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向2008年,巧捷上高二,腊月二十三放寒假,她一路颠簸着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刻,母亲和大姨正在屋里忙着蒸馒头,煤厂已闭了厂,父亲正坐在灶门口往灶眼里添柴,他的面前摆放着一盆红彤彤的还冒着火苗的火石,已没有了惹人厌的烟雾,妹妹揪了一团面在案板角上摸索着塑斑鸠,母亲嗔骂她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一副小娃德行。妹妹看着母亲回敬道:“你都这么大个人了,一天只晓得说我和爸爸,你看不惯我又要把我生下来!”
芸香扬起沾满面的右手,蕙兰来了劲,“打嘛打嘛,我看你还打得赢几年!”
芸香大概是被扫了面子,惊恐的瞪着蕙兰,站在旁边揉面团的大姨立即劝解道:“莫跟娃儿家一般见识,哪个小的时候不顶嘴?!”
“她还小?都比我高出一截了,要是放在前些年,都该说亲事了。”芸香说道。
“哪个喊你长那么矮?还怪我长得高!”蕙兰小声回应道。
“蕙兰,咋听不懂话呢?就算你长得把天戳个洞,那也是你妈!”坐在灶后偷笑的福顺开了腔,“老的听不懂话,小的也听不懂话,还真是隔代遗传!”
坐在福顺旁边的巧捷听不下去了,她质问父亲道:“啥叫小的也听不懂话?”
“噢,说错了,小的听话,小的听话!”福顺连忙笑着改口。
蒸了两大竹笼各式各样的馒头和包子,接下来开始点豆腐,把从手磨上推下来的豆浆用细箩滤到锅里,差几厘米就满到锅弦上来了。福顺仍旧负责看火,他把用斧头劈开的长条干木柴架进灶眼里,木柴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火光映照在灶眼对着的墙壁上,红彤彤的正方形光影在墙壁上闪烁着。很快,锅里的豆浆开始冒白烟了,芸香把滤好的酸菜汤汁舀进瓷盆里,等豆浆烧开了,把这些酸水浇下去,不然溢得满屋子都是豆浆泡,然后用勺子往开了搅动,豆浆慢慢的变成一团一团的豆花,和水彻底分了家。过后再把零散的豆花团捞到长方形的木匣子里,盖上清洗过的平整木板,将多余的水分挤压出来。在重力的作用下,一整块豆腐就做成了,可以撇三刀切成山丘状放进油锅里炸熟,也可以撇成片状贴在热锅上烙,两面烤得金黄,放进嘴里一咬,外酥里嫩,还可以切成条状铺在筛子里挂在火炉上空烘烤成豆腐干。
然后芸香张罗着做魔芋,俗称“鬼肉”,人们常常开玩笑说昨晚在外面打了只鬼,你要吃不?做“鬼肉”还真是麻烦,要把洋瓷碗大小的魔芋剁成小块,若是手不留意触摸到了这玩意儿,会逐渐发起麻来。剁细的魔芋要就着水用手磨磨成浆,可它不像磨豆浆,只要你用力就会沿着缝隙流淌下来,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只要家里有小气的人,魔芋就推不下来。女人们要么偷偷的在家忙活,要么编造些谎言把家里那些个小气鬼支使出去,等小气鬼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把魔芋做成了一锅渣,母亲在灶后跺着脚咒骂暗中捣乱的小气鬼。魔芋的做法大致和豆腐相似,只是中途不加酸水,做成后也不用木框和木板挤压。最后,把黑黢黢的魔芋漂在凉水里,吃的时候捞起一块切成细条加上酸菜或炒或煮汤。
用毕晚餐,送走大姐,夜幕已深垂。芸香拿来福顺用百元人民币印好的冥纸,蕙兰捏着一把香随着母亲走到了灶门口,这是小年夜,传说是灶神回天宫与众神团聚的日子,在灶中镇守了一年,怎好让人家空手回去?起码要给他烧些盘缠助他顺利返回天宫。当然,这个祭奠仪式是属于女人的,女人和灶神打的交道最多,古往今来,很少见到男人在灶前灶后的忙碌。
芸香借着火炉里的火苗把冥纸点燃,蕙兰把香的头伸到火苗上,一股焚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的把香插进红砖水泥灶的缝隙间,然后跪在地面上虔诚的磕了三个头。芸香笑着说这娃还真是怪,偏偏喜欢到处磕头。
