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福顺不在家,周母过来看新房的装修进程,顺便带巧捷回去,芸香陪着母亲歇了会儿,母亲无奈的说起不争气的父亲,芸香说:“算咧算咧,这房子也快弄好了,你们把自己地里的庄稼收拾好就行。”
下午时分,地面上的热气消散了些,芸香起身准备忙活了,周母也带着孙女儿巧捷离开了。路上,巧捷指着路边的花花草草问祖母分别叫什么名字,祖母都一一回答,她又问祖母吃过这些没有,祖母说六七十年代缺粮,他们就去地里挖野菜,野菜挖空了就去剃树叶吃,还吃过水煮树皮,喝过用树皮磨成粉兑成的浆糊,巧捷说:“婆婆,你们真造孽!”祖母却笑着说:“就是啊,以前都不敢想还能过上一天三顿能吃饱的日子,这赶上了好日子,偏偏你又不爱吃饭。”巧捷扮了个鬼脸,自豪的对祖母说:“我比以前厉害多了,昨天我妈擀的面条,我吃了两碗半。”“是两个半碗!”祖母纠正道。
就在这时,周母和巧捷同时怔住了,因为她们听到了芸香和张老太的争吵声,声音越来越大,由最初客气的讲道理变成了带着脏话的谩骂,张老太从芸香屋里退回到自家的另一块地里,站定后双手叉着腰,朝着芸香吼骂着,大概意思是觉得换地吃了亏,让芸香搬回去,把地腾出来还给她。芸香也毫不示弱,回敬道:“你又不是三岁的小娃儿,吐了口水还要往回舔,你要是真想要回这块地也可以,去把当时在场的干部都叫来,如果他们同意我也无话可说,你不要在这儿装疯卖傻,我不吃你这套。”张老太自知理亏,却又不愿妥协,就和往常吵架一样,一一罗列对手的短处,骂芸香矮,长相难看。芸香却笑呵呵的说:“这天底下就你好看,你快回去照照镜子,是我的话早就被自己羞死了。”吵架的场面上只有芸香和张老太两个人,但其实队里的很多人都听见了,他们放下手中的活儿,竖着耳朵听着,是谁的过错大伙儿也都明白着呢,芸香自是知道其中的利害,纵使张老太说话再难听,她也尽量不带脏字去回敬。
巧捷和祖母站在回家必经的小树林里,她紧张的问祖母:“我妈在和人吵架,咋办?”祖母压了一下她的肩膀,两人蹲在一株柏树后,“我们先藏在这儿听听看,如果你妈吵不过,我就出去帮她。”婆孙俩屏气敛息的躲在小树林里密切关注着外面的战事。
自打芸香嫁过来后,这是第一次公开与人闹得不愉快,邻里相处,难免会产生摩擦,但过些时日,误会消除了,和谐的关系也就恢复了。而这一次,两人红了脸,发生了争吵,除了躲在小树林后面的周母,还有好些妇女也都想知道芸香到底好不好欺负。
但张老太又找错了对手,别看芸香平日里温柔可掬,吵起架来竟不慌乱,她逻辑清晰,口齿伶俐,专拣张老太说话露出的破绽,张老太慢慢的就败下阵来,但她依旧不服输,恶狠狠地对芸香说:“我肚子饿了,回家煮碗饭吃了再陪你继续!”芸香也不甘示弱,说:“好哇,我等着!”
晚上,福顺回来了,芸香把事情原委讲给他听,福顺听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接着又笑着说道:“没想到你吵架还在行,我还以为你只能吵过我,其实这也是好事呢,以后就没人敢轻易惹你了。”芸香想了想,的确是那么回事,慧芳把张老太骂得狗血淋头之后,人们对她反而更尊敬了。
“她会不会怄不过,半夜拿把刀来把我们解决了?我们这屋,布帘子一掀就进来了。”
“应该不会吧,不过还是防着点,人心隔肚皮。”
睡觉前,福顺把斧头镰刀放在床前,说要是有人敢乱来,他就拿斧头砍,这块地以前是你的,但这条命从来都是我自己的。
夜半时分,屋里传出一阵响动,芸香警觉地一脚蹬醒熟睡中的福顺,两人悄悄的坐起来,把斧头镰刀紧紧的攥在手里,福顺划了根火柴,点燃了放在床头砖堆上的煤油灯,看到的却是一只正在逃窜的老鼠的身影。福顺看一眼芸香,宽慰道:“张老太虽然爱干糊涂事,但杀人放火的事谅她还不敢做,她也晓得不划算,没事了,睡吧!”
