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磕磕绊绊的过着,终于到了两千年的春季,一个很平常的周末,巧捷和小伙伴们牵着牛去山上放,芸香在不远处的坡地上拾掇渣草,准备腾地种苞谷,蕙兰扛着短柄锄头跟在李二爷的后头满地转悠着挖刚破土的折耳根,福顺照例去煤厂上班。
春天到了,除了四季常青的柏林,漫山遍野披上了一层崭新的嫩绿,马桑树的芽胞是暗红色的,它会慢慢绽开,叶子由红转绿。这一带从来不缺它,从山脚下仰望,片片绿意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星,甚是好看,再过些时日,马桑树会结出一串串暗红色的果实,把它们采摘下来晒干,拿到集市上的药材收购基地还能换些零碎钱。丛林里有几株野生桃树热烈的盛开着,花瓣在微风的吹拂下从枝桠上轻轻的坠落,在空中轻舞飞扬,旋即落入溪水中或者洒在才冒牙尖的草地上。水葫芦的白色花骨朵从地坎缝隙里探了出来,韭菜也在落叶堆积的树丛里露出了脑袋,用手把落叶刨开,它们那胖乎乎的长足五六公分的身姿就裸露了出来,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去触碰抚摸。七八头黄牛黑牛在对面的山坡上津津有味的啃着青草,芸香在地里边干活边和斜对面地里干活的人大声说着话,蕙兰和李二爷的身影不定时的移动着,巧捷、文炳、琳琳还有其他两个稍微年长的玩伴负责经管山坡上的牛群,牛没长翅膀,不会凭空消失,所以他们结队换着花样的玩耍,先是用小石子打下个空巢马蜂窝观察了一阵子,听说这是药引子,巧捷本打算中午带回家,顽皮的文炳拿出打火机点燃扔地上了。他们又在两个年长玩伴的指引下,站在石头梁上远眺武影山顶的那座庙,由于相距很远,那座庙也只露出半边,在与天相接处若隐若现,周围是苍翠的松柏,再往下,是一面笔直陡峭的白色悬崖,看上去很是神秘。站在山顶,视野开阔了不少,俯瞰下去,沿河的公路变成了恣意扭转身姿的水蛇,公路上的行人如蚂蚁,房屋也只有指甲盖大小。庄稼地里到处都有人在大声说着话,像慧芳那种性格开朗的,干脆直接唱起山歌来,爱热闹的鸟儿壮着胆子落在人们面前的树梢上叽叽咋咋的叫一通,仿佛是在报春。
文炳提议去找野兔,巧捷说牛走丢了咋办,他停下来摸着脑门犹豫了一下。大概两千年以前的农村人在年幼时,都会经历放牛这个阶段,有些懒散的妇女干脆把猪也吆出来,跟着牛屁股到处吃草。牛有多重要,对于庄稼人自是意义非凡,没有牛就不能犁地,土地不经翻耕就长不了庄稼,收不到粮食那就只能喝西北风。放牛虽说是个轻松活儿,但这些放牛娃往往不老实,看牛在山坡上行进的速度慢,就结伴掏鸟蛋或者抓野鸡去了,等再回过神来时,牛群早已没了影踪,找上许久才发现某块地里的庄稼缺了一片,几头牛正吃得起劲。牛群甚至会在放牛娃不留神时翻山越岭跑到其他村的领地上。下午回去的路上,庄稼地的主人会截住这群娃,问他们庄稼被牛吃了咋办,文炳说我让牛给你吐出来,说着就去掰牛的嘴巴,牛随即仰起头“哞”的一声长啸,涎水溢出来,像丝线一样挂在嘴角两边。刚回到家,慧芳啪啪两巴掌就搁在了文炳的屁股上,文炳也不哭,只是在母亲的训诫下说下次不犯了,慧芳说我听你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起死茧了。过后几家人商量着拿粮食去赔偿人家。
男娃犯了错挨打的几率更大,因为人们认为男娃应该成才,棍棒是纠正他们错误最有效的方式;女娃犯了错,轻者挨一顿训斥,重者也少不了要挨两下。长辈们常说当父母的不把子女教育好,要是长大了被外人教育或者犯了事蹲了监狱就后悔莫及了。
文炳还在那摸脑门,他既担心野兔没抓着牛先失踪了,回家免不了要“吃顿面条”,但就这么干站着,他很不甘心,总想着要做点啥。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男人挎着帆布包走了过来,大伙儿都怔怔的看着他,生怕是剜苦胆的。琳琳冲那人甜甜的叫了声舅舅,所有人才放松警惕。琳琳舅舅让琳琳把她家的牛牵下来看病,琳琳家养的是头已经十三四岁的黑牛,从去年冬天开始,它吃草吃着吃着就跪下了,犁地的时候也常常跪倒在犁沟里,福生心疼牲畜,以为是牛年纪大了,经不起太劳累,便让它在家休养,借了堂哥家的大黄牛犁完了地。可是整整一个冬季,老黑牛的状况还是没有好转,他们正准备去请娘家弟弟过来帮忙看看,谁知他今天刚好路过,一听情况,便说他去山上看看。
