,麦子上插着三炷香,香已燃了半截,灰末掉在麦粒上,桌子下方摆着一个废弃的盆子,盆底是一些刚燃过的纸灰。祖父摊放在堂屋正中央,脸上盖着冥纸,双脚蹬着锃亮的犁铧。据说祖父离世时,眼睛是闭着的,大抵这世上没他牵念的了。
巧捷看着祖父住的那间屋,摒去外界的嘲杂与喧闹,她回想起祖父站在门口好奇的到处张望,嘴里自顾自的说着话的情景;又回想起祖父和父母吵架,气得父亲想一头撞死的情景……关于祖父的诸多情景一股脑儿的涌入她的脑海,而现在,祖父安静的躺在堂屋里,人们在忙着筹备他的丧礼。
一家人都换上了白色的孝服,头上缠着白布条,阴阳先生在堂屋侧面的木桌上画着桃符。
酉时,周成才的几个侄儿提着纸盒奔丧来了,他们老老少少的十几人排成歪歪扭扭的一长串,后面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敲锣打鼓,这是今晚的人主,是要找话说的,戴孝的这对后人孝不孝顺摊放在堂屋里的已故之人,他们有权当众做一番评价;其次是分遗产,周成才留存在世的最宝贵的东西,大概就是条桌抽屉里的那几本泛黄褪色的装订本书籍,解放后,他在扫盲夜校当过一段时间老师,后来闲暇时还常常拿出书本来摇头晃脑的诵念。不过这些年以来,他不再捧出那些书来翻阅,反而撕了不少拿来引火。在人们可溯及的时限里,一些子女因为父母健在时不孝顺,丧礼上被人主罚跪一整晚,当然也有直接翻脸打架的,逝者没入殓,活人已搞得两败俱伤。
福顺连忙从石梯上跳了下去,快步去迎接奔丧的人,这是礼仪。这时候,路上铺开的鞭炮被点燃响开了,炸得到处都是,坐在木楼上的锣鼓队“叮叮咚咚”的敲开了,奔丧的人走到院坝口,主家以一挂红鞭炮回应着。福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领着堂兄堂弟们径直走到堂屋门口,跪在棕垫上磕了三个头。后头的女人们相拥着进了堂屋,趴在摊放着的周成才身上嘤嘤的哭了起来,但这不是纯粹的哭,口中必须要有台词,这是女人的天赋,眼泪说来就来,台词也能脱口而出。每一回哭丧,芸香都得陪着,这是尽儿媳妇最后的忠孝。
酒席过后,已到了亥时,只剩下亲友和帮忙的人了,普通客人吃完饭抹了嘴就走了,仅有极少数的人留下来看稀奇。王大年在高音喇叭上指挥着几个年轻人抬了三张桌子拼接在院坝中央,两个帮忙的年轻妇女在桌子边缘放上盛满花生瓜子糖果和香烟的瓷碟,扯开场子迎接丧礼上最庄严肃穆最令人期待的环节。能坐上这桌的主要有三类人:一是人主,即是跟逝者有血缘关系的人;二是房主,即是跟逝者伴侣有血缘关系的人;三是当地有声望有权威的人。
在王大年的催促声中,人们前前后后的坐在了桌子四周的凳子上,他自己拣了个角落坐了进去,这个丧礼,他不止要主持,还要做评判。
福顺已经走到院坝中央靠后的棕垫上跪了下来,这些话可不是随便就能听的,儿孙后辈都得跪着。芸香在屋门口跟巧捷和蕙兰耳语着:“今晚要是他们乱说,你们两姊妹要站出来给我们作证,小娃不得扯谎,不然我和你爸要背一辈子黑锅。”巧捷和蕙兰点着头,心里隐隐的担忧着。福顺在下石梯前就已经交代过芸香了,不管今晚他们说什么,都不要顶嘴,人已经不在了,往后也不会有人来折腾他们了,再说,老太爷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孝不孝顺他自个儿心里还没数么?
