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得很无趣,每天除了干家务活,偶尔会趁下雨天凑到琳琳家看VCD武打片,年纪尚小的男娃们看得直流口水,大人们也七嘴八舌的胡乱解说,巧捷根本看不进去,她的心里住了个令她心神不安的人,无论看什么,都再不能做到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她很享受,也很痛苦,索性只身离开,回到家,反锁上屋门,偷偷拿出那本从同学那儿借来的《青年生活常识》,大部分内容是讲青年人应该拥有怎样的人格,她无心看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题,直接翻到了“青少年应该知道的生物常识”部分,看到周恩来说应该加强青少年的性教育,她底气更足了,已经偷摸着看了好几遍,但这几十页的内容始终在召唤着她,每一次看,都充满着惊喜,也只有在此刻,她才能暂时将那人的影子从脑海中抹去。
看完书,拿出日记本,想一阵写一阵,最终仍旧意犹未尽,说来也怪,语文老师布置写日记时,她和其他同学一样,抱怨老师太折腾学生,而一想到那个人,她会情不自禁的想写些文字。停笔后,我把日记本合上,然后将其藏在乱糟糟的抽屉的最里面。
听琳琳说她有一天从山上放牛回来,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叫声,不知道是咋回事,她使劲儿喊母亲,过了半晌,她母亲才“唔呼”一声答应了,等她关好牛过来询问父母,母亲支支吾吾的岔开话题,她实在好奇,便追问了下去,这时候父亲开腔了,严肃的批评道:“你话咋那么多?哪有啥奇怪的声音?我们在屋里都没听见!”她便不敢再问。
后来她在VCD里面发现了一张不常见的光碟,赤身裸体的女人像蛇一样扭曲着身体,她在地里干活时,常常有同辈的人凑在一起开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玩笑,提起看碟,人们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异样的笑容,这渐渐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
趁着父母去离家很远的山坡上给黄豆苗锄草,妹妹和蕙兰抱了两件衣服下河洗澡去了,她们像两只旱鸭子在河里游呀游,河滩不够宽敞,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已经到头了,她们却分外喜欢泡在这清澈的水潭里解暑。琳琳叫来巧捷,问她敢不敢看这盘碟,巧捷拿着碟片端详了片刻,着实不堪入目,她犹豫着说不看吧,被人发现了可不好,琳琳说把门反锁了,再把电视机的声音关掉。巧捷也很好奇,她看过文字版本的生物常识,的确有种令人神往的魔力,但并没看过关于人类繁衍生息的最神秘部分的画面,但是,她的理智、道德开始阻止她观看那让人感觉罪恶的画面,琳琳已经把碟片装进去了,电视屏幕上显示出读碟,她用遥控器按下播放键,电视屏幕上出现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相对着,毫无剧情,只有动作,琳琳还没来得及关声音,粗重的喘息声传了出来,琳琳急得手足无措,巧捷两步跨到电视跟前拔下了电源插头。两人小心翼翼的从屋里走出来,装作若无其事的围着屋侧的巷道、阴沟和院坝走了一圈,还好周围并没有人。蝉在枝头卖力的叫着,她们俩重新回到屋里坐在板凳上发愣,流毒开始发作起来,折腾得人头晕目眩直犯恶心,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在谴责着她们。巧捷提议去河边走走,去太阳底下,去人多的地方,把这罪恶释放出去。