张老太没再和芸香发生冲突,只是两人从那以后就当对方是透明人。
嚣张一时的张老太连吃两回败仗以后,又和过门年头尚短的儿媳六姑娘红了脸。张老太爱闲逛,时常碗还泡在锅里,鸡群在菜地里啄个不停,她就背抄着两只手出了门,借口是去看地里的庄稼,六姑娘原本是个本分人,对婆婆的游手好闲忍了又忍。可这天实在忍不下去了,喂猪的时候就指桑骂槐起来,抱怨猪只知道吃,没吃饱还叫个不停,张老太正盘算着要去哪家坐坐,听儿媳妇这样抱怨,知道是在隐晦的骂自己,就开了腔:“想说我就直说,指桑骂槐,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指着猪骂我算你啥本事?”
这正合了六姑娘的意,六姑娘火气大着呢,想借机改改婆婆的懒惰习惯,就没好气的回复道:“你还晓得是长辈啊?人家屋里的老年人都晓得帮着儿女干些活路,你就每天东家跑西家,哪家人离了你活不下去吗?”
“我是去地里看庄稼,这你都不准?”张老太辩驳道。
六姑娘又不是三岁小孩,这种张口就来的话怎能把她打发了,“你每天都去看一回,你不去看地里的庄稼就不晓得咋往上长吗?吃完饭一抹嘴就背着手走了,连碗都不帮忙洗一下,要你这个妈,除了每天多消耗一斤粮还有啥用?”
张老太被气得脖子都粗了,一声哭了出来,“我辛辛苦苦的把几个孩子拉扯大,现在成家了就嫌我多余了,我不活了,我现在就去死,不消耗你的粮食,也不碍你的眼。”张老太边哭边去拿了根细长的棕绳,抹着泪走向了屋后的柿子树底下,这时候,儿子张小生已经回来了,见母亲这样,先是骂了自己的媳妇,接着去跟母亲道歉认错,周围集聚了四五个路过的乡邻,他们劝张老太不要跟小辈计较,六姑娘也是活路忙晕了说话才没轻重的,张老太像是得了势,一面楚楚可怜的诉说着这些年所吃的苦,一面把棕绳套进手指粗细的一根枝桠上,系了个活扣,一只手拉着棕绳,做出一副随时准备上吊的样子,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这是做戏,只要六姑娘过去乖乖的道个歉,张老太不但不会上吊,同时还灭杀了儿媳的威风,以后闲逛更是没人敢说三道四。可她的这出戏被儿媳识破了,六姑娘偏不低这个头,反而暗讽道:“演啥戏呢?这错都是我的,你就别把根花线挂在树上吓人了,这柿子树还不想背杀人的罪名。”
张老太一听这话,哭得更起劲了,踮着脚把脖子往棕绳里面套,脚尖很快就离了地,蹬了两下,张小生赶紧抱下母亲,只见张老太张着嘴巴吐着舌头,眼珠灰白无神,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勒痕,她吃力的张了张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呼吸渐渐变得微弱,张小生朝六姑娘大喝一声:“这都是你干的好事,还不快去请医生!”六姑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得浑身瘫软了,她一路跑一路跌倒,等把唐医生请到家里时,张老太已经断了气,丈夫张小生不跟她说一句话,她除了悔恨之外,还有无尽的心寒,当初嫁到这个家来也是看上张小生明事理,而今他却把她看成是杀死母亲的凶手,要是往日里他对母亲的懒散肯说半个字,她也不至于窝藏着这么大的火气。
六姑娘躲在房屋角落里哭得天昏地暗,没人来安慰她,事实上也没人敢来安慰她,张老太是出了名的爱找小媳妇儿的麻烦,又怎能轻易放过自己家的媳妇呢?只是这次,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过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六姑娘终于变得理智起来,她擦干眼泪,趁着天黑去屋后的柿子树下试图还原事故现场,手指粗的树干,平日里使点劲就能掰断,还有这铅笔粗细的棕绳连十块砖都乘不起,今天却当即要了婆婆的命,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时突然从背后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找出啥线索了?”六姑娘被吓得魂都飞走了,原来是丈夫,她心里刚落地的石头立马又悬了起来,丈夫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
“在场的人都看到她是上吊死的,是她自己吊上去的,跟你无关,你别心虚。”张小生冷冷的说道。
六姑娘的心凉了半截,抹一把滚落在脸颊上的眼泪,“晓得了。”
第二天下午,竹坪坝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人们这时候才注意到六姑娘不在村里,警察对张老太的尸首和现场进行取证,又在队里做了走访调查,当时在现场的人都一致指证是张老太吓唬六姑娘,做戏给别人看,没想到才刚吊上去就要了命。没在场的人也都纷纷证实张老太平时好生事端,整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警方最终得出结论:张老太属于自杀,而且是主要过错方。第二天,六姑娘回来了,帮着丈夫安葬婆婆,六姑娘是个善良人,尽管婆婆离世的主要责任不在于她,但她还是很愧疚,她悔恨当初的出言不逊。
