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捷渐渐适应了高压忙碌的学习环境,成绩也从班级的下游在往上浮动,只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渴望下课,也不渴望放假,生活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她的心偏偏有些躁动不安。
晚自习时,她正埋头做练习题,放在桌洞里的手机兀自振动开来,她连忙把左手伸进去抓起手机,警惕的向四周环视一番,当值的老师正坐在讲台上专心致志的批改作业呢,她小心翼翼的拿出手机,轻微低着头打开手机,再点开短信,原来是文炳发来的信息,他说他在隔壁的职业中学读书,约她周末一起玩,巧捷满心欢喜,在异地遇见个家乡人的喜悦难以名状,更何况文炳跟她是年龄相仿的亲人。
终于等到了周末,巧捷穿了件好看的衣服一路快步走出校门,站在门外的文炳似乎长高了不少,要仰起脸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上长出了青色的茸毛,上身穿着白色衬衣,搭一件黑色夹克,下身穿着深蓝色的紧身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简约大方的休闲鞋,他双手插进裤兜迈着“丁字步”站在那里,竟有几分帅气,巧捷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看,这才多久没见,文炳竟然蜕变了这么多,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打扮,除了干净,再无别的特点,分明就是小学生的延续版。
“你啥时候来的学校?我咋一直不晓得呢?”巧捷问道。
“才来没多长时间,你晓得,那种学校里面根本没几个人在学习,晚来一两个月也没多大关系,不像你们,以后要考大学,我们就是混到毕业,然后等学校分配工作。”
两人边说边往市中心走去,文炳不再是从前那个调皮捣蛋的文炳,他看起来理性了很多,这倒让巧捷一时适应不过来,她离开家乡前还偶尔听到他跟他母亲拌嘴。他问她跟萧逸发展得怎么样了,她苦笑着说根本就联系不上,随即脸颊变得滚烫起来,是啊,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呢。文炳笑着说还准备从她这里要那小子的电话,没想到他小子去了浙江竟然都不捎个信回来,真是枉费了这么好个姑娘的深情。巧捷白了他一眼,他说等那小子回来,一定替她揍他一顿。
巧捷忙把话题转移到麦穗儿身上,文炳叹了口气,说:“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嘛,我跟她不是一路人,人家现在在省重点,将来也是要考大学的,我……”越说越黯然。
“别这么说呀,只要她足够喜欢你,是不会在乎这些的,不过我们还小。”巧捷安慰道。
“算了,我不愁没人喜欢。”
文炳刚到学校,由于身高和长相出众,辅上穿衣打扮的锦上添花,女生们见了他都两眼放光,争着抢着要做他的女朋友,刚开始他觉得很过瘾,心想麦穗儿那傻姑娘真是有眼无珠,没多长时间也就把那个傻姑娘忘了,但越到后来越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无趣,还不如站在窗口逗那傻姑娘开心呢。
怀旧,是成长的重要标志。但我们不得不带着怀旧的伤感奋不顾身的向前。
元旦前夕,巧捷格外兴奋,终于可以回家看看了,看那连绵的群山,看那萧瑟的原野,看那错落有致的小院,看那和蔼可亲的父老乡亲……她早已把东西打包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脑海里全是家乡的场景。第二天的课程基本上都成了耳旁风,老师讲的话她没听进去多少,她只一心盼望着下课。
如坐针毡的熬到放学,一溜烟跑出校门上了公交车,坐到站后换乘摩托车,凌冽的北风在耳旁呼啸着,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露在冷风中的脸和手,以及迎着风的双腿像是被冰刀在宰割,她的心情却是无比欢愉的。
从陌生人的摩托车下来,坐上家乡人的摩托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呼啸驰骋,颠得屁股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天黑定了,摩托车终于开到了桥边那个熟悉的路口,巧捷费了些劲才从车后座上跳下来,她的腿僵硬着,脚冻得发麻,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硬邦邦的直立着,比抹了摩丝还管用。她艰难的挪步过桥,四下里的人家都亮起了灯,或模糊或明亮,灯光从屋里透出来,有些昏黄,看上去暖洋洋的。黑漆漆的夜空中传来叔婶们的问候,一股亲切之感随即而生。腿脚渐渐适应了行走,她小跑着往家赶,到琳琳家屋角处时,她看见街院里的灯亮着,光影投射到了路边的竹林里,芸香在院坝口站立着,看见路上出现一团移动的黑影,开了腔:“放学咋这么迟?”巧捷说:“这怪不着学校!”
