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寒冷,斜坡上几环地里还没砍掉的长着霉斑的苞谷秆在西北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脆响,树上还没掉落的枯叶在风中苦苦挣扎着,终于脱落,随风旋舞,坠地。天空黑云堆积,阴沉沉的,大概快要下雪了。
蕙兰和同伴急匆匆的往回赶,凛冽的北风径直钻进她们的衣裤里面,活像是在大路上裸奔,太冷了,她们要回家烤火。
过完桥,路过王大年家,王大年女人手里抱了把镰刀,缩着手,蓬松的头发上沾着苞谷草渣,正从圈后往院坝里走过来,蕙兰礼貌的跟表婶打招呼,王大年女人微微扬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说:“快回去吧,你爷爷不见了!”
蕙兰的心里一阵惊颤,她和姐姐一样,每每听到乡邻们提起祖父时,她整个人会突然萎靡下来,觉得脸上无光。
她加快脚步往回走,碰见她的人无一例外都告知了她这个消息。她既担心,又恼怒。
走到琳琳家屋角时,她瞧见自家木楼上和街院里坐着一些人,他们在高声争论着什么,她的心里又是一阵颤抖,莫不是有人来找父母的麻烦了?咋办?那些人到处嚼舌根说这对儿子媳妇不孝顺,可他们有几人知道祖父的古怪?要是可以选择,她宁愿没有祖父。她硬着头皮走到院坝里,那些人一见她一概都重复着“你爷爷不见了”这句话,她瞥见坐在一旁的母亲低垂着头,父亲不知影踪。她有点手足无措,忸怩了数秒钟,进屋放下书包,在众人的注视下喊了一声“妈”,芸香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女儿,表情僵硬,“你肚子饿不?”蕙兰摇摇头,说不饿。坐着的那些人又开始争论起来,有人提议现在就分头出去找,有人抗议说等福顺回来,毕竟他更了解自己的父亲,免得走冤枉路。还好,没人指责他们两口子,芸香是被羞得表情颓然,乡里乡外那么多老年人,偏偏就他们家的喝毒药,跳塘,离家出走……啥事都能干出来,这不是在向世人昭示她是个坏儿媳吗?叫她哪有脸抬头示人?
过了一阵子,福顺回来了,背后跟着开会,都到这个关头了,他这个表兄弟怎能干瞪着眼看福顺背负骂名呢?
“近处都找过了,莫得,看来得麻烦大家帮忙了。”福顺眉头紧锁,脸色蜡黄,他招呼芸香进屋做饭。芸香进屋烧火,蕙兰识相的到灶后舀水刷锅。
一伙人吃完饭,天已擦黑,北风咆哮着,刮过树梢和电线时,发出诡异的近似于哭号的声音,大家纷纷臆测老太爷大概出意外不在人世了吧。七拐峡村失踪的人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除了慧芳,慧芳的出走时间很短,况且她并没有决意赴死。前些年失踪的人,要么是掉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要么是用细绳挂在树枝上抹了脖子,还有更奇怪死法——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鼻子嘴巴里塞满了泥土,公安局的人来了也不知道从何查起,人们说这是被拿魂的小鬼缠了身。