马上就要进入重点中学了,巧捷既期待又恐惧,她成了队里最先考入重点中学的孩子,文炳一向带着几分羡慕的称呼她为“书呆子”,大人们也用开玩笑的口吻叫她“大学生”,她的内心自然生出几分优越感;但她熟识的地方只有这几座大山,她甚至连县城都还没去过,也从来没想过要翻山越岭的去城里读书,而今却要去市里读书了,马路该咋过?公交车该咋赶?会遇到哪些人呢?她恐惧着,她怕闹笑话。
开学那天,凌晨五点钟,巧捷被父亲在门外的敲门声吵醒了,她听见母亲在灶屋案板上切菜发出的有韵律的响动和柴火在灶眼里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父亲在外面帮她收拾衣物。
又要离开家了,这一次更远,她莫名的哀伤起来。
但迟早要离开,不是么?即使不是读书离开,也会由于嫁人而离家生活了多年的家,就像母亲那样,这仿佛是女人的宿命。她挣扎着爬起来穿好衣服走进灶屋,母亲已经在盛饭了,满满两大碗,是她最爱吃的酸菜洋芋丝手擀面,父亲催促她洗脸,母亲说吃了再洗也不迟。她端起洋瓷碗,把嘴唇附在碗沿上喝了两口汤,然后拿起筷子夹了几根面往嘴巴里送,大概是太早的缘故吧,全然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她吃了几口,着实吃不下去,便丢下了碗筷。母亲一脸担忧的看着她说走这么远的路,不吃点饭可咋办,父亲也说这是母亲特意做的手擀面,咬着牙捏着鼻子也要把它吃完,母亲这时候倒松了口,说不想吃就别吃了,小心伤了胃口。
吃完饭,天才蒙蒙亮,公鸡啼鸣声此起彼伏,二闷子家的狗不知被谁逗了,狂吠了一阵。蕙兰也磨磨蹭蹭的起床了,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直往厕所跑,往日太阳不晒到屁股上她绝不起床,经常为睡懒觉这事儿跟母亲俩相互威胁,她趿着拖鞋走过来,看到桌上放着一碗面就径自吃了起来。芸香说趁着天色暗赶紧走吧,免得队里人看见了要硬着头皮掏腰包。
福顺扛着装衣物的布袋,芸香背着巧捷的书包,巧捷空手走在两人后头朝河道里的公路走去,蕙兰依旧坐在桌前津津有味的吃着面,她一早上也没和姐姐说上一句话,更没有送姐姐一程的打算,好像姐姐离开家去城里读书跟她无关,昨天还好得恨不得把对方揍一顿,今天就犹如陌生人。
走过田坎,穿过竹林,马上就要拐进琳琳家的屋檐下的小巷道了,巧捷恋恋不舍的回头望了望这座熟悉的转角楼木梁瓦房,房顶上还隐隐约约的冒着炊烟,那是留在灶眼里的还未完全熄灭的柴火冒起的烟。街院里的黑漆木方桌旁坐着一个人,显得很冷清,屋侧零落的放着一些农用器具,木楼的铁丝绳上挂着一些衣物,但没有她的,院坝里的苹果树一动不动的伫立在茫茫晨色中。一切是那么的简陋,却又是那般的亲切,她多想再多待片刻。
“姐姐,放假早点回来!”蕙兰终于跟姐姐道别了,巧捷答应着,眼眶变得潮湿起来,她赶紧抬起手臂揩干净,避免被走在前面的父母瞧见。
人们已经陆陆续续的起来了,女人们在灶屋里把锅碗碰撞得叮咚响,那是做早饭制造出的别致的交响曲;男人们披着衣服在屋前转悠,碰见人就用那尚未完全清醒的嗓音跟人简单的寒暄几句。
路上遇见几个赶清早下地干活的乡邻,他们都异常客套的嘱咐巧捷好好读书,巧捷也分外礼貌的跟他们道别,仿佛要很久过后才能看到这些熟悉的乡亲们。
走到河道边,过了摇摇摆摆的铁索桥,河那边的乡亲们还在喊着巧捷的名字,她回头答应着,马二姐急匆匆的从蜿蜒曲折的坡路上跑了下来,让他们先别走。芸香和福顺对视一下,大致猜到她是带着盘缠来送行了。马二姐嘴里说着话走到巧捷的面前,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起来,只有九十块,她急忙浑身上下的搜,终于凑齐了一百块,递到巧捷面前,巧捷谢绝了,并试图脱身。福顺和芸香也谢绝说挣钱不容易,巧捷只是去上高中,这份心意他们心领了,不必破费。马二姐干脆拿着钱走到芸香面前,言辞恳切,芸香只好把这些盘缠转交到了巧捷手中,并教诲说不管以后有没出息,不要忘记这些朴实的乡亲们。