到除夕那天,天空一直阴沉沉的,但这并不影响过年的欢乐气氛,男人们抱着冥纸和香去祖坟上扫墓,然后回家来拖着笤帚到处清扫垃圾;女人们忙着置办吃食;小娃们则到处窜,去哪家都有吃的,常常还没到饭点,就已经胀翻了肚皮,打着臭嗝蔫下来。
正月初一,雷打不动的是回娘家,小娃们都盼望这一天,众多亲戚欢聚一堂,好不热闹。福顺的任务是守着家和看住老太爷,芸香三娘母穿戴整齐,背上两升米、几瓶酒和一些糕点去大姐家赶早饭了,大姐已备好了饭菜,等她们一落座,花生瓜子糖果苹果就被递了过来,糖果还没剥开,苹果还没削完,油炸的各种小零食又齐刷刷的递到了面前。等到开饭了,大姐忙着给芸香三娘母夹菜,一顿饭吃下来,她们三娘母肚子撑得不得不松腰带,大姐这才正式坐下来吃饭。
太阳晒到院子里的时候,一行五六个人向外婆家行进了,走在路上,暖洋洋的,表哥和表嫂互相逗乐,大姨偶尔扮演个相声演员的角色,逗得巧捷和蕙兰捧腹大笑。
午饭过后,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下一阵停一阵,原本坐在街院里高谈阔论的人们被赶进了屋里,火炉被烟囱扯得呼呼的响,但还是盖不过亲戚间的谈话声。年过古稀的外婆进进出出的忙碌着,恨不能把家里能吃能喝的东西全部找出来分给在座的儿女和子孙们。外婆忙碌了一辈子,到老还是停不下来,即便是腿痛得整夜睡不着觉,第二天清晨,她依旧会爬起来拖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下地干活。
正月初二早晨,屋外一片白茫茫,每个刚起床走出屋的人都会“嘿呀”的惊呼一声,然后眯缝着眼睛来适应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早饭过后,亲戚们商议着去看望二姐,二姐嫁的不远,和娘家只隔了两座山,但她已经许多年没回过娘家了,她患上了骨质增生的病,关节处不断的冒出多余的骨节来,疼痛不说,给她的行走带来了诸多不便,在家几乎完全倚靠一根拐杖行动,跨个门槛都令她痛苦不堪,回娘家来的这段山路她实在走不了,所幸二姐夫贤惠,逢年过节都会替妻子来娘家探望岳父岳母。
老母亲进进出出的在屋里忙碌着,把晾在里屋楼板上的干菜挑拣出来,分给在场的子女,把剩下的装进塑料口袋里,央求孩子们带给久病的二女儿,芸香和大姐还在跟母亲推辞着,说这些菜家里都有,你年纪这么大,置办这些怪淘神,老母亲夺过女儿手中的背包就往里塞,浑浊的眼泪滚出因为干瘦而深陷的眼窝,她满腹委屈的说:“唉,年纪大了真莫用,啥也弄不好,给个啥这些娃都不要,要是我有钱我就直接给你们钱好了……”
芸香给大姐使了个眼色,两姐妹把老母亲递过来的东西全部装进了背包,老母亲这才转悲为喜。
人群终于出发了,连同两个舅舅和表弟们,一行十几人排成一条长龙,歪歪扭扭的走在白茫茫的山路上,路旁树木上的积雪由于人的说话声而时不时的抖落。老母亲站在院坝的角上扯着嗓子嘱咐着儿女子孙们路上注意安全,老父亲依旧翘着二郎腿坐在街院里的椅子上,面朝着孩子们离开的方向,有人喊他,他就答应一声,不说多余的话。
堆满积雪的屋顶上伸出来半尺长的烟囱仍然升腾着袅袅烟雾,方圆一米的积雪已经融化了,露出湿漉漉的黑色瓦片。低矮的屋檐下坐着一位老年人,院坝里站着另一位老年人,屋后圈里的猪还没吃早食,大致是趴在圏木上“唧唧”的嘶叫着,栅栏里的鸡不知道是下蛋了还是受惊了,正在“咯哒咯哒”的鸣叫着,屋前的人家人声鼎沸,说话声谈笑声不绝于耳,和刘民海家昨天的景象很相似。而此刻,这个家,很冷清,很落寞,热闹过后尤显凄冷。
正在离开的人们劝慰老母亲赶紧回屋烤火,老年人不经冻,老母亲嘴里答应着,但迟迟不肯回转身去,她始终望着那条路,望着那座山,仿佛要把它望穿,她舍不得眼前离开的孩子们,更挂念着两座山外那个许久未曾见过面的被疾病缠身的二女儿。
不能不说,岁月真是残酷,明明只隔两座山,母女俩却只能通过别人的嘴巴来了解彼此的状况,也只能通过别人的双手来感受彼此的关怀,这跟嫁到外省外国有什么区别?!