芸香三娘母也跪在了棕垫上,旁边是福顺的几个堂兄弟。在王大年的主持下,人们陆陆续续的开始发言,人主中一位跟周成才同辈的老汉说:“都坐着听吧,不必跪着。”
“就等你这句话。”王大年笑着说。
“按理说嘛,福顺这娃还是可以,老四就这么一个儿子,也算是尽忠尽孝了。但是我在外头听见一些风言风语,说儿子媳妇不孝顺,也时常撞见他,说亏欠他吃喝,老年人能吃多少东西,我想亏欠吃喝总不可能,”有人说道,这时候坐在街院上的妇女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说这老汉的饭量可抵得上个年轻小伙子。芸香颇为愤怒的注视着说话的那个老太爷,福顺在她的耳边嘱咐着不要开腔,戴孝的人这时候反驳,难免不会引发一场恶战。“病得很严重的时候我来看过一次,老四瘦得皮包骨,原先他可随时都是红光满面,这是咋的我就不清楚了。”
有几个从远处赶来的人主附和着那老汉的话,其他人嗑着瓜子剥着花生眼巴巴的看着发言的人,又眼巴巴的看向垂着头的福顺和眼神里充满愤恨的芸香,心想今晚上有好戏看了。
孰料这时候,王大年敲了下桌子,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我不是人主,也不是房主,作为福顺的邻居,我今晚说几句公道话,起初我也以为是福顺和芸香不孝顺,还专门跑到家里来主持过两次公道,后来我才发现,这老太爷古怪得很,一丁点儿不合心意他就在外头添油加醋的大肆宣扬,这人都有个脸面嘛。福顺那回在煤厂出了事,巧捷那么小个娃,每天放学都是跑着回来的,又管猪又管牛,老太爷成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跑到外头去打零工,一天挣二十块钱,他这个长辈当得就很不合格。这两年,他动不动就没见了,福顺经常深更半夜还在漫山遍野的寻人,5.12过后顶着余震到处找老太爷,白天找,黑夜找,从没听见他有半句怨言,就这样的年轻人,你们觉得会亏欠老太爷吃喝吗?”王大年有理有据、振振有词的说道。
人们顺着王大年的话往下说了,说话的大多是明事理的人,也有胡搅蛮缠的站起来要替逝者伸张正义,但话一出口,就被其他人的声音淹没了,绝大部分人是嘴巴嚼动着东瞧瞧西看看,这可不是说零碎话的场合,没几分胆量没几句口才,还是不要站起来出糗了。
房主中的福顺舅舅正在发言,突然从堂屋中央传出来一阵凄厉的哭声,而且很稚嫩,所有人把目光聚焦到堂屋门口,只见有个中年妇女拖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娃从堂屋里走了出来,一脸窘态,小娃嘴里哭喊着:“妈呀,你死得好惨呀……”并不断的把口水往眼角上抹,惹得在场的人想笑不能笑。
评判到最后,福顺和芸香被一致认为尽了忠孝,事情有了转机,芸香终于松了口气。
寅时入殓下葬。
接下来所有人吃夜宵。
搁下碗的男人们忙着绑担架,然后把逝者搬运上去,女人和小娃们只需要扛着花圈纸盒跟在队伍后头。
随着一声鞭炮炸响,锣鼓声起,出灵了!
福顺拿着领路牌走在最前头,其他孝子紧跟其后,继而是阴阳先生和抬着逝者的小伙子们,戴孝的女人跟在旁边哭哭啼啼,最后是盘运花圈纸盒的亲友。抬丧是很有讲究的,要脚朝前头朝后,昭示着逝者入土为安,不会回来吓唬活着的人;并且必须按照阴阳先生用罗盘勘察出来的路线走,需要爬坡上坎,就不能绕着走平路,即使践踏了别人的庄稼,也没人会怪罪,谁会跟死人计较呢?虽说点了火把照了电筒,路途还是黑洞洞的,一路上,烟花窜上天,响亮的爆裂,把地面照得亮堂堂的,人们趁着亮光爬坡上坎。
锣鼓声、烟花与鞭炮的燃爆声、啼哭声、男人们扯着嗓子的喊话声、以及小娃们趁机发出的笑闹声夹杂在一起,好不热闹,山头上的那只不知名的大鸟在扑棱着翅膀,它的嘴里发出规律而低沉的鸣叫声,要竖起耳朵才能听得见。
终于到了坟地,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口刚打出来的井——顺着地势挖了一条长约两三米宽约一米的土槽,周围堆放着光洁的石头。男人们在阴阳先生的指挥下忙着装棺入殓,女人们趴在一起哭作一团。时辰一到,漆木棺材合上了盖,几个年轻的后辈机敏的把石头垒起来做坟头,接下来按照辈分的高低,依次往棺材上倾倒三撮箕黄土,直到把棺材全部掩埋。最后在坟前用一把火把灵房化为了灰烬,这是老太爷离世时唯一牵念的。
自从老太爷困在床上后,福顺有四五个夜晚通宵未眠,眼睛里已布满血丝,翌日送走亲友们,他又扛着锄头去挖茅草了,每座坟头都要种上一株茅草,这是生机的象征,既象征着逝者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状态,也象征着活着的晚辈们的生活状态。
热闹过后是盛大的落寞。
福顺和芸香坐在街院里的长条板凳上发着愣,巧捷和蕙兰坐在木楼的椅子上发着愣。昨天,这里还热闹非凡,今天却冷冷清清;前些日子,还能时常看见老太爷在门口进进出出,嘴里嘀嘀咕咕的言语着,而如今,只看到一条凌晨踩出来的通往新坟的路。他们都很困,但他们谁都没有去补觉。
次日,巧捷要回学校了,高三的课业耽误不起。福顺坚持要送女儿归校,巧捷推脱不过,只好让父亲陪着走完那段山路。福顺细致的过问巧捷的学业,可他下石梯的时候,有两次险些踩空,巧捷知道父亲太困了。走过一片竹林的时候,福顺若有所思的问道:“你觉得我对你爷爷怎么样?”
“仁至义尽了,要是我的话,可能早就不管了。”巧捷回答道。
“可他是我老汉儿,他再怎样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福顺在前头走着,巧捷跟在后面沉默着。
“那你以后咋对我们呢?”福顺语气平和的问道,依旧没有回头。
“你怎样对爷爷,我就怎样对你。”说完这句话,眼泪忽地涌出眼眶,巧捷连忙别过脸去用手背擦拭干净,她不想让父亲看到这煽情的一幕。
“那就好,不过我不会像你爷爷那么糊涂。”福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