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层林尽染,红树叶、黄树叶以及绿树叶相间遍布于山野林地,一阵秋风拂过,干萎的枯叶从树桠上掉落下来,在空中随风炫舞,地面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好似一张拼接起来的地毯。还没来得及砍掉的苞谷杆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脆响,地里的小麦已经发了芽,露出青幽幽的脑袋,田里的萝卜裸露出白白胖胖的身子,在寒风中稳稳当当的挺立着。
福顺央了十来个人把晾晒在坡上的树枝杂柴搬运回来,又把脱尽水分的砖瓦传送到窑门前,他一双巧手翻弄着,很快就在窑底砌起了一道拱,留下七八个像烟囱的窟窿眼,然后在众人的帮衬下把剩下的砖瓦依次堆叠着摞起来,接着在窑底的洞口点了火,用长长的树干叉着刚萎蔫的树丫送至洞口,一股青烟就慢慢悠悠的从窑顶升了起来,飘过山头,与空旷寂寥的青天水乳交融成一体。木柴在窑洞内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人们在窑前边叉柴边互相调笑着,袅袅烟雾延绵不绝的升腾起来。
夕阳越来越微弱,吃力的在地面洒下一层薄薄的光芒,把人影树影山峰暗影拉得瘦长纤细,人们不禁哆嗦了一下身子,扣紧了衣衫。福顺拿过铁锨撮出一堆烧得旺旺的木柴炭粒儿,人们就端着椅子板凳围着火堆坐成一圈。芸香用竹筛端着满满一盘白面馒头和肉包过来,几十只手臂往里头一伸,竹筛里就只剩下两三个孤零零的馒头了。烤火的人用碎掉的砖头垒砌在火堆周围,再将馒头放在上面炙烤,两分钟翻一面,不一会儿,馒头就被烤得色泽金黄,四处飘香,咬一口,“咯吱咯吱”的脆响。小娃娃们专爱吃烤得焦黄的馒头片儿,蹲在火堆边上守着父亲或母亲给烤“黄壳儿”。
晚饭是当季蔬菜萝卜炖排骨,还有几大盘炒菜。福顺家虽境况窘迫,可在待客方面,生活水平不会低弱过别人,芸香总是跟福顺说自己两口子在家吃糠咽菜都无所谓,但人面上的事情就要做得亮亮堂堂的,不叫人耻笑才是。村里人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对这对年轻的夫妻很是认同和敬佩。桌上的时蔬炒肉和排骨萝卜汤很快只剩下盘底的汤汁了,人们抚摸着撑得圆滚滚的肚皮,称心意满的回到砖瓦窑前,他们得帮福顺看到后半夜呢。即使就这样悠闲的坐着,啥事也不干,主人家也要心安得多。
人一旦手脚消闲了,嘴巴自然就忙活开了。从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口谈论到张家的老人李家的儿女,话锋几经兜转,又说起了村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两起离奇死亡事件,气氛在刹那间就变得凝重而神秘,妇女们刻意压低声音说天儿和三娃死前表现都很怪异,不过没人细想。天儿被蛇咬的前几天疯跑着到处窜门,站在门槛上往屋里看一眼又一阵风似的跑开了,有时候还独自说着话,像是在回答谁的问话,别人问他他只翻个白眼儿就径自走开了。三娃被水冲走的那天,他早早的就起了床,把屋里收拾了一番,然后就背起包要走,李二爷说这么大的水要往哪去,三娃坚定的说不用父亲管,有人在等他,他得赶紧去,他推回李二爷递过早饭的双手,嘱托父亲他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生活,不要太劳累,李二爷嗔骂道:“这狗日娃儿,今天咋像个女娃儿?!就走几天,还说这么多肉麻话,以前出远门都没见你挂念过我!”李二爷以为等三娃的那人是他中意的姑娘,一晃三娃也就到了而立之年,可他的婚事一直没着落,身为父亲,李二爷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三娃成了家,既是这样,对于三娃的执意要走,他也不好过多挽留。三娃离开家的时候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他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换作以往,吹着口哨迈着大步很快就消失在了路口。三娃刚走,李二爷心里就空落落的,他嘲笑自己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咋还孩子走一步都不习惯呢,于是他就去了田坎上察看稻谷的生长情况。
