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集那天,有人捎回来一封信,是远在河南淘金的开会、二闷子、张小生、还有队里的两三个小辈一起写来的,对受伤的福顺表示深切的关怀和慰问,福顺拿着信笺纸看了好几遍,笑着对芸香炫耀说:“平时没少被你嫌弃,看吧,惦记我的人多着呢!”芸香白了他一眼,说:“人情是换的。”
晚上,福顺把巧捷叫到跟前,拿出信件让她看了一遍,然后递过来两张空白的信笺纸,“都上三年级了,应该会写信了,把钢笔拿出来,帮我回信!”巧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两天才学了写书信,听唐老师讲也不算难,而且书信的内容要比平常的主题作文随意很多,可真的要下笔实战,需要很大的勇气。福顺看出了巧捷的为难,便说信的内容他口述,她只需要代笔,学到的东西要运用出来,不然就成了书呆子。巧捷在父亲的指导下将信写得工整干净,署名处也落上了她的名字,再将信装入信封中,用浆糊密封后放到乡政府对面的邮政办公室,竟然有种莫名的成就感袭上她的心头。
福顺恢复得很快,从咬着牙一瘸一拐的试着走路到行走自如,用时不到一个月,芸香肩上的担子渐渐轻了。
春天的气息愈来愈浓烈,微风过处,携来一股温热的气息,屋外的地里掀起层层绿油油的麦浪,溪流岸边和树丛里的苞谷花开了,黄灿灿的,很像是女人们在锅里和着砂石爆出来的黄金苞谷粒儿,散发出阵阵清香,蝴蝶舞动着翅膀轻盈的落在花瓣上,蜜蜂嗡嗡的叫着,忙不迭的采着蜜。
芸香心情不错,从地里回来就进屋洗手擀面,然后把摘回来洗净的韭菜切碎,拌进剁碎了的猪肉馅里,切好面皮后,她将巧捷和蕙兰叫到案板跟前,耐心的教她们包饺子。蕙兰说这么简单,不用你教,她那胖乎乎的右手拿着调羹在碗里舀了两勺韭菜肉馅儿倒在面皮中间,两手往中间一捏,终于捏成了个圆溜溜的包子,放在芸香包好的饺子面前,很是逊色,她不服气,抄起一张面皮跟着芸香一步一步的学起来,可是到最后依然是包子的形状。福顺在旁边看了只想笑,蕙兰很气馁,福顺说不要灰心,虽然没学会包饺子,但是包包子你一定是会了,就按照你的方法包,多煮一会儿就是了。巧捷在一旁不紧不慢的包着,由于芸香切出来的面皮是正方形,她把馅儿倒在面皮中间,按照对角线对折,再捏紧。芸香看着案板上摆放着的乱七八糟的饺子,皱了皱眉头,自顾自的说:“没念书的教不会就算了嘛,这在念书的也教不会,哎!”
“你不懂,你不是说饺子忌讳被煮烂吗?三角形具有稳定性,保证不会被煮烂。”巧捷辩驳道。
“你说啥?”芸香显然听不懂。
“喊你念书你偏不听,这下三年级的娃儿说句话你都听不懂了吧?”福顺幸灾乐祸的说。
“书上的话我是听不懂,但我晓得饺子要咋包才好看,幸好是我们屋里人吃,要是给外人吃,我还不好意思舀呢!”
“我疯了才会包饺子给外人吃!”巧捷小声嘟囔道。
福顺多添了好几把火才把饺子全部煮熟,芸香拿出四个瓷碗,边说怕这饺子煮久了成了面汤,边把四个碗盛得满满的。四个人端着碗按照高矮顺序依次从灶屋走到房屋北面的篱笆桩上坐下来,芸香不停的说着家长里短,福顺只是答应着,扑腾扑腾几下,碗里就只剩下汤汁了。蕙兰和巧捷还没说上几句话,便被父母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芸香每说起一个名字,蕙兰都会问那人是谁,她甚至还问“比方”这个人是谁,因为芸香老是说“比方说”。芸香笑得差点被汤汁呛到,福顺和巧捷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蕙兰还一头雾水。
这天的阳光很灿烂,中午时分的风力稍微大了些,麦地里此起彼伏的掀起层层叠叠的麦浪,苞谷花和泥土的清香气息随风飘散着,和从前的春天一样,一切依旧那么美好。
“你看那是啥?!”
福顺的惊叹声刚落地,其他三人的脑袋不约而同的转向了他所指的方向,但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芸香回过头来,正想质问福顺在大惊小怪什么,只见她碗里的汤都快溢出来了,而福顺的碗,只剩下碗底的几滴汤汁。芸香嗔骂了两句便回归到了刚才的话题上,福顺仍然只是偶尔搭两句话。
“外婆,你咋来了?”蕙兰突然喊道。
福顺和芸香猛地抬起头来朝路口看去,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喊妈的准备,可是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琳琳家的几只母鸡在路边的草丛里刨食,刨着刨着就被突然窜出来的野猫野狗吓得“咯哒咯哒”的惊叫一阵子。福顺意识到上当了,低头一看,碗里果然多了半碗汤,芸香在旁边幸灾乐祸的笑着说:“坑我嘛,结果把自己坑了!”