琳琳舅舅牵着老黑牛,他让其中年长的男娃抓着牛尾巴,在琳琳舅舅的牵引下,老黑牛在原地转起了圈,转了一阵之后慢慢的倒在了地上,琳琳舅舅不慌不忙的从帆布包里翻出两张草纸,分别遮盖在牛的两只眼睛上,然后就开始对牛进行各项检查。文炳瞬间就被眼前的这番景象吸引了注意力,他跑过去蹲在琳琳舅舅的脚边,害得琳琳舅舅好几次都差点一脚踢在他的膝盖门上,其他几个伙伴围成个半圆蹲在地上看琳琳舅舅给老黑牛做手术。
文炳突然说好像有人在喊,巧捷说又没喊你,文炳没再说什么,继续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琳琳舅舅不断活动着的两只手。
不管是在山坡上还是在屋里,喊来喊去说话是人们的生活常态,喊家里人回来吃饭,喊熟人帮忙带个东西,喊小娃莫乱跑,只要能喊着说的,就没必要走得一身湿汗到听话人面前去说,当然,借钱借粮这种事是不能喊着说的,甚至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慧芳在另一面山坡上干活,喊了一声巧捷,所有人都听见了,巧捷迟疑了一下,竟然和母亲芸香异口同声的答应了。
“你爸爸在煤厂出事了,喊你们快去看看!”
听到这话,芸香脑袋里面“嗡嗡”的响了起来,她把手中的镰刀扔了,向下跑了两步,又折返回去拿起镰刀向下跑,速度极快,跑到下面的草坪上,对着年长的两个男娃嘱咐了两句,就领着巧捷和刚蹲下看稀奇的蕙兰往家跑,李二爷在溪流旁的石头上坐着抖鞋里的泥土碎石子,看到芸香吓得面无血色,便宽心道:“芸香呐,别太担心,福顺是个善良人,不会有啥事的。”芸香心不在焉的答应着,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拐弯处,芸香边跑边问慧芳是谁带回来的口信,慧芳说是周志锐,还说福顺只是受伤有点严重,叫她不要太担心。
一口气跑进周志锐家的院坝里,他们正在吃午饭,芸香焦急的问福顺的伤势怎样,周志锐粗略的说了几句,他没见到福顺本人,具体的伤势他也不清楚,煤厂老板已经把人送到乡医院了,还说不用去县医院,估计伤势不算太严重。马二姐自从天儿意外夭折后,人变得亲和起来,她不断的安慰芸香,还去厨房盛了三碗饭让她们吃,芸香哪里吃得下去,谢过他们的好意后就往乡医院赶去了,留下巧捷和蕙兰两个娃在周志锐家的院坝里,马二姐过来拉她们去吃饭,显然,这俩娃的心情也不好,劝了好久才一人吃下一小碗。蕙兰陪着周志锐的女儿玩了一下午,不知道是受了那个女娃的感染,还是担心父亲的伤情,整个下午的玩耍都异常的安静。巧捷吃过饭后回山上看牛去了,下午把牛吆进圈又拿着镰刀去菜地里割了一堆猪草扔进了猪圈里,这才止住了两头猪仔因为饥饿发出的惨叫声。
这天下午似乎特别漫长,太阳偏西时,不见母亲归来;黄昏时,亦不见母亲归来;夜幕降临时,仍不见母亲归来。姐妹俩都有些饿了,但他们不敢进屋煮饭,门敞开着的灶屋里面黑洞洞的,让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再者,也不知道母亲何时才到家。她们坐在屋前的篱笆桩上干等着,天越来越黑,蕙兰扯着嗓子叫了几声妈,一点回应也没有,琳琳和她妹妹站在屋后的田坎上叫巧捷带着蕙兰去他们家等,巧捷谢绝了,过了片刻,琳琳母亲也出来叫她们去吃饭,巧捷说不饿,她们要在家里等母亲。等琳琳她们娘仨回屋后,蕙兰又扯着嗓子开始喊妈,这天晚上的夜色很浓郁,非要打着电筒才能看清路,屋后山顶上的那个大鸟扑棱着翅膀,嘴里不停的发出沉闷而连贯的吼叫声,幸好天黑之前她们把屋外的电灯开着。巧捷偶尔喊几声,蕙兰喊得快哭了,泪眼朦胧间看见有一道亮光在向她们走近,蕙兰迫不及待的喊了一声妈,果然是芸香答应了,但她的声音很小。