一路滑溜着爬到了山顶上的二姐家,拄着拐棍的二姐喜形于色,弓着腰招呼亲戚们,她甚至试图去灶后煮饭,被二姐夫制止了。大家也都劝她不要再劳累了,家里有个贤惠的男人,她只需要安心治病就好。没想到二姐却哭了,她两只手不停的揉着眼睛,“现在我就是个废人,连个三岁的小娃都不如,每天看见人家上坡做庄稼,我只能呆在屋里,你们莫看他一个小伙子,啥都要管还是难呐!以前我还能在近处割些猪草喂猪,现在腿杆抬不动了,煮个饭都难,咋办嘛……”
众人被感染了,宽慰她人活着,谁都会有个三灾八难,熬过了就好了。世人常说,社会给人造成诸多不平等,但人在病痛面前就没了高低贵贱之分,苍天不会说你有钱你长得好看就不让你生病,也不收你归天,反而有一部分有钱的或者长得好看的命途更多舛。
但事实上,被病魔缠身的往往还是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
雪越下越厚,绷直的电线被压弯了,山路被埋没了,茅坑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热乎乎的晨尿滴下去,冰层融化出了一个椭型的长条窟窿。热腾腾的洗脸水泼下去,院坝里立即露出一块冒着白气的湿淋淋的水泥地。
离别是为了相聚,相聚亦是为了离别。世上不曾有永久的相聚,亦不曾有永久的离别。
早饭过后,该各归各家了,积雪已经足有一尺厚了,恰逢是下坡路,在积雪和落叶的合力作用下,若脚下用力不当,极有可能溜进树林里的芒刺丛中。这恶劣的自然环境激发了地道庄稼人的伟大智慧,他们找来藤蔓,把鞋从中间捆绑起来,增大摩擦,这样便不会脚下打滑,每人又找来一根木棍做拐杖,增加一个支点就会多一个受力点,正如数学老师常说的——“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天地间苍茫一片,一行人如蚂蚁般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巧捷自知腿脚不够省力,始终拽着母亲的胳膊。蕙兰紧跟着表哥表嫂的步伐,表哥凑在她耳边言语了几句就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表嫂东瞧瞧西看看,正准备扯开嗓门喊,孰料从身后的树上抖落下一大片雪花来,表嫂转头怒视着表哥。
“浪漫不?”表哥笑嘻嘻的问道。
表嫂立马收敛起愤怒,也笑嘻嘻的回应道:“好感动,你要是单身的话,我一定会选择嫁给你!”
又走了一截,表嫂喊住走在前头的表哥,说有个悄悄话要讲,表哥停在原地,等表嫂走近,他一脸狐疑地说:“我没带卫生巾,要不你去问问巧捷她们?!要是都没带,我回去买了来接你。”表嫂笑着不作答,伸出右手做了个靠过来的动作,满腹疑惑的表哥听话的把头探了过去,随即一声尖叫划破天空,原来表嫂趁机把冰块从表哥的脖颈处塞了进去,凉彻心扉的水滴顺着后背一直流到勾股处。表嫂为成功报仇雪恨而得意洋洋,可脚下一滑溜,一转眼就滚进了雪堆里不见了,表哥顺着压痕找下去,终于看到了只露出半个身子的老婆,其他人也都战战兢兢的围拢了过来。
“多行不义必自毙!”表哥摇着头说完才伸手去拉表嫂。
这一路上状况百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摔倒的将会是谁,唯一确定的是,这路上走着的人,大概都会摔倒,至于摔成什么姿势,必然不尽相同。走在后面的巧捷格外小心,每一步都踩得分外踏实,同行的有些人已经摔倒了两三跤,就连搀扶着她的母亲也横着倒在了路中央,被她用力拽了起来,她不敢侥幸。
走到一处很窄很陡的坡坎,所有人都迟疑了,走在最前面的蕙兰试探了几次,还是不敢往下走,她满脸期待的望着身后的表哥,表哥读懂了她的眼神,站出来说:“别害怕,我表演给你看。”
说时迟那时快,话刚落地,他便从坡坎上头滑溜了下去,在中间翻了两个跟头,到底部时,刚好双脚站立着,算是完美落地。所有人都为他捏一把汗,生怕这一跤摔下去把哪里弄伤了。
“咋样?学会了没?”表哥面不改色的问道。
走下陡峭狭窄的山路,除了巧捷,所有人都跌倒过了,大伙儿一致夸赞她体力好会走路,她自己也发自肺腑的高兴,那些人常常嘲笑她是体育弱智,事实证明,她分明不是。她想起小时候,夜里常常被尿憋醒,听着屋后那只大鸟低声哀嚎,恐惧之情油然而生,怎奈尿意太浓,便鼓足勇气爬起来,趿上拖鞋,从灶屋横穿到屋后,褪下裤子蹲在茅坑上,膀胱渐渐变得轻松畅快,而脑海里开始放电影似的出现各种恐怖画面,稍有风吹草动,她的头皮就会发起麻来,长辈们讲过的恐怖故事齐刷刷的从记忆中蹦了出来,尿完提起裤子,被人追赶似的窜回被窝,这时她会感到万分庆幸,庆幸没有遇见鬼怪,庆幸自己还活着,被窝是多么温暖的地方,又是多么安全的地方啊!此刻她也感到无比的庆幸,庆幸自己可以在众人皆倒时巍然屹立。沿河公路上的积雪在过往行人和车辆的踩踏下变硬了,巧捷丢开母亲的胳膊甩开大步走了起来,试图走到最前面成为引领队伍的人,她抡圆胳膊甩动着,才走到队伍中间,脚下却打了滑,猝不及防的摔了个狗吃屎,她本能的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顿时泄了气。人啊,还真是不能得意忘形,她想。
回到家已经下午了,电视机里正在播报四川雪灾灾情,巧捷这才知道这场雪竟给四川人民带来了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