芸香迎着巧捷进了屋,炉火烧得正旺,巧捷迫不及待的坐下来,恨不得把火炉抱进自己的怀里。炉面上架着锅,锅里炖着腊肉和萝卜,白茫茫的雾气携带着炖萝卜的醇香味儿悄然渗入鼻孔,巧捷忍不住用手把这雾气往自己的面前扇动,然后贪婪的吮吸起来,实在太香了,有了这道食物,冬天才更像冬天。芸香把炒好的菜端到炉面上,在汤锅的周围排开,只要火不熄灭,菜就不会凉。
“快去叫你爷爷过来吃饭,今晚应该没跑出去吧!”福顺对蕙兰说道,蕙兰随即站起来走出了门。
“哎呀,说起你爷爷,我脑壳皮都是疼的,真是太能作怪了……”芸香把前段时间老太爷的失踪风波跟巧捷讲了一遍,巧捷难以做到感同身受,但品性古怪的祖父,确实早已给她造成了困扰,她怕别人以嘲讽的口吻提起祖父,怕祖父糟践父母的名声,也怕自以为是的人们戏弄他那看起来愚笨的祖父。
“爷爷又不见了!”蕙兰在门口探着头说道。
福顺立马站了起来,紧绷着脸,“你们先吃,我去找!”说完就换鞋准备出门了。
天已经黑定了,风一阵紧过一阵的刮着,人在火炉旁坐久了去趟街院都不愿意,尽管没下雪,依然寒气逼人。
“这么大一晚上,又这么冷,找啥嘛?是他自己要跑出去的,又不是你赶他走的,他能自己走出去,就能自己走回来。”巧捷看不下去了,她不忍心父亲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漫山遍野的搜寻那个不争气的祖父。
福顺听女儿这么说,先是有些吃惊,他犹疑了片刻,走到火炉旁烘手,“他再糊涂,那也是我老汉儿,没有他就没有我,也就没有你们。我没有兄弟姐妹,我不去找他就没人去找,既然就是这样的造化,那我就得认命。我晓得你是担心我,莫事,我已经摸清了他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挨一会儿冻走一会儿路的不是,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
福顺的这番话让巧捷感到惭愧,她不再阻拦父亲。芸香嘴里列着公公的各项罪状,却也十分无奈,她用勺子撇了碗油汤让福顺喝下,免得身子发冷,又切了一片两指厚的馒头放在炉子下灰口快速烤了下递给丈夫。福顺喝完汤,拿着馒头握着手电就出门了,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巧捷听见屋外的风正咆哮而过。
吃完饭,洗了碗,三娘母围着火炉坐着,各怀心事,蕙兰看母亲和姐姐都阴沉着脸不说话,也不敢贸然去看电视,火势减弱了,身前还有几分温热,身后已生了凉意,尤其是屁股,像地里的冻萝卜。靠在墙壁上的蕙兰打起了瞌睡,脑袋摇来晃去,险些撞在火炉上,芸香见状,支使两姐妹去睡觉,她再等等福顺,他还没吃饭呢。
又过了两个钟头,四下里的人家都陆续灭了灯,芸香哈欠连连,她张开嘴巴尽情释放身体里的二氧化碳,两滴眼泪顺势从脸颊上滚了下来,她抬起手臂抹了抹,然后用铁钩揭开火炉盖儿,塞进一些干草,又添了几把苞谷核,再把炉盖盖上,火炉里顿时起了浓烟,翻腾着滚进烟囱,随着轰的一声,火苗跳跃着熊熊燃烧起来,她一手抓着铁锨一手握着铁钩去灶屋后面的巷道里装了半锨细煤块倒进了火炉里,火势当即被压了下去,炉膛里起了青色的浓烟。煤炭是点不燃的,只有用柴火把它们引燃。烟雾从炉盖与炉面的缝隙间钻了出来,在灶屋里弥漫开来,呛得人直流泪,芸香走到前门,拉开门栓打开门走了出去,又一次望向福顺离开的方向,一点光亮也没有,到处黑漆漆的,连绵起伏的山影呈深黑色,被群山框定的天空呈暗灰色,天空虽然干净如往常,却连颗醒醒也没有,大地上除了从柏林刮过来的风声和屋后山巅上那只大鸟低沉的鸣叫声,亦没有别的声音。都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找到了没有,芸香隐隐的担忧起来。
她哆嗦了几下,踱步进了屋,掩上门,炉火烧旺了,烤得身上暖乎乎的。她拿起铁钩透了透炉底的煤灰,隐约间听见福顺催促父亲快走的声音,她又起身走出去拧亮了街院里的电灯,打着电筒的福顺搀扶着周成才出现在了街院口,周成才倾斜着身子——腿在前脑袋在后,半个身子倚在福顺的身上,尽管回来是一段下坡路,福顺推着父亲走出了一身汗。
“把我往哪推嘛?”“这咋搞?”周成才嘴里不停的重复着这两句话。
芸香问咋找了这么久,福顺说爬了两面山才找到。芸香进屋把汤锅架在炉面上,把剩下的菜摆放到火炉两个角上,福顺把父亲推到火炉旁坐下,周成才嘴里还在重复那两句话,比紧箍咒还灵验,惹得芸香直想冒火,福顺自知父亲给芸香添了许多苦楚,刚跟着他的那几年,家里穷得叮当响,想吃一碗粉条都要受窝囊气,这些年倒是不愁吃穿了,偏偏老太爷隔三差五的制造事端,搞得两口子在人前始终抬不起头来。
“你莫管了,快去睡觉吧!”福顺对芸香说道,芸香没回话,起身走出了灶屋,他知道她在隐忍。
福顺招呼父亲不要这样念叨,听得人心里毛焦火燎,周成才暂停了两分钟,过后又念叨起来,而且频率越来越快,饭和汤都热好了,福顺麻利的盛了碗递到父亲手中,果然,他不再念叨了,两碗饭一碗汤下肚,一整夜他都没再念叨,吃了半碗萝卜的福顺哭笑不得的看着父亲,从小到大,他就没见到过父亲有吃不下饭的时刻,可他为啥要漫山遍野的跑?周成才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连福顺自己都觉得好像是真的在亏欠父亲的吃喝。
第二天早上,蕙兰问父亲是如何找到祖父的,福顺苦笑着说这老太爷真是气死人,他看见山脚下有电筒光,估摸着是去找他的,他就在山上直咳嗽,等爬上去,任凭你再怎样喊,纵使把喉咙喊破,他也不回应一下。你以为刚才是听错了或者走错了,原路返回到山脚下,这时候他又在原处咳嗽,如此反复,让人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遍,等你找到的时候,发现他离你第一次来的地方只差几百米。要不是父亲的话,他恨不能照着他的胸膛砸上两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