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才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福顺和芸香感到莫名的失落,走哪去都碰不到老太爷了,反而不习惯起来,巧捷和蕙兰都在学校,家里显得更冷清了。
村上一直在忙着筛选重灾户,福顺家因为地基受损,被列入其中,国家的政策是重建与否,完全尊重农户的意见,但是重灾户的补贴是要重建才能领到的,而且受损的房子必须拆掉,以防有人钻空子受益。直至二零零九年夏天,福顺依旧拿不定主意,巧捷觉得这样的父亲太过优柔寡断了,别的重灾户早已热火朝天的开始盖房子了。
高考前两周,福顺和芸香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巧捷朝门口走去,远远的看见有两个人突兀的站在那里,母亲头上包着一条纱巾,她的脸颊因长期暴晒在日光中呈现出一种近似于高原人的红黑颜色,上身穿着一件半袖花衬衣,手臂显现出庄稼人独特的黝黑颜色,下身穿着一条不太合身的尼龙裤,松松垮垮的罩在腿上,脚上穿着一双洗得泛白的运动鞋。她看见巧捷走过来了,抬起胳膊朝巧捷挥手示意,巧捷看到她衣袖下滑的地方露出一道明晃晃的白。福顺安静的站在旁边,蹙着眉头,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枯瘦的脸上颧骨高挺,面色黄黑,后背略微佝偻着,他身上的衣服旧且大,套在他那不够健硕的身上,有几分空荡,脚上穿着一双新买的解放鞋。这样的两个人站在市中心的校门口,很是扎眼,路过的学生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
巧捷领着父母在学校对面的一家餐馆吃了便饭,她追问是不是有人生病了,福顺和芸香同时摇头,说只是来市区办点事,牵念即将高考的她,才来学校探望一眼,巧捷放心下来。
终于熬到了高考后。
二零零九年六月十日,是毕业班离校的日子。福顺告知巧捷家里农活太忙,不能来接她,一向独立的巧捷把一切收拾妥当,别的学生已经陆续被前来的家长接走了,她也满心欢喜的踏上了归途。高中这片苦海终究变成了历史,她像被囚禁许久而突然被放飞的鸟儿,自由的翱翔在天空,纵情吮吸着大自然的芬芳,恣意沐浴着热烈的日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值得欢欣鼓舞。坐在回程的车上,她想象着母亲站在村口等待着她,周围的邻居们满脸笑意的祝福她金榜题名。犹记得中考结束时,她乘坐熟人的摩托车一路驰骋着驶向家门口,母亲和几个邻居正在琳琳家打麦子,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麦粒儿从麦草上欢快的脱落下来,在地面上垒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山丘。母亲在院坝里拿着扬叉叉麦草,金黄的麦草在院坝的角落里堆得比人高了,有个捣蛋的小娃从石坎上纵身一跃跳入其中,麦草顿时凹陷了进去,人也不见了。那样的场面,热闹而又繁忙,她多想放下书包也投身于劳动中去,那将是多么的充实与快乐呀。
下了车,兴冲冲的往家赶,在河岸的桥头上,没见到母亲的踪影,母亲肯定在忙着准备午饭,巧捷心想。她迈着大步走上自家的院坝,房门洞开着,屋里却静悄悄的,屋顶上开始升起一缕青色的烟雾,她狐疑着走到灶屋门口,看到的却是父亲在灶后笨拙的拌着面,福顺也看见了巧捷,“你妈在屋里睡!”他说。
巧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一块石头坠了地,砸得她的心生硬的疼。
芸香已经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了,蓬着头发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无血色,说话也有气无力,她吃力的爬上木楼倚着墙壁坐了下来,巧捷这才知道父亲不来学校接她的真实缘由,也才知道原来是母亲病了,而且病得这般厉害。
福顺把做好的午饭端到桌上,芸香逮着碗喝了几口就将碗筷推向了一旁,福顺看着心疼,鼓励妻子即使咬着牙,也要坚持吃饭,不然哪有力气抵抗病魔。芸香感伤起来,用手背抹着眼睛,她感到很抱歉,给这个家添了累赘。福顺说这叫什么话,人活着,都免不了会生病,作为一家人,就应该风雨同舟。
次日,福顺带着芸香去了县里的医院,家里只剩下巧捷,他们家属于单家独户,且位于整个生产队的最上面。父母离开后,家便不再是家。站着是一桩,坐着是一墩,孤寂寂的一个人,唯有圈里的猪牛与她为伴。吃了早饭,她就去地里割猪草,然后把牛牵出来放。路过的乡邻们纷纷安慰她,她觉得劳动不算什么,只要母亲能康复,多沉重的劳动她都愿意承受。
天快黑了,屋里黑洞洞的,联想到祖父去世不久,她实在不敢一个人住。便前往琳琳家,琳琳和她母亲正在灶后欢畅的忙碌着,福生坐在灶门口的长条板凳上架着火,见到她来,都热情的招呼着,还留她吃晚饭,琳琳说正准备去屋后叫你呢。巧捷站在灶边,看着眼前的场景,竟是那么的熟悉。
饭桌上,琳琳母亲说了些宽心的话,很热情的添饭夹菜,看着她,巧捷对母亲的思念愈来愈浓,她多期望眼前的这个健康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多么怀念他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欢乐时光,即将夺眶的眼泪在摧毁她,但她选择了坚强。