福顺摸了摸后脑勺,一脸无辜的说:“没想到她学的这么快,看来这娃不是真的笨!”
当然,巧捷是舍不得把汤倒给他们的,她碗里可能剩下饺子,但绝对不会剩下汤汁;他们也不会把汤往巧捷碗里倒,倒进去十有八九就被她喝了。
锅里还剩下些煮碎了的饺子和汤,巧捷抓起勺子去锅里撇汤,芸香非要把剩下的饺子也舀给她吃,说这么瘦不多吃点饭咋行,巧捷用双手盖住碗口不让母亲往里倒,劝得两人都快打起架来了,蕙兰站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实在不吃就喂猪嘛,不至于为了两个饺子劝得火冒三丈。芸香停下手中的动作,怔怔的看着她,“我正准备让你爸吃呢!”
午饭过后,蕙兰背着小背篼跟在芸香的背后割猪草,走到挨着溪流的苞谷地旁时,芸香已经割了半背篼了,蕙兰的小背篼才盖住底,她一路上缠着母亲要把那些长得肥硕的猪草扔进她的背篼里,芸香说这娃笨得很,把猪草扔进你的背篼里,你一直背着,多重啊!蕙兰偏不听,她不甘心母亲割得比她多。趁着芸香去水潭里洗手的间隙,她把芸香背篼里的猪草捧了一大把扔进自己的背篼里,然后站在小背篼前面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但这笑容没持续多久就消失了,随即,她把从芸香背篼里捧过来的猪草扔回去,在路边捡了几根细树枝架在背篼的三分之一处,再把底部的猪草捞上来铺撒均匀。
芸香边甩着手上的水边笑嘻嘻的走过来了,蕙兰已然做好了被母亲夸奖的准备,但芸香的目光明显是在往后方看,蕙兰转头过去,看见李二爷挎着个空背篼顺着这条通往山顶的路走了上来,显然不是来跟他们比赛割猪草的,蕙兰忙抢在母亲的前头问老人家去干嘛,李二爷说去山上掰些竹笋回来吃,说到此,李二爷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晓得咋回事,都这么大年纪了,比年轻人还爱吃。芸香笑着说这分明就是给孙娃们置办吃喝,这时的李二爷脸上倒是增添了些自豪的神色,说孙娃们也怪,偏爱吃他这个老太爷煮的饭。蕙兰把背篼里的猪草全部倒进芸香的背篼里,嚷着要跟祖祖一起去掰竹笋。
竹坪坝背后的这座山脉绵延不绝,山坡上毫无规律的散布着面积还不算大的竹丛,但这野生的竹子会向着周围蔓延,用不了几年时间就会长成一片苍莽的竹林。地里的苞谷苗长到一拃长,竹林里的笋子顶着毛茸茸的外壳已经长到了一尺高。忙完地里的活儿,队里的女人们约上几人上山去掰竹笋,也有人在收工时在自家地旁的几丛竹子中间掰一捧竹笋,回家后用个木棍担着,把竹笋在木棍上绕几圈,竹笋就褪下了那带着细细毛刺的外壳,留下细嫩白净的竹肉。竹笋的吃法多着呢,不只能炖肉,还能放进潭子泡成泡菜,当然也能撕成细条就着回锅肉炒,有些小娃心急,回家之后直接把毛茸茸的竹笋扔进火坑里,闻到竹笋烤熟的香味时就掏出来扒掉皮,蘸着红油或者咸菜吃,也别有一番风味。芸香喜欢把竹笋切碎,撒上盐巴腌制两天,再放些韭菜末和调制好的红油,这是下稀饭的好小菜,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娃,都会忍不住多吃一碗饭。饭在吃得意犹未尽而无时,蕙兰就会端个板凳站在灶后守着锅里的锅巴,芸香把灶眼里刻意用柴灰埋起来的火星全部刨出来,锅里的锅巴很快就干脆得脱离了锅底,并发出轻微的炸裂声。蕙兰把锅巴盛在撮瓢里,端在饭桌上就着咸菜吃,巧捷看妹妹吃的香,也忍不住吃了起来,蕙兰有时候会很大方的邀请父母一起吃,但福顺和芸香总会说你们吃,我们不喜欢吃锅巴,有时候蕙兰又小气得对着锅巴一阵“呸呸呸”,然后嬉笑着对巧捷说:“这锅巴上都有我的口水,只要你不嫌脏,你随便吃!”