竹坪坝的男人们陆陆续续的全部聚集到了福顺家,部分人兜里还揣着多余的电筒,分给福顺的亲戚们。大伙儿划分了路线,然后浩浩荡荡的向背后的两面山进发,边走边喊,电筒光散布在柏树林和光秃秃山坡上,像游离的萤火虫。近处的女人们自发的来到芸香家,芸香抱了一捆柴架在火堆上,火苗跳跃着扑闪着,偶尔还迸出红彤彤的火星,吓得烤火的人直拍手跺脚。女人们劝芸香母女俩不要害怕,老年人即使是凶死,煞气也没多重。
芸香苦笑着,死人有啥好怕的,可怕的是活人吶。
夜深了,山坡上和树林里的人们吆喝着回来了,福顺一一道了谢,又恳请大伙儿明天继续帮忙找。
福顺侧着身子坐在火堆旁边,蹙着眉头,蕙兰把留在锅里的面盛起来端到他面前,他根本没胃口,但蕙兰恳切的眼神打动了他,他接过碗,咬着牙吃了两口面,寡淡无味,喉咙处好像充斥着什么东西,要憋足劲儿才能咽下食物。他看着碗里的面,长叹了一口气,实在吃不下去,他把碗递回蕙兰手中。
“明天早上你在屋里把粮食准备好,这回多半找不回来活的了!”福顺说道。
“这不孝顺的黑锅算是背定了!”芸香喃喃道。
“孝不孝顺,天老爷看得到,只要我们良心上不亏欠他,他要这样造作,那是他的选择,也怪不着我们做晚辈的。”
三个人围着火堆陷入了沉默中,福顺垂着头,芸香靠着墙,蕙兰瞪着眼睛偷瞄两侧的父母,她竟然默默的企盼着祖父归来。火势渐渐小了,前面还有几分温热,背后却凉入骨髓。蕙兰怯怯地说害怕,福顺说那就跟你妈睡。
睡在母亲的脚边,她依旧祈祷着祖父归来。慢慢的进入了睡梦中,她看见祖父摊放在堂屋里,周围排放着花圈,被吓得惊醒过来,由于害怕,一脚蹬醒了睡在另一端的母亲,芸香轻哼了两声,随即听到灶屋里有人用火钳在敲击木柴头,接着传来关灯和关门的声音,蕙兰试探性的叫了声爸爸,福顺答应了,叫她快睡。
第二天清晨,芸香大姐赶来帮忙做早饭,在灶后忙碌的芸香眼圈红了好几次,大姐叫她放宽心,人不知道天知道,如果老天爷执意要闭眼昧良心,那也没几个人能活得清净。
早饭过后,男人们和体力好的女人往更远的山野里走去,依旧边走边呼喊,也依旧没有回应。
屋檐投射下的日影线离街院的石墙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在大姐的帮助下,芸香把柜子里的粮食用蛇皮口袋装好,等找到人就马上找摩托车拉去磨坊,酵母已经备好了,至于过酒席用的木柴嘛,圈角上有一堆,林地里也还有现成的,运回来基本上就够了。蕙兰一大早就跟人去了观音庙问卦,庙里的先生打了两遍卦,皆为凶兆,蕙兰把夜里做的梦给先生讲了一遍,先生斩钉截铁地说这回该要戴孝了。
蕙兰拿着钱到学校煤厂附近的商店买了两刀纸和两挂鞭炮,如果她先到家,父亲就用这些鞭炮和草纸来宣告祖父的离世;如果她没赶上,只能先从别人家挪用。她加快脚步往家走,走到河湾里时,她侧着耳朵听,没听到催人泪下绞痛心扉的《亡灵序曲》,大概是还没找到吧。
街院里和木楼上到处都是人,蕙兰站在琳琳家屋角处望着自家的房屋,心里五味杂陈,又怅然若失,以往在别人家的丧酒上,穿白色孝服的男人在逝者面前鞠躬下跪磕头,女人们围着逝者哭成一团,至亲们送来的花圈在院坝里一字排放着,央来煮饭的女人和打井的男人依旧谈笑风生,小娃们趁机凑在一起吃喝玩闹,那时的她只觉得热闹,当丧礼出现在自家时,她颇为难受。
迟疑了片刻,慢悠悠的继续往家走,走到院坝下面的田坎上时,她听见开会表叔在问:“田坎上那个娃儿是哪个?”
“是哪个?!是兰娃子!”周成才回答道,语气里竟然有些不屑,蕙兰惊得猛然抬起头来,果然看到祖父毫发无损巍然不动的坐在木楼上。
“是清醒的嘛,那你为啥不回屋?那么多人喊你你也不答应!”开会继续问道。
“要吹风了,我害怕,我要藏起来!”
