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苍蝇在餐盘上迂回飞舞,有时会在耳边嗡嗡作响,常欢不堪其扰,有点底气不足的问:“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别瞎说,万一妈下岗了,到时想不想搬走都由不得我们做主!”
这年头,一些工人遭工作单位以解散为由,被迫下岗,还拖欠劳动补偿,连同居住的宿舍也被原单位变卖,生活十分艰苦。这一切,还不都是被推动经济体制的改革开放给害惨的。
“妈,我就要去深圳了。”
母亲喝着小米粥,匆匆瞥向骄矜自负的儿子,眼神变得惊吓起来,接着他们便发生争执了。
“你爸爸已经不在了,你一走妈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要走,我知道你讨厌这间屋子,但这事儿没法改变,你不要和这间屋子怄气。”
“我不光是怄气。妈,妳没看到我正在想办法吗?去深圳我就可以挣到很多钱的,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搬离开这里了。”
“不!不管你去到哪里,挣钱都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你斗不过他们的……”母亲突然高声地鸣咽。
生活在这个藩篱之中,前途绝无光明可言。母亲的想法仿佛积满灰尘,仍在过去无助的岁月中熟睡不醒,常欢没办法让母亲用他积极的方法去思考,无法抹灭母亲的记忆,这真教人泄气。他黯然喝下小米粥,连同嘴边的话一并吞下肚里。饭后,趁着母亲在公共厨房洗涤碗筷,他又拎起茅台酒,快步走过幽暗回廊,悄悄前往胡济天的住所。
常欢讲到此处,支队长的脑海里很快浮现静安寺附近的地图,想验证常欢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从常欢的住所徒步走路到胡济天家,差不多十几分钟,若是他言属实,于九点多离开家门,那么在案发的时间,他应该才刚抵达胡济天家而已。
支队长如是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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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平时一起搭公交车上下班吗?”
“不是,常欢搭我的自行车。”
胡济天坐在常欢适才坐过的椅子上,木头椅子不停发出不平稳的喀啦喀啦声音,臀部还能感觉到一股余温犹存。虽然他的眉梢是轻松的,但脸上却显露出某种教人看了不免怀疑的战栗。
“家里有些什么人?”
“就只有我父母。”
“这么说,昨晚你回去之后,只有你父母在家?”
“是的。”
“之后你又出门了吗?”
“没有,我一整晚都在家。”
“那么,胡先生,鹤卷先生被袭击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上,我一来公司就觉得不对劲,结果就听到同事们说鹤卷住院了。”
“嗯,你听了应该觉得很开心吧?明明是送礼给人家,反而被羞辱一顿,这种事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很生气的。”
“我……我……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会去打他的。”
“是吗?请说说昨天下午,你们三个人鬼鬼祟祟的在商量些什么吧?就是在朱老师和鹤卷先生发生冲突以后。”
静默了好一会,胡济天眼神闪烁的开始回忆昨天下午,那时他跟着常欢随朱老师出走出厂外。
那时,满脸通红的朱老师张口一吸,将半截香烟的尾巴吸得通红,用让人印象深刻的语调说:“我混不下去了!我去他的!鹤卷是存心要找我的碴,他说我没脑筋,现在准备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往我头上推!”朱老师吐出一口徐徐白烟,烦闷地放缓说话速度:“他对你们画的东西很不满意,硬说是我督导不周,说我光拿工资不做事什么的。你们刚才也看见的,他分明是要逼我卷铺盖走路!”朱老师说得让人感觉欠了他很多,仿佛一辈子也还不清,说得让人的脑袋轰轰作响。
“朱老师,主要还是我们达不到他的要求,这点也实在对您很过意不去。”胡济天说着便低下了头。
“这个鹤卷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常欢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朱老师一连踏了几下才踏熄烟蒂,他深深叹气:“没事,我不是责怪你们,鹤卷这个人迟早恶有恶报。既然现在你们已经下定决心去深圳了,那就赶快去准备材料。一个人只要尽力去做,机会到处都是。”
“什么材料。”胡济天愣住了。
“办手续的材料呀,去深圳可是要办手续的。”
“还要办手续?”常欢也愣住了。
问题来了。
“是啊,外地人要想进入深圳经济特区,证件手续一件也不能少。介绍信、单位证明、申请表、身份证、边境地区通行证,不符合的人一律得退出特区。”
胡济天和常欢听了不禁苦笑。如果继续待在制片厂,难保以后鹤卷不会加倍滋事,而深圳是唯一活路,势在必行。但办理证件旷日费时,这还不说,取得种种材料得经过家长同意,这是最为难的部分。
放工后,胡济天踩着自行车载常欢回家,一路无言。
在筒子楼前的空地,常欢向他告别,又骑了不久,他远远看见照耀家门的那盏街灯。黄色灯光下,站着一个太过熟悉的人影,他的父亲正准备进家门,自行车差点一股脑地撞到他。紧急刹住车轮时,胡济天才惊愕的想起来,父亲亲手交给他的茅台酒非但并未送达鹤卷手中,而且,也不在自己手中。
进屋时饭菜都亮在桌上,他再次和父亲展开无法自由选择的交谈。母亲一如平时,将目光投注于菜肴,她从来不曾用心去记住父子对话,却已能倒背如流。当胡济天低头无语的时候,父亲说他是怀罪的;当他举头回话的时候,父亲骂他是蠢笨的;当他无所适从的时候,父亲又视他为懦弱无能。
赴深圳一事,他提都不敢提。
家庭并非充满爱和温暖的地方,被父亲责备得就快要窒息的他,心灵陷入了低迷的谷底。躁动不安的心绪使他无法动筷子,这股不安不久又变成了某种愤慨了,变到最后似乎变成了一种心境上难以化解的恶劣障碍。
他饥肠辘辘,无心进食,什么东西他都不需要,心中似乎只挂念着一件事。他晃到门边,才刚说完要去常欢住所取回茅台酒,便快马加鞭的骑上自行车了。结果他的父亲暴怒了一晚上,刚才母亲打电话去厂里询问,终于得知宝贝儿子被逮进了公安局。
侦讯尚未结束,支队长正在兴头上,胡济天的父亲打来了一通电话,将他的兴致打断。胡保国这个名字在政府单位赫赫有名,换句话说,父亲就是胡济天最不容置疑的不在场证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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