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该道别了,芸香站在铁索桥头,把书包还给巧捷,不停的嘱咐她在学校要吃饱穿暖,现在离家更远了,父母照顾不到,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父母操心,生活费没了就打电话,别太省。巧捷边走边答应着,她不敢回头,也不敢追上拼命赶路的父亲,眼泪从脸颊上悄无声息的滚落,拐了个弯,终于听不见母亲的声音了,她鼓起勇气回头看,果然再也看不见母亲的身影,她呆立着,任由眼泪肆意流淌,直到父亲回首发现停下来的她并催促她快走,她才偷摸着擦干净眼泪追上父亲的脚步。
“你这次读书破费了人家不少,你大姨、二姨还有两个舅舅都专程来家里给你送盘缠,就连你外婆也私底下给了你妈五十块钱,说是怕你嫌少,她又没其他收入,全靠漫山遍野的挖点药材卖钱,她那么大年纪,五十块钱对于她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我虽没兄弟,但你两个表叔,还有你大爹(隔辈大伯)也都给了你盘缠,这些人你都要记住,人家这是在支持你!”福顺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妈平时很唠叨,但是你应该感觉得到她对你的爱,你刚上初中住校那段时间,她无精打采了好几天,今早上可能在屋里偷偷的哭,你要的只要是合理的、她办得到的,她从来都不会推辞半句,她没读过书,你可别以后书读多了嫌弃她是个睁眼瞎。”
半个小时后开始爬山,要从山脚下爬上海拔将近八百米的山顶,巧捷的心情随着与家的距离拉远略微好了一些,她想象着这座她从未翻越过的格外挺拔巍峨的山峰后面是高楼林立的城市,就算没有市里那么繁华,至少也比竹坪坝繁华得多。走了一截,喘息变得困难起来,双腿发软,父亲在前面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得很平稳。栖龙乡的人去往城里,除了徒步翻山和坐摩托车,别无选择,摩托车自然是无证驾驶,收费也是随口要价,由于公路凹凸不平,摩托车颠来簸去,惊险不说,几小时颠下来,脚步都迈不开,非要让人扶着才能走动。
走一阵,歇一阵,额头湿了干,干了又湿,终于艰难的爬到了山顶,太阳早已升起来了,正明晃晃的照耀着大地,山顶的松林在晨风的吹拂下发出好听的松涛声,钻进衣服里的凉风像是渗透进了每个毛孔,浑身惬意而凉爽,巧捷站在山梁的草径上伸了个懒腰,可她分明看到山的另一面依然是稀稀落落的散布着人家,断然谈不上繁华,不过多数房子是粉墙黛瓦的砖房,这一面的地势要缓和得多,至少不会一跤摔到几千米以下的河里去。从这里看过去,由于朝阳和晨雾的同时作用,两面的山都蒙在白茫茫的雾帐中。开始沿着山路往下走了,由于坡度很陡,两只腿不停的打颤,但显然比走上坡路轻松多了。这面山依然属于栖龙乡,这里的人们也都延续着祖先们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也不晓得哪辈人才能把路修通!”福顺感叹道。
巧捷一路紧跟着父亲的步伐,到中午时分,终于走到了河边的水泥马路上。福顺放下肩膀上的行李伸手去拦开往学校方向的车,费了些口舌才挤进一辆从别的地方开过来的中型巴士,车上坐满了衣着鲜亮的男人女人,他们要么眯着眼睛,要么面无表情,看见福顺托举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大蛇皮口袋走上来,他们不耐烦的斜着眼睛看过来,福顺尴尬的笑着朝周围的乘客表示歉意,巧捷注意到父亲身上的衣裤洗得已经泛白了,套在他那瘦削的身形上显得松松垮垮,尤其是他脚上那双解放鞋格外引人注目,她跟着父亲上车后,站在车尾抓着拉环,车启动了,福顺跌跌撞撞的往前挪动,把蛇皮口袋拖到前面的空地上,回过头来喊巧捷过去,巧捷生硬的回答说站这儿就好,她的脑海里闪过开会表叔的身影,要是自己的父亲也像他那样体面该多好,她想。