人死三天后魂魄会回来,还会制造出一些动静来,让后人感受到他们曾经存在过。而像死于非命的成年人张老太和李三娃,他们的魂魄回来会有很重的煞气,整个竹坪坝都笼罩着阴森恐怖的气息。三娃魂魄于午夜时分回来,掀翻了院子里一根竖着的木头,绊出一声闷响,李二爷一点都不害怕,只是默默的念叨:“三娃,安安心心的走吧,别担心我!”那声音渐渐消失了,周遭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次日清晨,李二爷看到原来竖着放置的那根木头现在正横躺在院子里,地面上还有一道被木头落地时砸出的泥槽。
张老太死得很急促,又有些不太明朗,怕她的魂魄回来会吓到人,人们提议这一夜让附近的小伙子都睡在张小生家的院子里,压制住她的阴气,看她回来还能干啥。
往院坝里搬了些砖块,在上面垫了两层谷草,又铺了些褥子,五六个小伙子和衣躺在上面,身上象征性的盖了两床薄被子,张小生一家人也都睡在院子里,大家都在等着张老太的魂魄回来。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在为张老太回魂制造气氛。终于,屋里有了动静,是碰翻碗筷的声音,人们屏住呼吸倾听着,但很快就有人辨别出来是老鼠,那可恶的家伙嘴里还不断的发出“咝咝”的叫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张老太生前所住屋的房门被“咚”地一声推开了,接着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人们紧张得连呼吸都变弱了,下午给这些躺在院坝里的人都招呼过,听到任何响动都不要出声,除非伤到人才做必要的措施,否则会影响到老人家到阴间报到的进程。屋里的响动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总算渐渐的消失了,人们在庆幸着,但这庆幸似乎有点太早,随之而来的是“嘭”的摔门声,然后是一串渐去渐远的脚步声。
自从张老太去世以后,竹坪坝的气氛就变得十分怪异,每天下午太阳一落山就阴森森的,人们走路时总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晚上窜门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只有那些阳气重胆子大或有要紧事的才会在路上行色匆匆的走着,女人和孩子老老实实的呆在屋里,连上个厕所都要结伴而行。
流言像汹涌的江水般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竹坪坝以外的各个村落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时,都会神秘的低声细语,大抵是说那个阴阳人的话灵验了,竹坪坝果然又有一人莫名其妙的归了西。当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了竹坪坝乡民的耳朵里,他们先是对这种类似于诅咒的预言感到很气愤,接着便是无尽的恐惧,没人知道往后还会发生什么,凶死好像并没有停止的迹象,但是接下来丢命的会是谁呢?
王大年看到他管辖下的乡民如此的紧张和恐惧,心里很不是滋味,连续非自然死去的三人已经让他明白这不是纯粹的巧合,太阳一落山乡民们就足不出户也不是绝对的封建迷信。作为一队之长,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去保障民众的安全解除民众的顾虑。夜里睡不着时,他就叼着旱烟锅坐在床沿上思索:竹坪坝本是块富饶之地,可这两年到底是怎么了?竟出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翌日,他去村委会,打算找些干部商量对策,恰巧圆眼镜老先生也在场,就虚心的向老先生取经:“先生,依你看,我们竹坪坝到底是出了啥问题?”
圆眼镜老先生稍微思忖了一下,“这具体是啥问题我也弄不清楚,但最好找个阴阳先生整治一下,一来震慑住那些作怪的鬼魂,二来可以安定人心。”
其他干部也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是呀,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条件恶劣的地方往往封建势力强大,人们通常以为是那里的人冥顽不化、愚钝无知,其实不尽然,谁不愿意去相信“人定胜天”、“世界以我为中心”呢?然而,当生活的苦难屡次三番的攻陷那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他们无力抵抗,亦无法了解究竟为何发生这一切,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是无尽的恐惧与黑暗,转而去信仰鬼魅与神灵的传说,他们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尽量做好人做善事,祈祷着凡事能化险为夷。诚然,也费了不少钱财给菩萨神灵烧纸焚香,磕头磕得脖颈酸痛满脸尘土。若不是坚信“人在做天在看”“世间自有公道”,恐怕好多人都早早的踏上了奔赴黄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