躺在床上,琳琳说地震时老是给她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不再联系她了,她又认识了个年龄略比她大的青涩小伙子,平常不会说什么肉麻话,甚至话很少,但是在联系不上她时,会主动给她充话费,有什么宝贝的东西都会想着留给她,这让她颇为感动,可是那小伙子看上去总有些不够称心如意,她想她还是爱着前面那个人吧,她脸上的表情时而愉悦时而忧愁,却比任何时候都健谈。巧捷知道琳琳大概是坠入爱情的泥沼了,一如五年前的自己。对于爱情的感知,有迟早之分,不容置疑的是它总会来的。巧捷也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萧逸,回味着他带给她的温暖,但她始终被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牵绊着。
过了两天,福顺和芸香归来了,芸香依然沉着脸,福顺说辗转了两三家医院,医生们都没检查出任何问题来,就像是有时候身体上的某一处明明很痒,却偏偏挠不上,急得人恨不得甩两巴掌在自己身上。
地里还有活,巧捷扛着锄头跟在福顺后头下地刨洋芋去了,芸香非要随着去,她站在地里,哪怕只是眼巴巴的望着,她说这样她才不感到心慌。
天气越来越炎热,地里的农活少了,乡邻们拿着铁锨、撮箕和漏沙网来到河道里,宽敞的河床上依次支着漏沙网,人们抢着早晚的阴凉开始筛沙,湿漉漉的细沙被从河床底下掏起来,又被陆续的装进了蛇皮口袋堆放在河岸上。每年夏天,这条河里都会涨几回洪水,浑黄的水流湍急的流淌着,颇有黄河的气势,这水,能把人隔住,也能要人命,老人们常言:欺山莫欺水。但它也给予了人们丰厚的馈赠——从上游冲来许多游鱼和沙石,而沙石是建造楼房的必备材料,这为山里人省了不少钱,当然也费了不少力。
暑假期间,巧捷承担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活,整个人被晒得黢黑,甚至已经接近父母的肤色了。在离家去上大学前两天的晚上,父亲推心置腹的跟她说:“你妈这不是什么大病,我保证把她治好,既然你考上大学了,而且是我们生产队的第一个大学生,到了学校就好好念书,别的不用你操心,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用心念,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们也用把你们供出来的。”
那晚的月色很好,在天地间洒下一层朦胧的光辉,水田里、草丛里的蛙叫声和虫鸣声不绝如缕,轻快而欢畅,巧捷坐在木楼上,时而望着澄澈的天空,时而望向暗黑的山影,又要离去了,这是一次更远的行程,她在填志愿的时候偷偷报了一所远在烟台的大学,她想走出去,走出这一座座巍峨险峻的大山,走向另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但同时,她感到她深切的热爱着故乡的山川河流,哪怕是月光,她也最留恋故乡的。那个夜晚,她久久不肯睡去。月光从雕花窗棂上投进屋里,依稀可见糊在墙壁上的报纸头版上的几行粗体字。从圈后传来一阵牛铃铛的撞击声,大概是黑牛躺卧得腿麻了站起来换个姿势,旁边圈里的猪哼唧了几声又沉寂了,屋后那只不知名的大鸟低吼了一阵子,然后扑棱着翅膀,再没了声音,或许是歇息了,也或许是飞走了。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更是那么的亲切,要是时间能定格在此刻,也不失为一种别致的美好。
人总有经历不完的离别。天微亮,福顺领着巧捷踏上了征程,芸香跟在后头走过铁索桥,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巧捷回头叫母亲别送了,却看到母亲在不停的抹着眼泪。一些人一些事,经过时间的荡涤,终究移换了。不舍归不舍,路还是要往前走。巧捷跟在福顺后头翻山越岭,而芸香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着那两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滚落。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但眼前的这两个人让她泪如泉涌。
期中时,福顺给巧捷打来电话,问她要不要重建房屋,说她长大了,也懂事了,父母会听从她的意见。巧捷想到父母这些年被生活蹂躏得脆弱不堪,坚定地否决了。
期末归家时,她分外激动,面包车行驶在家乡那条曲折蜿蜒布满尘土的路上,颠簸得能听到身上骨头的脆响,司机死死的握着方向盘,全车人的命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高度紧张着。这条路修好有些年了,是从一面山的脚下绕盘山公路开到山顶,再沿从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公路缓慢而艰难的驶向那个通常很冷清的集市,然后下车拖着行李徒步回到家。虽然是坐在车上,因颠簸得太过厉害,且持续时间长,下车后,人们往往不会走路了,要叉着腿拍着屁股活动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巧捷走回家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冬日的阳光苍白而凄凉,太阳一过就冷得人们直往屋里钻,寸步不移的偎在火炉旁。福顺和芸香还在河道旁的一片地里掘着土,挖起了树根和一块大石头,芸香已经完全康复了,她往手掌中吐了两口唾沫,抓起?头像个男人一样卯足劲儿挖着面前的土坎。巧捷知道这是在挖地基。
吃晚饭时,她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不是说好不修房子了吗?我们没这些闲钱,而且你们身体也不够好,承受不了这么重的劳动。”
“你妈说她想住楼房,她跟着我的时候缺衣少食的,现在国家给予补助,她想住就修吧。”福顺轻描淡写的说着,脸上甚至有些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