下了车,巧捷望着道路两旁高低不一形态各异的建筑,眼里满是讶异和抑制不住的惊喜,福顺把放在地上的蛇皮口袋重新托举到肩膀上,然后用右手食指朝着右前方指了指,说拐个弯就是学校了,不知道他是来过这里还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他往四下里望一望,大概就知道方位了,巧捷有些不情愿的走在父亲的旁边,听着他讲述一些关于交通安全的常识、道路两旁的建筑物以及这个城市里一些让他印象深刻的事件,她边听边留意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
走到校门口,“国家级示范高中”七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福顺仰着头,笑容在他的脸颊上漾开,他专注的样子,更像是在鉴赏宝物,巧捷也颇为自豪,是啊,整个乡镇,也没几个孩子能顺利考入这所学府,但她似乎没费多大力气就做到了。
福顺帮巧捷安顿妥帖后,苦口婆心的将生活的方方面面嘱咐了一遍,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在昭示别离,而且是长时间的别离,巧捷听得泪眼婆娑。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她强忍住泪水回到寝室,室友们大多来自城里,她们在自如的谈笑玩闹着,她坐在床沿上,一股洪流般的孤独感顷刻间将她吞噬了。她突然想起了刚上初中时的场景,说不定会情景再现呢。于是下楼去,在林荫小道上若有所思的漫步着,旁边的足球场上有几个人在踢球,外侧的篮球场被一群高高瘦瘦的男生占据着,有些是在打比赛,有些只是在半场上练球,林荫小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直到集合前,她始终未等到那个来撞她的人。
站军姿时,巧捷会趁着练习转身的机会瞅同班的男生,的确有两个长相出众的,可他们的举止有些幼稚,总爱哗众取宠,和女生的打闹也颇显轻佻,而且他们根本就没注意过巧捷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孩子。
闲暇时,她总爱静静的出神,或者在校园里漫无目的的散步,她看到许多张侧脸,都像极了萧逸,可等他们转过身来,便立刻令她失望透顶。
到处都是你的影子,可没有一个是你。浓烈的思念几乎要将巧捷摧毁了。
这导致她变得更加沉寂和安静,适应环境也变得困难重重,她依旧会在听课时偷偷掉眼泪,然后硬生生将眼泪憋回肚里,情绪的失控导致她的成绩跌入谷底,她经常在课堂上呆愣的望着老师站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可她始终听不懂,班上的同学全是来自各地的尖子生,即使他们不听课,依然能在被老师点名后从容的站起来对答如流。
她怔怔的看着积极活跃的同学们,那个正在滔滔不绝给人讲解数学题的男生竟然长得有几分像她的舅舅,那个趴在桌上眯眼小憩的女生面容跟她的大姨有几分相似……教室里的同学不禁勾起了她对亲友的怀念,也增添了亲切感,令人怅然的是,始终没人像萧逸,他那般整齐的穿戴、干净的脸庞、温暖的话语,再没出现过。心脏只有拳头大,但巧捷的心脏显然已经被萧逸完全占据了,白天要费尽力气腾空才能勉强听懂课程,夜里躺在床上,她任由思念翻腾:他在哪上学?过得怎么样?我们还会相遇吗?场景会是怎样的呢?不知道想象是不是女人的天赋,但年纪尚小的巧捷每天晚上都会构想出许多种重逢的情景。与浓烈的想念相伴,亦能酣然入睡,她沉浸其中,享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