竹坪坝的人还不知道,外面的谣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说竹坪坝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天儿和李三娃意外身亡就是这东西在作怪,年轻小伙子去外地提亲,姑娘屋里一听是竹坪坝的人,就找许多堂而皇之的借口拒绝,这块产水稻的平坦土地在两个年轻人相继早逝后失去了原来的魅力,姑娘们宁愿吃粗娘,也不愿吃沾着晦气的大米。后来又有阴阳人传出话来,说竹坪坝在两年之内还会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死于非命,连高矮胖瘦都做了详细说明。
夜渐渐深了,关于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话题还在继续延伸,孩子们已经不敢到处乱窜了,他们或蹲在父母的脚边,或躲进父母的怀里,巧捷坐在刚刚歇息下来的母亲身边,眼里早已充溢着泪水,只要人们描述的事件再恐怖些,她的眼泪就会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芸香打算带她回屋睡觉,不听这些诡谲的事儿,可她不同意,她想知道除了帮父母干活和玩闹之外,还有人们正在讨论的这些神秘莫测的故事。天空明净而高远,月朗,星稀,月夜下是丛山的黑影,和从窑顶升起的青色薄烟,山尖传来那只大鸟沉闷的叫声和扑棱翅膀的响声,这本该再平常不过的夜晚突然增添了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巧捷安安静静的坐在板凳上,边因恐惧而落泪,边竖着耳朵聆听。妇女们陆陆续续的领着孩子回家了,剩下的小伙子老太爷讲起了历史,从抗日战争往后讲,事件都是他们亲身历经的,或者亲耳听闻的。
最后剩在窑边的只有福顺、开会、芸香和福生,福生是和福顺同姓同辈的邻居,两家人也没少打交道。天破晓前,四双手又忙了起来,把窑旁边空地上备用的沙土一层一层的铺洒在窑顶的砖瓦上,闭住窑内的热气。窑顶上还在冒着白色雾气,填上去的沙土也变得温热起来。
第二天早上,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砖瓦窑洞在雨雾中渐渐冷却下来了。再过些时日,这被锻烧了一天一夜的砖瓦就要出窑了,不久之后将盖上新房的屋顶。
经过大半年的忙碌,柱头、横梁、棱条及椽子都准备妥当了,整齐的堆码在地基上,再过一天就要立房了,按照当地的风俗礼仪,这天晚上要举办“鲁班席”。众所周知,鲁班是木匠的祖师爷,人们对于他的尊重并不亚于神灵,这世上若是没了心灵手巧的木匠,怕是很多让人叹为观止的建筑物将永远不会现身。芸香娘屋人基本全部出动,来辅佐老三创造事业,母亲、大姐、二姐和芸香围着灶台炒菜炖肉,福顺则接待陆续到来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给每人递上一支烟,又倒了茶水,当然,这一晚主要以胡师傅为中心,大伙儿对胡师傅也都格外的敬重,不与他开轻佻的玩笑。饭菜上了桌,围着桌子坐下来的都是男人,按照规矩,女人和小孩是不能吃“鲁班席”的,鲁班的后人都是男性。
才吃了几口菜,就开始斟酒致谢,福顺虽不善言辞,但在这种场合多少都要讲两句像样的话,他先是感谢了在座的各位乡邻给予的帮助,着重感谢了师傅这么长时间的指导与监督,最后又言辞恳切的请求各位乡邻送佛送到西,明后两天是立房的关键时候,大伙儿还得帮忙使把劲捧个场,在场的人都爽快的答应了,如果出不了这个力,他们也不好意思凑到“鲁班席”上混这碗饭吃。接着,胡师傅将明后两天的轻重活儿做了一番部署。正经话讲过后,饭桌上才活泼生动起来,小伙子们一边呷着酒一边吃着菜,从天南说到海北,但没人耍酒疯说胡话,从始至终,人们都是恭敬礼貌的。芸香忙着添饭盛汤,母亲和大姐二姐坐在小木桌上就餐,巧捷和文炳原本也是安插在小木桌上的,可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热闹爱冒险,他们端着碗蹭到了父亲跟前,指着盘里的菜,福顺尽管忙着招呼客人吃喝,但对于瘦弱得见风就能倒的女儿,他有着足够的耐心,嘴里说着话,手里不断的给巧捷夹着菜。巧捷被烧伤已将近一年,所幸脸上没留下难看的疤痕,但和文炳相比,她的脸黑里透着红,像是常年干农活被晒成的黝黑肤色,在烈日下,脸红得尤其厉害。但巧捷还在帮着父母干力所能及的活儿,福顺和芸香常常觉得抱歉,别人家的孩子健壮又享福,巧捷天生体弱不说,圈里的那头猪还得靠着她喂养。
第二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平整光滑的柱头、横梁、棱条按照设计图依次串联起来,排列在地基上,开会指挥着这个横梁应该穿进那个柱头,那个棱条应该穿进这个横梁,帮忙的人让他过来示范一下,事实上,他一拿上工具抓着木头,脑袋里面就“嗡”的一声成了一锅浆糊,怎么拼凑都不对,人们开始取笑他:“你当真适合当领导,看着现场就能指挥得头头是道,自己一上手,才晓得啥都不会。”开会倒也不恼怒,挠着脑袋露出尴尬的笑容,“看着容易做着难嘛!”