“要吹风了你就往山上跑?回来烤火多好!你一天就是没事找事,你看福顺白天上班,晚上回来还要漫山遍野的找你,你咋不晓得心疼儿子呢?就连蕙兰这么小个娃都一大早上起来跑去观音庙给你问卦,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咋不让人省心?”坐在一旁的王大年掐掉烟锅上的旱烟开起腔来。
“也不晓得咋的,我这两条腿只能往前走!”周成才嘟囔着说道。
福顺哭笑不得的看着大伙儿,人们笑着说这么逗人笑的老太爷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原来找了半晌后,福顺招呼大伙儿先回家吃饭,开会心想不能按来时的路线返回,万一碰着了呢,省得多走些冤枉路。从芒刺丛生的树林的土楞上溜下去,他突然想起了找李三娃的情景,连忙祈祷不要被他撞见,他可能会被吓短命的。怎料脚下踩到一片滑溜溜的枯叶,趔趄了几步抓住一棵杂木才算稳住,一抬眼,看见左前方有一件军大衣直挺挺的立着,军大衣上面是一顶火车头帽子,不用怀疑,这就是周成才冬天的衣着打扮。开会的心里一阵发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姨父究竟是死是活?活着的话,不应该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的坐在冷飕飕的野外,他在后面弄出了些声响,依然不见姨父有任何反应;死了的话,不应该这样直挺挺的坐着,身上也不见丝毫伤痕,衣服上除了草屑和尘垢,还有几道细窄的裂痕,依稀可见夹层中的棉花,很明显,这是钻树林的时候被树枝钩挂的。开会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蜷曲叠放着放进口中,憋足劲,鼓起腮帮子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周围的男人们纷纷用口哨回应着,福顺迈开脚步循声爬了上来,其他人也都纷纷往这里赶。开会壮着胆子向姨父挪步,边挪边喊,仍旧没有半点回应,他心里的鼓点敲得越来越密集,不远处有说话声,但这里静谧得近乎诡异。人呐,越是恐惧越是害怕,就越想知道恐惧背后藏匿的东西,所以世界上才有了“探险”这个词,好奇害死的可不只是猫。开会猫着腰勾着脖子小心翼翼的往前移动,眼睛密切注意着姨父的身体,生怕眼皮眨动之间看到的只是一副空皮囊,离姨父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了,他的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般剧烈的跳动着,而他的腿鬼使神差的向前挪动着,前面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钩摄他的魂魄,他欲罢不能。
“咦~哪个?”
一张布满皱纹的蜡黄脸突兀的扭转过来,呈现在开会的面前,开会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落满树叶的泥地上,嘴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哀嚎。
正在侧面陡坡上往过来攀爬的福顺听见声音,迟疑了一下,随即感到悲恸袭来,到底是去了,虽然父亲的脾性古怪得让人难以理解,还经常变着花样整他们两口子,但毕竟是父亲,血浓于水,况且朝夕相处,他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怎能不伤感不悲痛呢?他抓住枯黄的野草和藤蔓往上爬,忙乱中被芒刺扎破了手,但他已然感觉不到痛。
他怀着沉痛的心情赶往开会所在的地方,心里早已开始盘算这场丧礼该怎样举办,面对众人的质疑该如何解释。他远远的看见开会端端正正的立在父亲的旁边,奇怪的是,父亲竟然也直挺挺的坐着。
“人没事,活着呢!”开会说道。
福顺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扯着嗓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其他人,并劝阻他们别再上来了。
福顺走到父亲面前,周成才抬起眼睑望着他,像个走丢的无辜孩子。
“你躲在这里干啥?”福顺问道。
“福顺,开会……”周成才答非所问的喃喃自语道。
“问你躲在这里干啥呢?”福顺又问了一遍。
“你们咋也来了?”周成才依旧自顾自的嘀咕。
“哎呀,你别费口舌了,根本问不出来!”开会说道。
福顺和开会走上前去,从两边拽起周成才的胳膊,周成才缓慢而艰难的站了起来,两条腿颤微微的,大抵是在冷风中坐太久的缘故,他的嘴里不停的哼唧着“哎呦”。等他站稳了,福顺催促他下山回家,整个队的人都在等着他呢,周成才这回没有答非所问,亦没有喃喃自语,他俯身下去,拾起脚边一捆挂面似的细柴,费了好大劲儿,才颤抖着将柴捆夹到左手边的腋窝下,随后喃喃道:“妈呀,冷的,回去爨火烤!”站在一旁的福顺哭笑不得的看看父亲,又看看表兄弟。
被众人簇拥着回到家,周成才时不时的自言自语——“咋这么多人?”“嗐呀!”
福顺和芸香从屋后抱来一堆柴,把火烧得旺旺的,弄好饭菜招待帮忙的人,周成才在众目睽睽下吃了两洋瓷碗饭,丢下碗的乡邻们凑到他面前,问他认不认识火堆旁的这些人,他不假思索的一一报出他们的名字来。
“不糊涂嘛,那你咋到处乱跑呢?我们昨天晚上打着电筒那样找你,喉咙都喊破,你咋不答应一声?”有人问道。
“我以为是鬼火!”
“你这是自作自受,叫儿子媳妇咋孝顺你嘛?以前我还真以为是福顺两口子不对,现在看来,是你自己在作怪!”王大年义正言辞的说道。
福顺和芸香忙里忙外的招呼乡邻们吃饭,他们的心和他们的脸都扭成了一团,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怎样令人窘迫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