芸香到家后,家里总算是有了支撑,巧捷很自觉的去烧火做饭,芸香坐在灶后的板凳上说着福顺的伤势,她说福顺是在井下被一块石头从头顶砸了下去,腿被伤了筋骨,幸好戴了安全帽,脑袋才无大恙,脖子处受了轻伤,暂时不能转动。巧捷听后松了一口气,芸香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爸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三娘母往后咋过噢?”巧捷心中才落地的石头又悬了起来,她手中切菜的刀悬了须臾才接着慢慢的切起来,还险些切了手指头,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母亲,而实际上,听到母亲的叹息声,她也很难忘,默默祈祷着父亲赶快好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芸香领着两个娃往乡医院去了,路过学校的时候给唐老师打了声招呼,唐老师听后对福顺的伤势问询了一番,嘱咐芸香要好好照顾福顺,争取早日康复,还叫巧捷放心的去看望父亲,缺一上午课耽误不了学习。
离乡医院越来越近了,巧捷渐渐紧张起来,她不清楚父亲究竟伤得咋样,要不要紧,见到父亲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既不能两眼圆睁着不言语,也不能张口随便问,问吃早饭了没显然不合适,问伤到哪儿了会显得没水准,巧捷想到了好几句问候语,但都被否定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前,左脚的鞋带松开了,在脚边甩来甩去,她几乎被绊倒,于是连忙弯下腰去系鞋带。这时候,蕙兰跟在芸香的后头进了福顺的病房,福顺听见开门声,僵硬的挪了挪身子,芸香看了一眼蕙兰,蕙兰会意后喊了声爸爸,福顺答应着。
“你好了没有?”蕙兰问道。
芸香白了蕙兰一眼,心想这娃是不是缺心眼,你爸一动不能动的躺在病床上,手背上还在输着液,你一进来就问好了没,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好了!”福顺回答道。
蕙兰有些局促的站在病床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这时,巧捷在门口探了一下头,随即走了进来,她看见父亲的脖子和腿都缠着纱布,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半靠半躺在一米五的病床上,显得那么单薄,她突然鼻子一酸,叫了声爸爸,问道:“你还疼吗?”“疼”字还没说完就已经哭得哽咽起来了。芸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也哭成了泪人,福顺忍着疼痛安慰巧捷,自己却在时不时的用另一只手抹眼睛,巧捷哭得快换不过气来,哪里能说停就停,蕙兰看着母亲和姐姐哭得这般伤心,便不知所措起来,她无辜的看着面前的这三个人。芸香的大姐夫提着一袋水果走了进来,看到屋里快哭成一片海了,先问过福顺伤口处的疼痛是否有所减轻,然后对着芸香和巧捷说道:“哭啥嘛,这都是皮外伤,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嘛,莫哭了,快把早饭拿出来给福顺吃!”芸香这才想起福顺还没吃饭,哭了这一阵啥事都忘了。
巧捷去外面的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再回到病房时,福顺叫芸香把袋子里的水果捡些给巧捷,让巧捷背在书包里回学校去上课。
这天下午集完合,巧捷叫上琳琳,两个人疯了似的往回跑,巧捷由于从小缺钙,走路跑步一向不稳,跑着跑着就趔趄几下,有时候直接摔倒在地上,胳膊肘、手臂、手掌和膝盖常常被擦破皮,她管不了那么多,爬起来继续往家跑。到家后,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就牵出牛在路边或者小树林放到天快黑定时,牛嘴巴从始至终没离开过地面。这牛一天没进食,饿得肚皮凹陷着,绕着圈栏团团转,时而从圈栏里伸出脑袋朝着外面“哞哞”的叫着,看见小主人回来,更是叫个不停。回到屋里,巧捷舀了两撮瓢麸子倒进猪槽里,又往槽里舀了两瓢水,两头猪仔欢快的吃了起来,过后她开始生火做饭,早晨从医院离开时芸香嘱咐过她天黑后就把水烧开等着。