蕙兰跟在李二爷的身后朝着山上走去了,俩人一直说着话,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俩人很快就变成了模糊的一大点和一小点。芸香割满一背篼猪草,又回家拿了几捆辣椒苗栽在挨着溪流的自留地里,日已偏西,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从对面山腰上往下跳跃着,芸香朝着蕙兰往上走的那条路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她又弓下身去栽辣椒苗,过了会儿,从远处传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越来越近,芸香抬起头来,本准备取笑蕙兰掰了几根竹笋,没想到她背上的背篼里装了不少,走起路来都有些吃力,再看看李二爷背篼里的竹笋,可没比蕙兰多多少。
蕙兰一见母亲就说个不停,芸香都答应不过来,李二爷说蕙兰这娃人虽小,可鬼得很呢。李二爷走后,芸香问蕙兰是不是抓了祖祖的竹笋,朝别人讨要可不是个好习惯。蕙兰说不是,她只是一直跟在祖祖的身后,每逢祖祖看见长势不错的竹笋加快脚步时,她就噔噔噔的跑过去两三下拔起竹笋扔进自己的背篼里。
回到家后,两娘母蹲在地上撕竹笋,蕙兰突然向芸香问:“我是哪天出生的?”芸香故意笑着说:“我不晓得,你是我们在路边捡回来的,你是哪天生的这得去问你亲妈!”蕙兰又问了两三遍,一遍比一遍愤怒,“不是”、“不是”、“不是”,芸香一遍比一遍笃定。
“你确定我不是你亲生的?”蕙兰又问道,芸香笑着嗯了一声,“你莫后悔!”蕙兰警告道。
“你是捡的,我后啥悔?”芸香得意的看着蕙兰。
“那好,反正我妈不是你,那我妈是猪,是牛,是狗,是马…….”
蕙兰还没说完,芸香就吃惊的瞪大眼睛盯着她,手上的竹笋也不自觉的扬了起来,嘴里骂道:“你是不是想挨打?”
“我说的我妈,我又没说你,你急啥?”蕙兰反问道。
芸香被蕙兰绕得哭笑不得,就在这时,周成才回来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蕙兰和芸香看这架势不对,赶紧停止了吵嘴,手上撕竹笋的动作也缓慢了下来,周成才进屋把搭在肩上的半袋熟食放下来,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嘴里自问自答的说着话,芸香给蕙兰使了个眼色,蕙兰走到祖父跟前,仰头望着祖父问他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周成才说在外面给人家做零工,蕙兰又问挣了多少钱,周成才这下不爱听了,码着脸说你这么大个碎娃也想管我,你们都想管我,老是惦记我挣的钱。周成才的这番话彻底激怒了芸香,她站起来跟公公理论起来,可她根本不是周成才的对手,周成才嗓门大,一口咬定芸香是想套出他挣的钱,芸香气得脸红脖子粗,终于败下阵来,坐在椅子上怄了很久,蕙兰坐在篱笆桩上安静的扯着猫儿草玩,偶尔偷偷的瞄一眼母亲,直到福顺回来说了许多宽心话,芸香才释怀。福顺说跟他讲道理纯属自讨苦吃,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芸香叹口气,说不晓得前世干了啥缺德事,这辈子要搭上个这样蛮不讲理的公公。
周成才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嚣张气焰总算是消减了些,但他还是习惯性的到处窜门,一看见人就说个不停。这天中午吃过饭又甩着两只手往路口处走去了,福顺叫了好几遍,他才不情愿的回来,福顺说这么好的天气,咋不把衣服洗了晒晒。周成才没反驳,慢慢吞吞的把脏衣服收拢放在盆子里,然后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在衣服上,再用手在盆子里简单的揉搓了几下就捞起来了,水都没拧就晾在了街院里的铁丝上,整个过程用时不超过两分钟,福顺看得目瞪口呆,正想再说些什么,周成才已经甩着手出了门。
初夏时节,河里的水涨起来了,中午暑热时,人们会端一盆脏衣服去河边洗,农忙过后,好些人会背一背篼脏衣服脏床单脏被套来到河边,按照到来的顺序,从上到下依次排列着蹲在河床隆起的石板上,边洗边扯着嗓子摆龙门阵,一股股携带着洗衣粉泡肥皂泡的污渍水从岸边顺流而下,很快便被清澈的河水稀释得看不见了,洗完衣服基本上太阳就快落山了。当然,这洗衣服也是要讲究技巧的,朝下蹲着,还要向下用力,倘若力不均衡,一个跟头就栽进水里湿了身;水下石板上的青苔更是“水下地雷”,谁踩到都会倒下。小娃们端个脸盆在浅滩里捉鱼,捉到的几乎都是鱼苗,盆子舀烂了也捉不到两条可以下锅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