第三天黎明时分,地基上灯火通明,人们在胡师傅的指挥下,紧张而有序的忙碌开来,把结实有力的棕绳往柱头上横梁上套,又把鸡棚里开山用的那只公鸡抓出来,灌上一杯白酒,公鸡随即偏着脑袋昏睡了过去,芸香把三个脸盆大的蘸着大红花、绽放着四道裂痕的白面馍馍端了过来,还用布条包裹了苞谷、小麦、稻谷、大豆和高粱五类粮食。时辰一到,胡师傅一声令下,除却燃放鞭炮的小伙子,其余人都抓起棕绳使出浑身力气往后拉,第一排柱头横梁在人们整齐响亮的“预备、起”中慢慢直立了起来,接着第二排立了起来……很快,新房的雏形就展现在了人们的眼前。接下来放正梁才是最激动人心的,正梁即堂屋正中央的横梁。胡师傅把昏醉中的公鸡放在正梁上,又把三个大馍馍和五谷杂粮绑在横梁上,这时,人群外又响起了鞭炮炸裂的声音,两边各站着五六个小伙子一齐拉套好的棕绳,须臾间,正梁被吊上了房顶,烂醉如泥的公鸡已经完全醒了神,感受到脚底的木梁在不断的摇晃,便惊叫着从高高悬着的正梁上飞了下来,人群跟着公鸡的动向而移动,抓公鸡是传递吉祥,参与这项活动的几乎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至于年轻的男人们,只有鸡飞到他们脚边,他们才会弯下腰去抓起来。有些孩子为了抓公鸡,凌晨四五点就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跟着父亲去地基上帮忙拉拽绳索。横梁上绑的五谷杂粮和白面馍馍则是象征着房屋的主人在今后的日子里五谷丰登、吃穿不愁。
天已大亮,正梁也已套牢在两侧柱头的眼孔里。五张木方桌搭放在旧房子的院坝中间,扯开了席面,小伙子们从地基上回来,洗过手和脸又系上围裙,端着满盘的肉碗菜碟在灶屋里进进出出,院坝里顿时传递出觥筹交错的声音,亲朋好友毫不吝啬的夸赞福顺小夫妻俩能干,芸香苦笑着说:“算啥能干?我们这都是没办法,修几间房子还真是操不少心呢,有时候焦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这辈子我是再也不想吃这个苦了。”客人朗然笑着回应说:“修房子就苦那么一两年嘛,没房子住那才遭罪,常年风吹日晒的,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你们这房子也立起来了,剩下的就是盖瓦和装修,福顺又都懂,过一阵子也就全部完工了。”
酒席刚过,福顺和芸香歇了两天脚,就又没日没夜的忙开了,福顺搭一把梯子就爬上了房梁,握着榔头“叮叮当当”的钉椽子,芸香把窑里的红瓦背到新房的地基上。夜里要是有月亮,就借着月光,要是没月亮就点着煤油灯,把地基上的废土废料往出去运送,煤油灯在晚风的吹拂下忽明忽暗,有时突然就熄灭了,但这并不影响两人干活的热情,巧捷蹲在旁边看着,偶尔帮父母跑跑腿。屋顶的瓦盖全之后,福顺就和芸香在新房里围围堵堵的布置了一间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三把椅子和用砖头支起来的一口锅,房间的墙壁是用木板拦着的,不够的两面用芸香背回来的稻草苞谷杆简单的围着,幸好已经是阳春三月,屋里再怎么简陋,也不会觉得冷。每天晚上睡觉前,福顺都要打着电筒把巧捷送到周母那里,她钻进祖母的被窝听祖母唱歌讲故事。福顺和芸香住在乱糟糟的新房里,既为照看材料,也为节约时间。
周成才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农忙的时候就跟着老太婆下地干活,可他干起活来粗糙得很,经常惹得周母边骂边补救,一忙过地里的活,人就不见了踪影,说是去外乡给人打短工,挣一天二十块的零碎钱,家里儿子媳妇忙得吃饭连嚼的时间都没有,他却无心过问,更谈不上帮忙。芸香忙晕了,也会跟福顺抱怨几句:“你说这老太爷是啥人?我们都忙成这样了他还要跑出去挣那几个零碎钱,你看人家的爹妈老汉儿哪个不帮扶着儿子媳妇?”福顺心里当然也不乐意,但他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无常与怪异,便劝慰芸香:“他就是那种人,别指望他了,我宁愿自己少睡一会儿觉,多跑几趟,也懒得跟他费口舌。”
七八天过后,周成才回来了,把挣来的钱大部分买了熟食,福顺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父亲,真是哭笑不得,周母也很尴尬,恨铁不成钢,但这块铁年头太长,怕是始终成不了钢,她再三支使,周成才才帮儿子干一两天活儿。
新房后面的砖墙还没全部码起来,张老太就开始在背地里嚼芸香的舌根,芸香心想这地基是从人家那里兑换来的,况且张老太是老年人也是长辈,先让她三分吧。可这张老太并不领情,还得寸进尺,甚至跑到福顺家的新房里当着芸香的面挑刺儿。话说“士可杀不可辱”,芸香又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