往后的一周时间里一直都是这样,巧捷不只要上学,还要照顾家里的家禽牲畜,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芸香不再长吁短叹。
下午放学后,猛跑了一阵,巧捷和琳琳看见马疯子披头散发的朝着他们走来,吓得撒腿就往回跑,从一片庄稼地里绕了过去。这马疯子算是名扬全乡,关于他变疯的传言至少有三个版本:一个是说他升学失败怄疯了,一个是说他被父亲一巴掌扇疯了,还有一个是说他为情所伤憋疯了,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变故,人们也都只能猜测,这一带的小娃都相当的惧怕他,看见他都会远远的躲着。隔天集合时,当值的老师讲完放学后路上注意安全,“解”字才出口,操场上的学生中站在外侧的同学已经朝着公路跑去了,巧捷和琳琳也在中间,当值老师气得大吼一声给我回来,那些散开的学生只好悻悻的回到队伍中,被罚站了五分钟才重新被解散。
福顺出事故的第三天,周成才回来过,碰见他的乡邻无一例外都把福顺住院的消息告诉了他,并提醒他去医院看望福顺。周成才说他忙得很,他要出去给人家做零工挣钱,活儿是现成的,而且主人家喊他马上就去。乡邻们又劝导他不要出门了,在家帮忙放下牛也行,巧捷那么小个娃,每天下午扑爬跟头的跑回来放牛喂猪,作为老年人,这个时候就该帮儿孙减轻些负担。周成才听不进去,自顾自的说着话离开了。
又是周末,巧捷吃过早饭就牵着牛同其他伙伴一起上山了,在山上割了些猪草,看伙伴们在很热闹的挖折耳根,便也凑了上去。中午回家,把半袋折耳根浸在水里泡着,然后烧火煮了两碗面和蕙兰吃,可怎么吃怎么加调料都没味道,水中那些鲜嫩的折耳根也勾不起食欲,吃饭变得索然无味,这座房子也变得空空荡荡的,全然没了家的温暖。
吃完饭去琳琳家逗留了会儿,又会同伙伴们一齐往山上走,边走边东瞅瞅西看看,走到山上歇息了片刻,各自牵着牛排成一列顺着羊肠小道叮叮当当的向山下走去。刚翻过房屋南侧的小山丘,巧捷一眼瞥见家里的房门全都敞开着,母亲在和蕙兰说着话,依稀还能听见父亲的声音,内心的欣喜之情喷薄而出,她扬起鞭子以飞快的速度把牛吆进了圈,当她站在屋前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连手要往哪里放都不知道,这时琳琳带着她的妹妹来到了家里,四个娃在院坝里闹腾了一下午,不管她们玩什么,巧捷都会咧着嘴莫名其妙的笑。芸香问她咋不进屋看父亲,她不回答,只是笑。
福顺出院的第二天,芸香娘家来了一群亲戚探病,芸香的两个弟弟挽起裤管扛着犁铧牵着牛下地,把种苞谷的地全部翻了。接下来的日子,周围的邻居、福顺的亲戚陆续来家里探病,带来的鸡蛋、白糖、罐头、水果及其他营养品堆了满满一柜子。大伙儿一致让芸香定下种苞谷的时间,到了这天,人们早早的就扛着锄头来到了芸香家,芸香的娘家人更是全体出动,一天下来,苞谷全种下了。晚上吃饭时,芸香进进出出的照顾大伙儿吃喝,福顺拄着拐杖向来帮忙的人一一道谢。
乡邻们虽然学识尚浅,但他们并不愚昧。他们知道在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事上可以心存侥幸,但在生死关头谁也不敢幸灾乐祸。明天和意外,哪个都可能先来,有人学车的时候被车轮碾断过两匹肋骨,有人砍树的时候把自己的脚砍了,有人在山上干活时险些被滚落下来的碎石砸死,有人突然病倒卧床不起,还有人在矿井下遭遇瓦斯爆炸烧得面目全非……有太多意外,但灾难不会只冲着固定的人群。在别人时运不济时,主动伸手帮扶,才不至于在自己遭遇窘境时,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